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初抵首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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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的輪胎在仁川國際機場的跑道上發出一聲沉重而尖銳的摩擦聲,像一把利刃,猛地劃破了藍溪長達數小時的、懸浮於萬米高空的失重夢境。機身劇烈地顫抖著,宣告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抵達。她的心髒也隨之猛地一縮,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實體感拽回了地麵,帶來一陣輕微的眩暈和心悸。
艙門打開,一股冰冷而陌生的空氣瞬間湧入。這是一種與漁村濕潤鹹腥的氣息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著高強度消毒水的潔淨感、某種難以名狀的、略帶甜膩的香氛,以及無數人穿梭往來所帶來的、複雜而流動的城市氣息。它不溫暖,也不親切,帶著一種程式化的、拒人**裏之外的疏離。
隨著人流走向入境大廳,巨大的空間、冰冷反光的大理石地麵、高聳的天花板、以及無處不在、閃爍著密集信息的電子屏幕,構成了一幅極具壓迫感的未來圖景。各種語言的廣播聲、行李箱輪子與地麵摩擦產生的轟鳴、以及周圍人群快速而高效的交談聲,匯集成一股龐大、嘈雜、永不停歇的聲浪,將她徹底淹沒。在這裏,每個人似乎都目標明確,步履匆匆,像精密儀器上高速運轉的齒輪,隻有她,像一個被錯誤投放的、茫然無措的零件,腳步遲疑,眼神慌亂,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護照。入境卡。”窗口後,穿著製服的工作人員表情淡漠,語氣是訓練有素的、沒有起伏的平直。藍溪慌忙遞上那些被她攥得有些發潮的紙張,手指微微顫抖。對方快速翻閱,敲擊鍵盤,冰冷的視線在她和屏幕之間切換,問出的幾個簡單問題,在她聽來卻如同天書。她隻能依靠提前準備好的、寫有基本信息的紙條和手機翻譯軟件上提前翻譯好的句子,笨拙地、結結巴巴地應對。那短暫的幾十秒,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她感覺自己像在接受一場嚴厲的審判,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直到蓋章的清脆聲響起,她才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後背已是一片冰涼。
取行李的過程同樣是一場艱難的跋涉。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不斷滾動的航班代碼和行李轉盤數字,像某種加密的訊息。她仰著頭,艱難地辨認,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的信息。當那個貼著巨大“易碎”標簽、被鄭大山反複加固過的舊行李箱終於出現在傳送帶上時,她幾乎要哭出來,仿佛抓住了茫茫大海中唯一一塊熟悉的浮木。
按照事先記下的地址和路線圖,她拖著沉重的行李,開始了更加艱難的市內交通之旅。地鐵站如同一個深埋地下的、龐大而複雜的迷宮。縱橫交錯的線路圖色彩斑斕,卻令人眼花繚亂;自動售票機的操作界麵全是韓文,她研究了半天,才在一位好心老人的指點下,笨拙地用硬幣買到了一張單程票。地鐵列車進站時帶起的強勁氣流和刺耳的刹車聲讓她心驚。車廂裏擁擠不堪,人們麵無表情地看著手機,或閉目養神,沒有人對這樣一個拖著巨大行李箱、滿臉惶恐與疲憊的外國女孩投來多餘的一瞥。這種徹底的“無視”,比好奇的打量更讓她感到孤獨。她緊緊抓著扶手,身體隨著列車晃動,窗外是飛速掠過的、黑暗的隧道壁,偶爾閃過一些光怪陸離的廣告牌,像一個個模糊而冰冷的夢魘。
換乘,出站,根據手機地圖並不精準的導航,她在一片完全陌生的街區來回穿梭了將近一個小時。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玻璃幕牆反射著冰冷的都市天光,巨大的霓虹燈牌閃爍著她無法理解的文字和圖像。車輛的鳴笛聲、商店門口促銷的音樂聲、行人快速交談的語音…所有的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隔音的玻璃,清晰可見,卻無法融入,也無法理解。她迷路了,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看著紅綠燈下潮水般湧過的人群,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助。最終,還是一位便利店店員,看著她手機上的地址,連比劃帶說,才為她指明了方向。
她預定的“考試院”藏匿在一棟老舊居民樓的狹窄縫隙裏。樓體灰暗,牆皮剝落,與不遠處光鮮亮麗的商業街形成鮮明對比。按下門鈴,對講機裏傳來一個略顯不耐煩的女聲。又是一番艱難的、依靠翻譯軟件進行的溝通,對方才下來給她開門。
