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現實的銅牆鐵壁——初探受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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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的火花,在現實的銅牆鐵壁上撞得粉碎。
起初,她以為憑借現代科技的助力,尋回失落的過往不過是時間問題。DNA數據庫,這個聽起來冰冷而精準的名詞,曾讓她在無數個不眠之夜抱以熱切期望。她想象著數據流在虛擬空間中交匯、比對,最終鎖定那個與她共享血緣的親人。她甚至幻想過匹配成功後的場景: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一個陌生而激動的嗓音,一段分隔多年終得重逢的戲劇性轉折。
然而,現實遞來的是一張格式標準、措辭嚴謹的通知函,或者更可能,隻是一封自動發送的電子郵件。沒有感情,沒有溫度,隻有一行行印刷體的結論。她的DNA樣本,那個承載了她全部生物密碼與血緣呐喊的微小物質,在龐大如星海的國家數據庫中遊弋、比對,最終如石沉大海,未能激起一絲漣漪。沒有近親匹配,沒有遠親線索,甚至連一個可疑的、需要進一步驗證的模糊結果都未曾出現。她就如同生物學上的一個孤點,漂浮在由無數互聯血脈組成的網絡之外,孤獨而突兀。
技術人員用平淡無奇的口吻解釋著各種可能:或許她的親人從未被收錄入庫,或許地域性數據庫建設存在差異,或許……樣本本身並無問題,隻是命運並未安排這次數據層麵的相遇。她聽著那些術語——“種群特異性”、“等位基因頻率”、“隨機匹配概率”——它們像一堵堵無形的牆,將她與那個渴望的結果冷冷隔開。科學是精準的,但它的精準此刻隻服務於一個冰冷的事實:此路不通。
帶著一絲不甘,她將目光轉向了看似無遠弗屆的互聯網。她在大大小小的尋親網站、論壇、社交媒體群組裏發布了信息。她仔細描述了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家:總是轟鳴的鋼廠,門前渾濁卻承載了無數童年嬉戲的河流,空氣裏彌漫的煤灰和鐵鏽的氣味,還有弟弟那雙清澈卻總帶著怯懦依賴的眼睛。她盡可能勾勒細節,生怕漏掉任何一點可能觸發記憶的鑰匙。
反饋起初零星而來,帶來一陣陣短促的心跳加速。但很快,希望的微光就被現實的荒謬與惡意所淹沒。多數帖子沉底,無人問津,被淹沒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洪流裏。偶爾的回複,多半是些毫無幫助的“加油”、“祝福”或者完全離題的閑扯。
更令人沮喪的是,那些主動找上門來的“知情者”。一條私信跳出來,聲稱自己老家就在那樣的鋼廠邊上,小時候似乎聽說過類似的事情,語氣篤定,細節竟也能模糊對上幾分。她的心瞬間被攥緊,顫抖著手指與之交談。對方先是表示同情,繼而話鋒一轉,暗示信息不易獲取,需要打點關係,繼而直白地索要“辛苦費”、“信息費”,並信誓旦旦保證錢到即告知關鍵線索。她半信半疑地試探幾句,對方便顯得不耐煩,催促的語氣中漏洞漸多。最終,在她要求更具實質性的證據或先提供部分信息時,對方瞬間沉默,拉黑,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次,兩次……她經曆了數次類似的騙局。每一次,從最初的信以為真、心跳如鼓,到中間的疑慮叢生、掙紮權衡,再到最後的真相大白、失望憤怒,都像一次小型的淩遲,消耗著她本就稀薄的情感儲備和本就拮據的經濟資源。網絡世界放大了人性的善,但更無限放大了個體的惡。它給了希望一個看似廣闊的舞台,卻也同時布滿了陷阱與虛妄。她意識到,在這片虛擬的海洋中,她不僅是在打撈記憶的碎片,更是在與無數精心偽裝的貪婪與欺騙搏鬥。
傳統的紙媒,曾是另一個寄托希望的方向。她咬牙從生活費中擠出一點,在一家發行範圍較廣的晚報中縫登載了尋親啟事。她想象著那份泛著油墨香的報紙被送入千家萬戶,或許其中某一戶,正有一位老人戴著老花鏡,無意間瞥見這則小廣告,然後猛地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她每天都會去報攤查看那份報紙,看著自己的那幾行小字擠在各種各樣的廣告中間,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一天,兩天,一周,兩周……報紙一期期出版,她的啟事如同投入浩瀚湖麵的一粒沙,沒有回響,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看見。時代早已變遷,讀報的人群日益萎縮,不再是信息傳遞的主流渠道。那份刊載了她希望的報紙,或許大多直接被丟進了回收站,連被翻開的機會都沒有。這筆有限的投入,如同一聲輕微的歎息,消散在無人聽見的空氣裏,連回音都吝於給予。
而所有努力背後,那最根本、最致命的障礙,愈發清晰地凸顯出來——時間與地域的模糊。
她無法確定具體的年份。記憶是碎片化的,沒有清晰的編年史。那場別離發生在她多大?五歲?六歲?還是七歲?那時的弟弟又有多大?三歲?四歲?記憶中的季節是夏天還是冬天?年份的模糊,使得任何基於時間線的追溯都變得困難重重,無法與確切的曆史記錄、戶籍檔案或遷徒信息對應。
更大的困擾來自於地理。 “鋼廠”和“河”——這幾乎是中國北方無數工業城市的標準配置。鞍鋼、包鋼、武鋼、太鋼……以及無數大大小小已然倒閉或改製的地方性鋼廠,幾乎每一座鋼城的旁邊,都有一條被工業廢水或多或少汙染過的河流。它們大同小異,都有著高聳的煙囪、龐大的廠房、轟鳴的機器、成群結隊的工人宿舍以及那些麵貌相似的生活區。她的家,究竟是這千百個“鋼廠”中的哪一個?記憶中的那條河,又是哪一條河流的支脈或片段?
