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1章 引蛇出洞捉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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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八。
    夕陽斜照,暮色初合,正是晝與夜溫柔交割的時刻。
    沈月疏早早便讓青桔為她悉心妝扮。
    黛眉輕掃,朱唇微點,鏡中之人眼波流轉處,自有清輝瀲灩。
    今日她特意擇了一身雲水碧的羅裙,裙袂拂動間,似有煙霞輕攏,襯得她整個人宛若謫仙臨世,風華難繪。
    一切準備停當,她悄無聲息地攜青桔登上馬車。
    簾幕垂落的刹那,她的餘光早已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春喜正一路躡足潛蹤,遠遠尾隨。
    沈月疏心下微動,麵上卻不露分毫,反而故意將行跡裝得愈發鬼祟,仿佛這一趟出門,真要去做什麽不可告人的勾當。
    沈月疏踏入陳府時,陳夫人正同陳禦醫爭執不下——今夜該誰去盯那坐不住的二姑娘習字背書。
    一個捋著胡子歎“醫案堆積”,一個揉著額角說“頭暈目眩”。
    正僵持著,外頭忽傳卓夫人到了,陳夫人頓時眉梢一揚,將那筆墨紙硯往陳禦醫手裏一塞:“貴客臨門豈能怠慢?管教孩子原該嚴父出頭。”
    說罷徑自迎客去也,步履輕快,衣帶生風,獨留陳禦醫對著噘嘴的二姑娘,相看兩厭。
    沈月疏見了陳夫人,便蹙眉輕道自己近日總覺頭疼,特來請夫人診看一二。
    陳夫人執脈細察,但覺脈象平穩,並無病征。
    她抬眼端詳沈月疏片刻,忽抿唇一笑——這症狀,倒與日前那位卓少卿如出一轍。
    “無妨。”
    陳夫人收手溫言,從案頭取出一隻青瓷小瓶遞過,“依我看,你這病根不在頭上,而在心中。這裏有幾粒安神丸,且拿去用吧。”
    沈月疏接過瓷瓶攥在手心,正思忖著如何在陳府多留一會兒。
    陳夫人已拉著她話起了家常,從前朝的軼事說到如今的市井趣聞,絮絮叨叨聊了許久,倒像是看透她的心思刻意配合她一般。
    ~~
    晚煙初起,月掛枝頭。
    輕舟緩棹,烏篷低垂,半隱於蘆葦叢中,船身隨水波微微搖晃,卓鶴卿斜倚艙壁,指尖無意識地摸索著青瓷盞沿口。
    目光穿過半卷的竹簾,死死咬住不遠處那株百年柳樹。
    他今日在大理寺時特意找寧修年來自己的幕廳聊天,整個過程寧修年不卑不亢、言辭雅致,不像是要行齷齪之事之人。
    最後,他誇讚寧修年學識淵博、年輕有為,又故意說連沈月疏家宴後都讚他少年登科、風采卓然。
    寧修年聽聞此言,眉心輕蹙,眉眼間竟有一番悵然若失。
    卓鶴卿便更是斷定沈月疏便是那隻兔子無疑了。
    春夜濕霧漸起,忽有魚躍,“撲喇”一聲打破鏡麵,接著更漏聲搖搖飄過水麵。
    茶已涼透,卓鶴卿在這狹窄的烏篷船裏呆了一個多時辰,柳樹下依舊空蕩,唯有幾片落葉被風推著,簌簌滾過青石板。
    卓鶴卿的心總算沉沉落地。
    寧修年未曾現身,那紙箋果然非他手筆。
    其實昨日他便已調閱過大理寺內存有寧修年字跡的案卷,兩相對照,筆跡確然不同。
    雖早有實證,然則心中總似懸著一根刺,隱隱牽絆難安。
    直至此刻,眼見一切風平浪靜,那點最後的疑慮才如煙雲般徹底消散,他的心也終於真正靜了下來。
    他既已排除了寧修年,心中便越發篤定了那紙箋幕後之人。
    隻是若要追究懲處,便如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便會引來無數麻煩——思及此,他不由得蹙起了眉,一時竟也有些為難。
    “卓大人……”
    從流的聲音比平日裏低了半截,還帶著點沒壓下去的慌,“屬下有件事要跟您說……”
    那日自己不留神將卓大人去陳禦醫那兒的事泄露給了青桔,今日從流總算磕磕絆絆、緊緊張張的交代完了。
    這兩天從流一直在琢磨怎麽把這個事情說給卓鶴卿聽,卻始終沒尋到合適的時機。
    此刻,見卓鶴卿心情不錯,他便趕忙把握機會,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
    卓鶴卿眼底掠過一絲怔忡與不悅,旋即又斂了下去。
    他沉默著抬手揉了揉眉心,開口道:“你向來行事沉穩,怎會這般疏忽大意?”
