第16章:遠行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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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在漁村緩慢而固執地流淌,像門前那條河,看似日複一日相似,水下卻早已換了人間。藍溪——鄭藍溪,在鄭家小院這片與世隔絕般的避風港裏,如同一株得到精心灌溉的植物,褪去了最初的蒼白與脆弱,枝葉日漸舒展,透出柔韌的生機與悄然變化的輪廓。少女的青澀逐漸褪去,顯露出青年特有的、柔韌而清晰的身形線條。她的身體徹底恢複了健康,甚至比一般女孩更顯出一種水邊人家特有的結實與靈巧。臉頰紅潤,眼眸清澈,雖然眼底那絲若有若無的迷霧並未完全散去,但已多了許多屬於“鄭藍溪”這個身份的沉靜與溫順。
    然而,在這幅日漸安寧的圖景之下,某種變化正在悄然發生。鄭大山和李秀蘭最先察覺到的,是藍溪那雙日益靈巧、仿佛被賦予了某種魔力的手,以及她眼中對色彩和形狀日益敏銳的感知。
    她不再僅僅滿足於將漁網修補得結實耐用。她會將修補處用不同顏色的尼龍線巧妙地編織出細小的、不易察覺的波浪紋或魚形圖案,讓原本醜陋的破洞變成一處略顯笨拙卻充滿生趣的裝飾。她會將醃製好的小魚幹,按照大小和色澤,在簸箕裏擺出對稱的、甚至略帶藝術感的圖案,然後再拿去晾曬。她會撿回河邊最普通的鵝卵石,洗淨晾幹後,用燒火後剩下的木炭條,或是偷偷擠出一丁點李秀蘭染漁網用的、極其珍貴的顏料,在上麵細細描畫出栩栩如生的小魚、小蝦、搖曳的水草,甚至隻是幾筆寫意的、流動的水波紋。這些微不足道的小創作,是她沉默世界裏悄然綻放的花朵,是她與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對話的獨特語言。
    李秀蘭起初隻覺得驚訝和些許浪費:“這娃,手真巧!就是這顏料金貴著呢…”但當她看到藍溪完成那些小作品時,眼中閃爍的那種前所未有的、專注而明亮的光彩,那種近乎虔誠的快樂,她便不再多說,有時甚至會偷偷省下一點顏料,塞給藍溪。
    鄭大山則蹲在一邊,默默抽著旱煙,看著藍溪用那根燒黑的木棍在石頭上作畫,黝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絲複雜的波動。他捕了一輩子魚,眼裏隻有魚的種類、大小、肥瘦,能賣多少錢。他從未想過,這些冰冷的石頭和單調的線條,竟能被賦予這樣的生命和美感。他隱約感覺到,這娃的心思和天賦,似乎不應該、也不會永遠困在這小小的漁村,困在這一張張漁網和一缸缸鹹魚之間。
    真正讓老兩口下定決心的,是鎮上一次偶然的“趕集”。李秀蘭帶藍溪去賣新醃的一批魚幹,旁邊恰好有個擺攤賣廉價化妝品和小飾品的年輕姑娘,攤位上掛著幾張從韓國時尚雜誌上撕下來的彩頁。色彩絢麗、妝容精致的模特圖片,像一道強光,瞬間攫住了藍溪的全部注意力。她站在攤前,久久沒有移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些圖片,手指無意識地蜷縮又鬆開,仿佛在虛空臨摹那些流暢的眼線、暈染的眼影和飽滿的唇色。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無法掩飾的癡迷與渴望。
    攤主姑娘笑著隨口說了一句:“妹子喜歡?這都是現在韓國最流行的!人家那才叫美容藝術呢!”
    “美容…藝術…”藍溪輕聲重複著這個詞,眼神亮得驚人。
    那天回來後,藍溪沉默了很久。夜裏,鄭大山起夜時,看到藍溪屋裏的燈還亮著(他們後來給她隔了個小單間)。他透過門縫,看到女孩就著昏黃的燈光,正用那僅有的幾支快用完的炭筆和偷藏的一點顏料,在一張廢舊的日曆紙背麵,極其專注地、一遍遍模仿著白天看到的雜誌上的妝容,勾勒著那些精細的線條和漸變的色彩。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異常認真和執著,那種神情,是鄭大山從未見過的。
    老兩口一夜未眠。黑暗中,李秀蘭輕聲歎息:“她大伯,你看藍藍那眼神…咱這小魚塘,怕是養不住心裏裝著大海的魚苗了。”
    鄭大山沉默地抽著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像他此刻掙紮的內心。良久,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聲音沙啞:“是啊…娃有那份靈性,是老天賞飯吃。咱不能…不能耽誤了她。窩在這河邊,補一輩子網,醃一輩子魚,能有啥大出息?”