房東是一位中年婦女,妝容精致,表情卻有些冷漠和疲憊。她快速打量了藍溪一眼,用帶著濃重口音的、生硬的英語夾雜著韓語,配合著計算器上按出的數字,交代了租金、押金和注意事項。房間在狹長走廊的盡頭,推開一扇薄薄的、看起來並不牢固的鐵門,裏麵的空間小得令人窒息——僅僅能放下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一張小書桌和一個壁掛式衣櫃。沒有窗戶,空氣沉悶,帶著一股淡淡的黴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氣息。牆壁很薄,能清晰地聽到隔壁房間的咳嗽聲和走廊裏的腳步聲。這就是她未來在首爾的“家”,一個價格低廉、僅供容身的“鴿子籠”。她放下行李,坐在硬邦邦的床沿,環顧四周,一種巨大的落差感和思鄉情緒猛地湧上心頭,鼻子一酸,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硬是把眼淚逼了回去。
安置好行李,饑餓感襲來。她鼓起勇氣走出考試院,在附近尋找吃的。街邊琳琅滿目的餐館招牌讓她眼花繚亂,圖片上的食物看起來誘人,她卻不知道如何點餐。最終,她選擇了一家看起來最普通的便利店。貨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三角飯團、便當和泡麵,包裝上的文字她一個也不認識。她猶豫了很久,憑感覺拿了一個印著紅色辣醬圖案的飯團和一桶泡麵。結賬時,店員語速飛快地問了句什麽,她茫然無措。店員指了指熱水壺,又指了指泡麵桶,她才明白是問要不要熱水,連忙點頭。
回到那間狹小的房間,她用買來的塑料小碗泡開麵條。辛辣的、帶著甜味的泡麵湯底,和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的鹹鮮口味截然不同。飯團裏的泡菜酸辣刺激,也並非她熟悉的鹹菜味道。她小口小口地吃著這頓異國的第一餐,味蕾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不適,胃裏卻因為攝入熱食而稍微暖和了一些。這簡單的進食過程,卻充滿了難以言說的艱辛和孤獨。
夜晚降臨,首爾的霓虹燈透過門縫和牆壁的縫隙,在昏暗的天花板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城市的喧囂並未停歇,反而變得更加清晰——遠處車輛的轟鳴、近處酒屋傳來的喧鬧、以及隔壁房間隱約的電視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巨大的、無名的噪音,壓迫著她的耳膜,讓她無法安寧。
她蜷縮在冰冷的單人床上,拿出手機。信號微弱,她點開相冊裏唯一一張照片——那是臨行前,她和鄭大山、李秀蘭在自家小院門口的合影。照片上,養父母穿著他們最好的衣服,臉上帶著局促卻無比真誠的笑容,眼神裏充滿了不舍與期望。背景是那片熟悉的、灰撲撲的天空和低矮的房屋。與眼前這個冰冷、繁華、卻無比陌生的金屬森林相比,那個貧寒的小院,此刻在她的記憶裏,卻散發著無比溫暖和令人懷念的光芒。
思念像潮水般洶湧而來,瞬間將她淹沒。她仿佛能聞到漁村空氣中熟悉的魚腥和水汽,能聽到鄭大山修補漁網時拉線的沙沙聲,能感受到李秀蘭粗糙卻溫暖的手掌的觸感。那個雖然貧苦卻充滿了無條件關愛與接納的家,此刻遠在重洋之外,像一個遙不可及的、溫暖的夢。
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無聲地浸濕了單薄的枕頭。她不敢哭出聲,怕被隔壁聽見,隻能把臉深深埋進被子裏,肩膀劇烈地抽搐著。
哭了很久,情緒才慢慢平複。她坐起身,擦幹眼淚,打開台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這方寸之地。她從行李箱最底層,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用舊手帕包裹著的小盒子。裏麵是李秀蘭偷偷塞給她的、用賣雞蛋攢下的錢買的一小套廉價繪圖鉛筆,還有鄭大山給她磨的那把小小的、卻無比鋒利的裁紙刀。這些簡陋的工具,承載著養父母最樸素的期望和最深沉的愛。
她鋪開一張白紙,拿起鉛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異國的深夜,這是唯一屬於她、並能被她完全掌控的聲音。她畫不出首爾的高樓大廈,也畫不出眼前的迷茫與孤獨。筆下不由自主流淌出的,是記憶深處那條波光粼粼的河、是停泊在岸邊的小小漁船、是院子裏晾曬的漁網、是鄭大山憨厚的笑容、是李秀蘭眼角深刻的皺紋…
一邊畫,一邊無聲地流淚,一邊卻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從心底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地方生長出來。
她必須堅持下去。為了那傾盡所有的積蓄,為了那艘賣掉的漁船,為了那賣掉的銀鐲子,為了那深夜裏壓抑的啜泣和殷切的目光,為了那個在漁村岸邊給予她第二次生命、並親手將她推向更廣闊未來的家。
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映照著這個蜷縮在廉價出租屋裏、哭泣著卻也在描繪著希望的孤獨身影。首爾的夜,很長很冷,但黎明,總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