    “屬下……屬下聽青桔姑娘誇讚大人風華正茂,與夫人更是天作之合,一時高興,這嘴就沒把住門兒。”
    從流頭垂得更低,聲音裏帶著幾分討好與惶恐,膝頭也微微彎了下去,似是隨時準備跪地請罪:
    “屬下知錯了,大人要打要罰,小的絕無二話。”
    罰?卓鶴卿眉頭一挑,心中暗自惱怒。
    若不是從流水性好,他真想一腳將這蠢貨踹進河裏,讓他好好清醒清醒。
    青桔那番話,定是沈月疏特意教了她來誆從流的,這蠢貨竟全然不疑,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
    卓鶴卿的麵容半明半暗。
    他沉默良久,久到從流後背衣袍都被冷汗浸透,才緩緩開口:
    “你跟了我快八年。”
    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這八年裏,你一向忠厚老實、恪守規矩,幾乎從無差錯。為什麽偏偏一到青桔麵前,就失了方寸?”
    從流猛地抬頭,一張老實麵孔霎時漲得通紅,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屬下沒有……不是……屬下知錯了,以後一定謹言慎行,絕不再犯。”
    “你若對青桔那丫頭心生好感,倒也算不得什麽壞事。那丫頭跟著夫人,品行自然不會差。”
    卓鶴卿目光沉靜,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力度,一字一句都敲在從流心頭:
    “但你要記住,人是會變的,境遇也能催生出不得已。即便品行無虧,也需凡事…多留個心眼。”
    卓鶴卿聲音不高,卻句句敲在從流身上:
    “留心眼,非是猜忌,而是清醒。是知人知情,亦知世事複雜,不因私情而蒙蔽雙眼,不因信其品性而全然不設防。如此,既是對自己負責,亦是旁人負責。你可明白?”
    從流麵色肅然,沉思片刻,道:
    “大人的意思,是讓小人既要待人以誠,也要心中有度,察言觀色,思其緣由,護己護人,不使陷入兩難之境。”
    卓鶴卿臉色緩和了許多,道:
    “我去陳禦醫那兒的事,說便說了罷,隻是以後必須管住你這張嘴。若是再犯,我輕罰不了你。”
    那日,在陳禦醫府門前不期而遇,沈月疏早已將與陳夫人的過往和盤托出,毫無保留。
    反倒是自己,對她有所欺瞞。
    若自己能坦誠相待,她又何苦繞彎子去向從流探聽消息?
    她肯費心探聽,不正說明心裏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嗎?
    這般思量著,原先那點被冒犯的不快,漸漸如晨光中的薄冰,邊緣悄然化開。
    原本沉甸甸壓在心頭的那絲陰霾,此刻竟化作了一股暖融融的溫馨,在心底緩緩流淌。
    “啟程吧。”
    他收斂心神,低聲道。
    從流應聲,穩穩撐起竹篙。
    烏篷船悠悠掉轉方向,恰在這時,月光穿透雲層灑落。
    卓鶴卿最後回望一眼——柳樹下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
    可目光再一轉,不遠處槐樹下竟立著兩人,是刑部侍郎潘費與程國公府大公子程懷青。
    兩人緊挨著,正低聲交談,神色間透著幾分親近。
    這兩人平日裏在朝堂上形同水火,私下裏竟這般親密無間。
    他們為何會湊到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