    做出決定是艱難的,但執行起來更是難如登天。對於鄭家這樣的貧困漁民家庭,送孩子出國讀書,簡直是天方夜譚。那筆高昂的費用,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橫亙在夢想與現實之間。
    但鄭大山和李秀蘭這次展現了驚人的決心。他們幾乎傾盡所有:取出那筆原本打算翻修一下漏雨屋頂的、攢了半輩子的微薄積蓄;賣掉了那艘跟隨了鄭大山幾十年、如同老夥伴般的舊漁船(這意味著他以後隻能給別人幫工或租船打魚);李秀蘭甚至偷偷賣掉了娘家傳下來的、唯一一件像樣的銀鐲子。錢依然遠遠不夠。
    他們開始四處打聽求助。鄭大山厚著老臉,求遍了村裏稍有頭臉的人,跑遍了鎮上的相關部門,磨破了嘴皮子,試圖了解助學貸款和政策扶持。過程充滿了難以想象的艱辛和屈辱。他們遭遇過冷漠的推諉、不耐煩的敷衍、甚至毫不掩飾的輕視和嘲笑——“出國?學美容?老鄭頭你沒發燒吧?那是你們家能想的嗎?”。
    每一次挫敗都像一盆冷水,但他們互相攙扶著,又一次次鼓起勇氣去敲響下一扇門。李秀蘭的眼睛因為熬夜做繡活賣錢而布滿血絲,鄭大山的腰似乎更佝僂了。所有這些,他們都默默承受著,從未在藍溪麵前抱怨過半句。
    當鄭大山終於拿著一疊皺巴巴的、通過各種艱難途徑申請來的助學貸款和困難補助申請表,以及那堆賣船賣首飾換來的、帶著體溫的現金,放在藍溪麵前時,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隻說了一句話:“娃,路,大伯嬸子給你蹚開了點,剩下的…得靠你自己走了。”
    藍溪看著那堆沉甸甸的、浸透著養父母血汗與期望的紙張和錢幣,眼淚瞬間決堤。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李秀蘭的腿,泣不成聲。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隻化作一句重重的、帶著淚音的承諾:“爸,媽…我一定好好學!學成了,回來…回來好好孝敬你們!報答你們!”
    “爸”、“媽”——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自然地喊出口。鄭大山猛地別過頭去,肩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李秀蘭則緊緊抱住她,淚如雨下,一遍遍撫摸著她的頭發:“好孩子…好孩子…俺們知道…知道…”
    接下來的幾個月,是更加忙碌和焦頭爛額的準備。****、簽證、公證各種材料,對於幾乎不識字的鄭大山夫婦和從未出過遠門的藍溪來說,每一步都如同闖關。他們一次次往返於村鎮和市區,在陌生的、冰冷的辦公樓裏茫然地排隊、填表、詢問,遭受著各種不解和白眼。語言不通,程序不懂,他們就像誤入龐大機械的微小塵埃,艱難而笨拙地挪動。
    李秀蘭熬夜為藍溪縫製新衣,雖然布料普通,但每一針每一線都縫進了最深的牽掛與祝福。鄭大山則默默檢查著她的行李,一遍遍加固行李箱的拉鏈和輪子,仿佛這樣就能確保女兒一路平安。
    離別的日子終於還是到了。清晨的漁碼頭,霧氣彌漫,河水沉默地流淌,仿佛也感知到了離愁。小小的院子裏擠滿了前來送行的鄉親,大家說著祝福的話,語氣裏帶著羨慕、感慨,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唏噓。
    藍溪穿著一身李秀蘭新做的、略顯樸素的衣裳,提著那個沉甸甸的、裝滿了希望與不舍的行李箱。她依次擁抱了每一位幫助過他們的鄉親,最後,她跪在鄭大山和李秀蘭麵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額上沾著泥土,眼眶通紅,卻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爸,媽,我走了…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等我回來!”她的聲音哽咽,卻異常清晰。
    李秀蘭早已哭成淚人,死死攥著女兒的手,一遍遍重複:“到了那邊…吃不慣就給家裏打電話…冷了熱了自己要知道…別舍不得花錢…”
    鄭大山用力拍了拍女兒的胳膊,嘴唇哆嗦了半天,隻擠出幾個字:“…好好的。常來信。”
    車子來了。藍溪一步三回頭,在養父母淚眼模糊的注視下,和鄉親們的揮手告別中,上了開往縣城的班車。車窗外,那片熟悉的、貧瘠卻給予她新生的土地,那些熟悉的、布滿風霜卻無比親切的臉龐,快速向後掠去,漸漸模糊。
    輾轉來到省城機場,這座龐大、明亮、充斥著陌生語言和匆忙腳步的現代化建築,讓藍溪感到一陣眩暈和本能的不安。她緊緊攥著行李把手,像攥著一根救命稻草。辦理登機手續、托運行李、通過安檢…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翼翼,心跳如鼓。
    當終於坐在候機大廳,透過巨大的玻璃幕牆,看到那架即將帶她遠行的銀白色飛機時,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有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對未知世界的強烈好奇,對改變命運的渴望;也有對養父母深切的思念與負疚,對這片土地難以割舍的眷戀;以及,那深埋心底、從未真正消散的、對過往空白的一絲淡淡不安與迷茫。
    她是誰?是那個被河水衝走一切的“陳娟”,還是被鄭大山和李秀蘭用如山恩情重新養育的“鄭藍溪”?那段被遺忘的過去,究竟隱藏著什麽?它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突然浮現,打破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嗎?
    廣播裏響起登機的提示,溫柔卻不容置疑。藍溪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最後回望了一眼這片祖國的天空,然後拉起行李箱,步伐堅定地走向登機口。
    她將帶著兩份沉重的“過去”——一份是空白的、帶著傷痕與迷霧的原生記憶;另一份是飽滿的、浸透著恩情與溫暖的再生記憶——奔赴一個全新的未來。飛機的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衝向雲霄,也將她的人生,帶向了一個無法預知,卻充滿可能性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