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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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屏幕亮著,停留在和裴軒的聊天界麵。
舒允晏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屏幕邊緣,目光卻沒有聚焦在那寥寥幾句,越來越公式化的對話上。
因為命案的發生,舒允晏的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進了一層朦朧而古老的霧裏。
那是2003年。
她才六歲,還沒有被接回母親陳香蘭那個令人窒息的家。
舒允晏住在奶奶家,奶奶家鄰著大橋,大橋下麵是一條河流,像老人渾濁的眼睛,下暴雨時,河水會漲潮,常常飄來殘枝樹葉,早晨時,會有很多人前來觀看湍急的河流。
舒允晏記得很清楚,有一天早晨,大橋上站了許多人,嘰嘰喳喳的討論著什麽,指著河水上飄著的嬰兒屍體。
舒允晏望了許久,為什麽河流上會飄著小孩,她除了感到驚嚇,還感到一種非常奇怪的情緒,就像喉嚨咽下了一隻蒼蠅,非常惡心。
她不敢看了,匆匆忙忙回了家,見奶奶做著早餐,鼓動的心髒才稍稍安心下來。
“叫你哥哥姐姐下來吃早飯。”
舒允晏點點頭,她從來不叫他們哥哥姐姐,直呼其名,她叫不出口,與他們也沒有感情的建立,因為他們除了叫她當跑腿買東西,也未對她有過好臉色。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的漫長,被藍色渲染的雲朵,矮矮的浮在天邊,像奶奶揉的麵團,白得發酵。
舒允晏乖巧地坐在窗邊,吹著發出“吱呀”的老風扇,聽著樹上的蟬在嘶叫,還有過路的汽笛聲,歡快地奏響了夏日的交響曲。
風兒席卷著熱浪撲麵而來,周遭都是熱烘烘的,像在蒸桑拿,舒允晏望著過路的父女,手裏拽著芝麻糖,舒允晏想了想自己的父親,腦海裏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正當她舔著手指,想的入迷的時候,奶奶叫她:“你媽打電話來了,快來接電話。”
舒允晏跑的很快,翻上低矮的儲物箱,接過奶奶手裏的座機聽筒,卻叫不出媽媽兩個字:“喂……”
“你想不想媽媽呀!”陳香蘭的聲音少有的溫和,甚至有一點溫柔,還有親情的味道,就像麵包上那一層奶油。
“想。”
“等你放暑假了,媽媽就接你來城裏玩,好不好。”
“好。”舒允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傻愣愣的回答。
“電話費太貴啦,那我掛電話了,你要好好吃飯知道嗎?”
“嗯……”
舒允晏將聽筒放回座機的位置,就從儲物箱爬下來。
奶奶提著一籮筐衣服:“我去河邊洗衣服,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不去。”舒允晏看著水,有點害怕,想著之前的嬰兒,還心有餘悸。
舒允晏沒有玩具,除了完成作業,就是坐在門口發愣,旁邊搬來了一家酒廠,也不算酒廠,就是賣酒的小店家,門麵不大不小,可以放下三四缸白酒,大缸外立麵顏色是棕色的,看見它,許悲語總是想起司馬光砸缸這個故事。
空氣裏除了蟬鳴,又開始隱隱約約飄來那股甜膩的酒糟味,混著熱風,聞久了有點上頭,讓人昏昏欲睡。
舒允晏想起爺爺喝酒的樣子,就著一顆流油的鹹鴨蛋,眯著眼,咂摸一小口,就能坐上好久。
然後他就會揣上一點零錢,背著手,溜達到巷子口的麻將館去,直到晚飯時分才回來。
她有時候想要買一本新的童話書,或者一個漂亮的筆記本,就得去麻將館找他。
那地方總是煙霧繚繞,劈裏啪啦的洗牌聲和大人們的吆喝笑罵聲混作一團,吵得人頭昏腦脹。
爺爺通常坐在最裏麵一桌,眉頭緊鎖地盯著牌。她得小心翼翼地擠過去,拉拉他的衣角。
“爺爺……”聲音細弱得像蚊子叫。
爺爺往往頭也不回,不耐煩地從口袋裏摸出幾張零錢,看也不看就塞給她:“拿去拿去,快回家去,別在這兒礙事!”
