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雁門一夜

字數:4211   加入書籤

A+A-


    傍晚的雁門驛最是喧鬧。回味樓內窗欞盡碎,木屑橫飛,街口早被看客圍成一圈。
    羊須子立於堂心,袖背如山,緩緩回首,雙瞳泛起一絲幽綠,似磷火輕搖。屋內眾人但覺目眩神迷,皆如夢初醒,方才腥風血雨仿佛被人從腦中抹去。
    他長歎一聲,沉聲道:“三寨六洞合謀,勾連魔教餘孽,今日屠戮鎮北鏢局滿門,意在劫鏢!我華山一門恰自東行,路見不平,急來相援,卻終歸來遲。諸位……慚愧!”
    楊雄與數名鏢師迷糊起身,先怔後跪,連連叩首:“謝羊大俠搭救!我鎮北鏢局命薄,此役家破人亡。然諾既出,即是刀山火海,楊某也要把鏢送到少林。若半途有失,地下好見亡兄。”
    街上看客七嘴八舌:
    “烏泱泱那一片,全是匪徒,我還以為要殺到家裏來!”
    “難怪樓裏忽地閉門,原來華山大俠在裏頭運功救人。”
    “方才那聲巨響,想是掌門震退惡徒……”
    羊須子聞此頓鬆口氣,便目光一凝,似不經意問:“楊鏢頭,此趟鏢物,江湖傳言乃魔教妖物,可有此事?不知是誰委你們運送?”
    楊雄神色為難,搖頭道:“鏢局規矩,隻報目的地,不泄雇主。至於妖物傳聞,楊某不敢妄言,隻知此鏢直送少林,交於了凡方丈。”
    羊須子眼底寒光一掠,心中卻在權衡:“他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今夜所見,那小子刀勢如魔教路數,而他手中黑刀……難道那才是真物?難不成這次隻是放出的誘餌?幕後又是誰呢?”念至此處,目光又沉了幾分。
    楊雄辭別:“鏢局遭難,不敢多擾。若我有命走完此鏢,再來重謝。”
    羊須子說:“江湖多難,楊鏢頭珍重。”
    何以建欲上前追問,被羊須子揚手止住。他轉向眾弟子,故意大聲道:“我等路過雁門,已盡人事。諸君且安歇,明日啟程,南下東城府,三月後的武林大會,不可誤期。”
    黑俠秦祥龍一怔:“師父,尚有三月有餘,何必此時動身?”
    羊須子淡淡掃他一眼。何以建忙道:“師兄多言。師父自有籌算。”秦祥龍應聲退下,去分派房舍、吩咐晚膳。
    散去之後,羊須子獨坐窗下,翻腕吞入一丸血紅丹藥,緩吐一口長氣,麵上隱見潮紅。暗想:“適才那少年出刀時刻意收斂,若盡全力,我必丟掉性命。天殺的……為了變強我已經付出了這麽多,到底還要怎樣才能變強!”思及舊事,指節微顫。
    另一邊,雁門城頂,夜風如刃。展鵬飛挾著王清遠,踏瓦淩簷,轉瞬已遠離人聲。
    到了一處僻靜小巷,他收掌落地,道:“清遠兄弟,今夜暫宿於此。明日一早,我便要南下了。”
    王清遠說了一句:“哦,你要丟下我?”,臉色一沉,扭頭便走:“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展鵬飛一怔,忙追上兩步,苦笑道:“兄弟勿怪,並非要撇下你。我來中原本為尋師,恐累兄弟誤事。”
    王清遠停住,眉梢一挑:“千真萬確?”
    “字字不妄。”
    “那便巧了,我也正要南下。”他笑眼彎彎,“一路做個伴,可好?”
    展鵬飛脫口而答:“好。”話出口方覺失態,心底暗斥自己糊塗。此行禍機四伏,師傅身份也尚未明朗。然而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他終究沒能說出拒絕。
    二人投店後,王清遠向展鵬飛借了銀兩,喚小二去市上照身量買了兩襲新衣,又要了熱水泡湯。
