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老吳的“技術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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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的日光燈管開始泛出昏黃時,老吳又對著桌上的研發圖紙發了呆。指尖摩挲過紙麵邊緣被磨出的毛邊,那是他花了三個月改了十七稿的“適老化智能設備”方案,圖紙角落還留著上次喝咖啡時灑的褐色印記,像塊沒洗幹淨的勳章。窗外的天漸漸暗下來,年輕人們收拾電腦的動靜此起彼伏,鍵盤敲擊聲從密集到稀疏,最後隻剩下老吳麵前的台燈,在空曠的實驗室裏投下一圈暖光。
他今年五十八歲,離退休還有兩年,可鬢角的白霜已經漫到了耳後。前幾天整理工具櫃時,翻出了三十年前剛進公司時用的萬用表,表盤上的漆掉了大半,卻還能精準測出電流——那時候他也是個毛頭小子,跟著老工程師跑車間,連擰螺絲都要學半個月。現在實驗室裏的年輕人,編程速度比他快十倍,畫電路圖用的軟件他要學半天,可每次看到他們把“用戶需求”欄填得潦草敷衍,老吳心裏就像堵了塊濕棉花。
“吳工,還沒走啊?”林舟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手裏提著個保溫桶,是樓下便利店剛買的熱粥。她把粥放在老吳手邊,看見圖紙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還有旁邊寫著“年輕人需掌握”的清單,突然明白他最近總是晚走的原因。
老吳歎了口氣,把圖紙推過去:“你看這個‘語音控製適老化花盆’,我跟了半年,現在卡在方言識別上。小張他們覺得用普通話就行,可農村裏多少老人不會說普通話?上次去郊區養老院,有個老太太對著智能音箱喊‘澆水’,帶著濃重的鄉音,音箱愣是沒反應,老太太急得直拍桌子。”他頓了頓,指尖敲了敲圖紙上的“用戶畫像”,“這些孩子技術好,可少了點‘看見人’的心思——技術不是冷冰冰的代碼,得能幫到真真正正的人。”
林舟看著他眼底的焦慮,突然想起上周去老吳辦公室,看見他電腦裏存著的文件夾,名叫“待教項目”,裏麵分門別類放著各個研發項目的難點、易錯點,甚至還有每個零件的采購渠道。“吳工,”她坐下來,把保溫桶的蓋子打開,粥香漫開來,“我倒有個想法。咱們成立‘技術學徒製’,您挑幾個年輕人,手把手帶,工資給他們翻倍,項目成了再發獎金。您不用急著把所有東西都塞給他們,慢慢來,就像當年您師傅帶您那樣。”
老吳的眼睛亮了亮,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保溫桶的提手。他想起自己的師傅,當年教他修收音機,非要讓他先拆了再裝回去,說“知道怎麽壞的,才知道怎麽好”。那時候他嫌麻煩,現在才明白,師傅教的不是修機器,是對技術的敬畏。“行!”他抬頭看著林舟,眼裏的光像實驗室裏重新亮起的燈管,“我要挑三個——得肯學,更得肯‘看見人’。”
選徒弟那天,老吳在會議室裏坐了一下午。小張是剛畢業的計算機係學生,編程時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可上次做智能門鎖測試,連老人彎腰輸密碼不方便都沒考慮到;小李學的是電子工程,能把電路板焊得像藝術品,卻總在細節上馬虎,上次忘了給傳感器加防水塗層;還有老王,是從車間調上來的技工,跟著老吳跑過兩次現場,知道老人用設備時喜歡“簡單點、再簡單點”,就是理論基礎弱了點。