她試圖抓住更多細節:家屬院門口是不是有一棵特別老的大槐樹?廠區禮堂是否經常放露天電影?附近有沒有一個總是飄著焦糖香味的小賣部?……但這些細節同樣普遍,缺乏獨一無二的辨識度。每一個從類似環境走出來的人,或許都能勾勒出相似的圖景。它們無法指向一個確切的地點,反而更像是一個時代、一種生活模式的共同烙印。
她站在中國地圖前,目光掠過北方的廣袤區域,從東北的重工業基地到華北的工業重鎮,無數個可能的地點像星星一樣閃爍,每一顆都可能曾是她的家園,每一顆又都遙不可及,無法確認。這種無處著力的感覺,比明確的拒絕更令人絕望。她是在與一個模糊的巨影搏鬥,每一次出拳,都隻能擊中空氣。
希望,如同被短暫點燃的火柴,一次次在黑暗中劃亮,映照出腦海中弟弟那雙怯懦而依賴的眼睛,那眼神是她全部勇氣的來源。但旋即,現實冰冷的牆壁便吹來一陣風,將這點微弱的光亮迅速熄滅,留下更深的黑暗和刺鼻的硫磺味。
一次次的循環:鼓起勇氣,嚐試新方法,遭遇挫折,失望而歸。巨大的無力感像潮水般一波波襲來,幾乎要將她的脊柱壓彎,將她按倒在絕望的泥潭中。她開始失眠,食欲不振,長時間地對著地圖或電腦屏幕發呆,外界的聲音變得遙遠而隔膜。自我懷疑開始啃噬她的內心:是不是記憶出了錯?是不是這一切都隻是她因孤獨而產生的幻想?或許弟弟根本不曾存在?或許那所謂的別離,隻是幼年心靈對某種創傷的扭曲解讀?
放棄的念頭,如同誘人的低語,開始在她最疲憊的時刻響起。告訴自己算了吧,接受現實,過好眼前的生活,不要再進行這場看似徒勞、耗盡心血的無望追尋。
但每當這個念頭浮現,那個夢境便會不期而至。弟弟的眼睛,在那片混沌的、無法記住具體情節卻總能記住情緒和那雙眼睛的夢境裏,無比清晰。那眼神裏有恐懼、有茫然,但更深處,是一種全然的、毫無保留的依賴。他依賴著她這個姐姐。她曾是他在那個模糊而冰冷的世界裏,唯一的保護和溫暖來源。
她拋棄了他嗎?在無法抗拒的力量下,他們失散了。但這不是放棄尋找的理由,而是必須堅持下去的詛咒。她不能讓他永遠停留在那個無助的年紀,用那雙眼睛永恒地凝望著被拋棄的恐懼。她不能讓自己餘生都活在“我本可以試一試”的悔恨之中。
現實確實是銅牆鐵壁,冰冷、堅硬、看似不可逾越。它由龐大的官僚係統、冰冷的數據邏輯、人性的幽暗麵、時代的變遷和記憶的不可靠共同鑄就。
然而,有一種力量,同樣堅硬,同樣持久,甚至更為古老。它源於血脈深處最原始的呼喚,源於承諾重於泰山的責任,源於一個姐姐無法放下的執念。這執念,或許無法像鑽頭一樣立刻鑿穿現實的鐵壁,但它足夠持久,足夠專注,足以在最堅硬的銅牆之上,留下磨蝕的痕跡。
於是,她擦幹不知不覺流下的眼淚,深吸一口氣,再次坐回電腦前。數據庫無果,網絡虛妄,報紙過時,地域模糊——這些挫折與其說是路的盡頭,不如說是幫她排除了錯誤的方向。
銅牆鐵壁依然矗立,但它並非毫無縫隙。它隻是要求她付出更大的代價,擁有更堅韌的神經,采用更迂回的策略,以及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她開始重新審視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試圖用成年人的邏輯和知識去分析、拚接。她查閱中國北方各大鋼鐵企業的曆史、分布、甚至職工社區的特點。她加入更具專業性的地方史、工業史論壇,不再漫無目的地發帖,而是嚐試提出更具體、更技術性的問題。她聯係了那些可能提供幫助的公益組織,了解他們成功案例中的方法與路徑。
尋找的過程,從此不再僅僅是情感的衝動,而變成了一項艱苦卓絕的項目管理。它需要智慧,需要耐心,需要資源,更需要一種在無數次被現實擊倒後,還能咬著牙爬起來,對著那堵銅牆鐵壁說“再來”的倔強。
現實的銅牆鐵壁,讓她初探受挫,幾乎體無完膚。但它未能將她壓垮。那雙夢中的眼睛,賦予了她另一種鋼鐵般的意誌——一種屬於尋找者的,沉默而堅韌的意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