    待他洗去塵垢,換了素淨青衫,再露麵時,眉眼清秀,竟帶三分貴氣。
    展鵬飛看得怔了怔,趕忙別過臉去,盤膝入定,心中默念:“心若止水,天塌不驚。”
    王清遠見他窘狀,背過身在他床榻上一滾,覆被即睡,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
    展鵬飛見狀不由得苦笑,心中想著:“早知就隻訂一間客房了,好在我每夜練功並不需睡。”
    夜半風緊。
    遠處鎮北鏢局,楊雄聚攏遺體,把大哥楊英擺在最前。院中鬆枝劈啪,火星迸濺。眾人皆是鏢局自幼在邊關收養的孤子,披麻執紼,哭聲短促而忍。
    楊雄對著烈火低語:“大哥,我走了。這趟鏢,不敢失信。若能送到少林,我再下來陪你。”說罷楊雄要遣散眾人,獨自送鏢。眾人皆表示還未報鏢局收養大恩,定當共同進退。看著眾人堅毅的目光,楊雄也不再拒絕。
    他一揮手,大家點燃鏢局,一行人背著火色,披星戴月,踏上南去官道。
    回味樓內,燈影如豆。
    羊須子喚三弟子入內,聲音淡得像是困意:“以建。”
    何以建趨前:“弟子在。”
    “鎮北鏢局所押之物可能隻是誘餌,師父已有其他打算!和你大師兄一起安排下去,明日日出即行。”
    “弟子遵命。”何以建退下,屏息關門。心中卻另有波瀾:“今日師父吞丹之後反覺乏力,十之八九,是那黑衣少年傷了他。那少年年紀輕輕,到底哪一派高手?若能習得這般武功……”念至此處,他眼裏悄悄生出一星貪火,旋即又暗自壓下。
    城外官道,炬火忽明忽暗。楊雄一行人不言不語,隻聽得行囊與兵刃輕響。
    有人忍不住回望,雁門驛在夜色裏像一座暗著的大鼓,風吹鼓麵,伏著一腔沉雷。
    楊雄收回目光,把懷裏那封送往少林的密信按得更緊,這才是此趟真正的押送物!更是鎮北鏢局三代立下的規矩與臉麵。
    客房裏,窗紙被風鼓起又貼回。
    展鵬飛運氣三個小周天,氣海如鏡,不生半縷漣漪。忽又憶及酒樓一幕:羊須子那道貌岸然的做派,以及他丟下的那句話。
    “正邪之間,原是一線。”他合目,心湖微動,繼而複定。
    展鵬飛突然睜眼,感覺到遠處有能量波動,心中:“可惜離得太遠,並不能感知何故,罷了,沒有什麽是一刀解決不了的!”
    天將破曉。
    王清遠翻身醒來,瞧見榻側人影如鬆,他打個哈欠,笑道:“展大哥。”
    展鵬飛睜眼,還禮:“走吧。”
    “走哪?”
    “柳川府。”他頓了頓,“再轉臨安郡,取水路赴東城府。”
    王清遠眨眨眼:“路線你熟?”
    “不是很熟。”
    “那真巧,我很熟。”
    二人相視而笑。門扉一推,晨光正好,街麵尚未全醒,隻有早起的饃攤冒著熱氣。
    天一亮,雁門驛城門初開,販夫挑擔,雞犬相聞,昨夜腥風似被晨露一洗而空。
    羊須子帶著弟子從另一門悄然出城,麵上俱是清和。黑白二俠走在左右,神情肅然。
    羊須子路上撫著胡子大義凜然的說:“為師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對師傅的行徑有看法,但你們要知道,師傅都是為了除魔衛道,匡扶正義!”
    眾弟子皆行李說道:“弟子不敢,誓死效忠師傅,共同除魔衛道!”
    此時,在更遠的屋脊上,有兩個年輕人已躍去更遠。一個背刀,一個背手。背手的那位回頭望了望,眼裏笑意極淺,卻亮得像一星晨露。
    正是清風未歇,路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