爺爺從未打過她,他們之間除了這點微薄的金錢給予,再無其他交流。
她不知道爺爺以前是做什麽的,不知道他喜歡什麽,甚至在他後來去世時,跪在靈堂前,她看著照片上那個陌生的老人,心裏一片茫然,擠不出一滴眼淚。
那種情感的荒漠,比悲傷更讓她感到無措和冰涼,現在她也記不清爺爺的臉了,一起生活了幾年,也未能建立起情感的鏈接,甚至在麵對死亡的那一刻,她的內心不曾有半分動容,冷漠的不像是自己的親人。
隔壁那間空置已久的鋪麵很快熱鬧起來,搬來了一家賣散裝白酒的人家。
空氣裏開始常年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甜膩又辛辣的酒糟氣味。
這家人有一兒一女,女兒吳念,和舒允晏同歲,很快就成了一起玩的小夥伴,也成了舒允晏混沌童年裏,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
吳念皮膚白的光滑,膽子大,主意多,像隻野性難馴的小貓,帶著點被家裏人慣出來的恣意妄為。
吳念和舒允晏的謹慎怯懦形成了鮮明對比。
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陽光曬得知了都懶洋洋的。
吳念神秘兮兮地把舒允晏拉到屋後堆放的酒壇子後麵,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做了壞事的興奮和一點點炫耀。
她小心翼翼地從褲兜裏掏出一張綠色的鈔票。
是五十塊……
那時候的五十塊,對兩個孩子來說,簡直是一筆不敢想象的巨款,能買下小賣部裏所有讓人流口水的零食和玩具。
舒允晏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是驚喜,是驚嚇……
“念念!”舒允晏的聲音都變了調,急忙去推她的手,小臉嚇得發白,“你……你偷拿奶奶的錢?快!快還回去!會被發現的!你會被打死的!”
吳念卻滿不在乎地把手一縮,反而把那張被捏得有些發皺的五十塊更緊地攥在手心,另一隻手豪氣地揮了揮:“哎呀,怕什麽!我奶奶錢多著呢,她發現不了的!她那些錢放哪兒自己都記不清!”她湊近舒允晏,壓低聲音,像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你看,有了這個,我們可以去買那種帶香味的橡皮,還有上次你看中的那個蝴蝶發卡!還能買好多好多泡泡糖!”
舒允晏的心怦怦直跳,一半是被那巨款誘惑,更多的是巨大的不安和恐懼。
舒允晏從小被老師教育,不是自己的東西絕對不能拿,她看著吳念那雙因為興奮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猶豫著,聲音細得像蚊子叫:“真……真的不會發現嗎?”
“當然不會!”吳念拍著胸脯保證,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勢,“我奶奶最迷糊了!走吧走吧!”她不由分說地拉起舒允晏的手,興衝衝地就要往小賣部跑。
舒允晏被她拖著,腳步踉蹌,心裏像揣了隻兔子,七上八下。
那五十塊錢像塊燙手的山芋,燙得她良心不安,可內心深處,又被吳念描繪的那些五彩斑斕的小玩意誘惑著。
那種混合著負罪感和即將擁有渴望之物的興奮,複雜地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陽光依舊猛烈,兩個小女孩手拉手跑在街道上路上,揚起的細小塵土在光線下飛舞。一個無所畏懼,一個忐忑不安,奔向那個充滿誘惑的小賣部,也奔向童年裏第一次模糊觸碰到的,關於錯誤的邊界。
最終,舒允晏還是半推半就地跟著吳念完成了那次奢侈的消費。
她得到了那個漂亮的蝴蝶發卡,別在頭發上時,心裏卻總是虛虛的,不時緊張地回頭張望,生怕吳念那個迷糊的奶奶會突然舉著棍子出現在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