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循環與侵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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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提箱滲出的粘稠液體,走廊盡頭吞噬一切的暗門……這些碎片化的窺探,像病毒一樣侵入了林辰的認知係統。世界觀的根基被動搖,他再也無法用單純的“遵守規則”來麻痹自己。公寓不再隻是一個被規則束縛的牢籠,更是一個有著黑暗內髒、正在進行著某種無法理解過程的活體器官。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瘋狂滋長。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審視的目光觀察周圍的一切,包括那些他曾經習以為常的細節。
    首先出現異常的是時間感。
    他一直知道公寓的時間不對勁。那個指向“格林威治時間”的門廳掛鍾,手機需要不斷校準的詭異要求【條款22】。但過去,他隻是被動接受這種錯位。
    現在,他開始主動記錄。
    他在手機裏設了多個鬧鍾,用自己帶來的、電池驅動的簡易小鬧鍾作為參照,甚至偷偷在手臂內側用圓珠筆記下他認為的“真實”時間刻度。
    結果令人毛骨悚然。
    有時,他感覺自己隻是發了一會兒呆,但參照時間卻顯示過去了整整一個小時。有時,他明明睡了很久,醒來卻發現隻過了不到二十分鍾。公寓內的掛鍾時間與他的私人記錄之間的誤差,不再是固定的幾分鍾,而是呈現出一種毫無規律的、跳躍性的扭曲。
    時間不再是勻速流動的河流,而是變成了斷斷續續、快慢不一的碎片。他被困在這些碎片裏,對“多久”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
    更讓他恐懼的是記憶。
    他開始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公寓之外的記憶,正在變得模糊。
    他努力回想父母的臉龐,卻發現細節像是在褪色的照片,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和一種泛黃的情感。大學裏和朋友們的歡聲笑語,那些具體的對話和場景,變得遙遠而失真,像是隔著厚厚的毛玻璃聽到的回聲。他甚至需要用力思考,才能記起自己最喜歡吃的菜是什麽味道。
    這種遺忘並非劇烈的撕裂,而是一種溫柔的、無聲的侵蝕。像潮水漫過沙灘,悄無聲息地抹去所有痕跡。
    相反,他對《入住須知》的記憶,卻達到了某種病態的清晰。
    他不需要翻閱那本手冊,就能隨時隨地、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任何一條條款。那些冰冷、精確、帶著命令語態的句子,像是用烙鐵直接印在了他的神經元上。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新增條款的墨跡在不同時間段呈現出的細微色差。
    他的大腦,仿佛正在被格式化。外部世界的“無用”信息被溫柔地擦除,騰出空間來絕對忠誠地存儲公寓的規則。
    這種記憶的篡改,比任何直接的恐怖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意。它不是在殺死他,而是在係統地、有條不紊地抹殺他之所以為“林辰”的一切,然後將他重塑成404公寓的一個標準化零件。
    空間感也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
    走廊似乎偶爾會變得比他記憶中的更長,或者更短。有時他推開404的房門,會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門外的走廊布局有哪裏不一樣了——比如燈光照射的角度,或者某扇門距離的細微變化——但仔細看去,又似乎一切如常。他懷疑這是不是隻是精神壓力下的錯覺。
    直到有一次,他確信自己看到通往三樓樓梯的台階數,似乎少了一級。他站在原地,反複數了三次,結果卻都不相同。最終他幾乎是逃回了房間,不敢再深究。
    這座公寓,不僅在控製他的行為,篡改他的記憶,甚至開始玩弄他感知到的物理空間。
    它像一個巨大的、緩慢收縮的胃袋,正在消化他。
    林辰蜷縮在沙發上,看著窗外永遠灰蒙蒙的天空。手臂內側那些細密的、代表“真實”時間的藍色圓珠筆刻度,有些已經被汗水模糊。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絕望。
    反抗?他連敵人是什麽都不知道。逃跑?合同、違約的後果、以及那個提著手提箱男人進入的暗門,都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生存?生存的代價,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消失,被替換成一個隻知道遵守《入住須知》的空殼。
    他想起了101老婦那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她經曆了多久這種侵蝕?她還記得多少外麵的世界?她的沉默,是因為無話可說,還是因為……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
    他又想起了307被“更換”的鋼琴家。他的瘋狂,是否就是在對抗這種侵蝕的最後掙紮?
    循環。
    他想到這個詞。
    時間的循環,規則的循環,住戶的循環。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走在一條無數前人走過的、絕望的循環路徑上,最終的終點,無非是變成101的老婦,或者203的銷售員,或者……被“更換”掉,成為垃圾桶旁那些無法辨認的碎片。
    公寓的消毒水味無處不在,滲透進他的衣服,他的皮膚,他的肺葉,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徹底漂白,變成和牆壁一樣蒼白的顏色。
    侵蝕在繼續。
    無聲無息,無可抗拒。
    他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確認自己的存在。
    但就連這疼痛,也感覺越來越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