“就你們三個。”老吳把三人叫到實驗室,指著桌上的花盆原型,“這個項目,咱們一起做。小張負責語音識別算法,小李搞硬件調試,老王幫著做用戶測試——但有一條,凡事多問個‘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設計?為什麽用戶會需要?想不明白,就跟我去現場看。”
剛開始研發時,衝突就來了。小張把語音識別模塊做出來,測試時用標準普通話一遍就過,他興奮地跟老吳報喜:“吳工,您看,識別率能到 98%!”老吳卻搖了搖頭,從口袋裏掏出個舊手機,點開裏麵的錄音——是他母親生前用家鄉話跟他說話的聲音,“我媽一輩子沒出過縣城,隻會說方言。你這模塊,她用不了。”
小張皺了皺眉:“可加方言識別太麻煩了,全國這麽多方言,咱們哪錄得完?”老吳沒反駁,第二天一早就帶著三人去了鄰縣的鄉下。他熟門熟路地找到村口的王奶奶家,老太太的兒子在外地打工,家裏隻有她一個人,窗台上擺著個缺了口的陶盆,裏麵種著棵蔫蔫的綠蘿。“姑娘們上次來送的智能花盆,我不會用啊,對著它喊‘澆水’,它不聽我的。”王奶奶拉著老吳的手,聲音裏滿是委屈。
那天下午,老吳帶著三個徒弟,在王奶奶家錄了兩個小時的方言。小張負責操作設備,王奶奶說一句“澆水”,他就錄一次,有時候老太太的音發得輕了,老吳就湊過去,貼著她的耳朵慢慢教:“王嬸,您再大聲點,就像喊院子裏的雞回家那樣。”小李蹲在旁邊,把王奶奶家的窗台高度、光照時間都記下來,小聲跟老王說:“原來花盆的擺放位置也會影響老人使用,我之前都沒考慮過。”
接下來的一個月,老吳帶著徒弟跑了十個縣市,從山區到平原,錄了二十多種方言。有次去深山裏的村子,山路顛簸,小張暈車吐了一路,可看到村裏的老人圍著他們的錄音設備,眼裏滿是期待,他又趕緊擦幹嘴,接著錄。老吳看著他蹲在石頭上,耐心地讓老人重複“調亮度”“關電源”,突然想起自己剛入行時的樣子——那時候他也覺得“技術至上”,是師傅帶他去看用戶怎麽用設備,他才明白,技術的根,在人的需求裏。
研發成功那天,實驗室裏炸開了鍋。小張把方言識別模塊裝到花盆裏,王奶奶的錄音放進去,“澆水”兩個字剛落,花盆底部就緩緩滲出水流,澆在綠蘿的根部。小李調試的亮度傳感器也起了作用,傍晚時自動把補光燈調亮,不用老人動手。老王則做了個簡易的說明書,上麵畫著大大的圖標,連不認字的老人都能看懂。
“吳師傅,”小王撓了撓頭,手裏攥著說明書,“以前我總覺得,技術隻要參數好看就行。這次跟您跑了這麽多地方,才知道咱們做的東西,是要幫老人解決麻煩的——不是我們覺得好,是用戶覺得好,才是真的好。”老吳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裏的萬用表在燈光下閃著光,那是他剛工作時用的,現在他把它遞給了小王:“這表陪了我三十年,現在交給你。記住,修機器要用心,做技術更要用心。”
林舟走進實驗室時,正好看到這一幕。她笑著走過去,遞給老吳一份聘書:“吳工,公司決定聘您當技術顧問,不用坐班,在家就能指導年輕人。您要是想實驗室了,隨時回來看看。”老吳接過聘書,指尖劃過“技術顧問”四個字,突然覺得眼眶發熱。窗外的天又暗了下來,實驗室裏的台燈亮了一圈又一圈,年輕人們圍著花盆討論著下一步的改進方案,聲音裏滿是活力。
老吳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的路燈亮起來,像一串溫暖的星星。他想起自己剛進公司時,師傅也是這樣站在窗邊,看著年輕的他在實驗室裏忙碌。現在,他也成了那個“師傅”,把手裏的技術、心裏的初心,一點點傳給了下一代。晚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春天的暖意,老吳摸了摸口袋裏的舊手機,裏麵還存著母親的錄音——他知道,這份“傳承”,不僅是技術的傳遞,更是對人的牽掛,是永遠不會退休的初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