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洛水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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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牢中濕氣侵人。
    眾人受“七香酥麻散”所製,四肢麻軟,真氣滯澀,任是久經打熬的身子骨,也似被無形繩索纏住。
    魯一棒仰臥如屍,鼾聲卻粗如雷,鼻翼噴張,間或夾三兩句“好酒!”的夢囈,像還在酒樓席上端杯對笑。
    周鐵鋒背對眾人側臥,肩背偶有微顫,像壓著一串說不完的慚愧與惶惑。他緊咬後槽牙,生怕一鬆口,氣便泄了,門中弟子與前路的陰雲便從齒縫裏漏將出來。
    角落的幹草堆上,王清遠蜷著身子,衣襟半掩半落。原本靈動狡黠的一張臉,此刻蒙了一層不安的薄霧,夢囈忽哽忽笑,斷續而出:“爹爹……對妍兒太過嚴厲了……”片刻,又化作帶著倔強的依戀:“……爹爹最好了……”這矛盾如絲的語句,像風裏飄搖的燈花,落進展鵬飛耳中,惹他心頭微動,隱隱捕到一縷不尋常。然而當口身陷羅網,他收住心念,不於此刻深究。
    展鵬飛盤膝而坐,脊脊如弓。他雙目垂闔,心火微斂,以混元真氣如泉似線,繞經絡緩緩推移,試著在藥力築起的藩籬上蠶食寸許。
    這“七香酥麻散”藥性古怪,不以蠻力可破,須以清、穩、細三字研之,緩消緩解。
    正當他神意入定、將息綿綿之際,忽有一線雄渾異常卻又溫潤無比的真氣,自隔牆悄然浸來。那股力道不激不厲,像春潮暗湧,層層將他包裹。
    展鵬飛心口猛地一沉,外力侵身,理當拒之。奈何毒性未除,真氣行走如陷泥渦,寸步難前。電光石火間,他憶起本弘大師所授“金剛心鏡智”,即收攝心猿,令意念如鏡台一片澄明,不受外物所染,以鏡照氣,以智別善惡。片刻靜聽,他漸覺那來氣沛然深沉,卻無半點殺機戾意,反透出幾分似曾相識的溫厚與審度,仿佛長輩按脈,試探後生根基。
    隔壁那間獨獄裏,蜷伏在陰影中、時不時發出痛吟的老者,這時驀然睜眼。先前渾濁的眸子,一瞬間透出銳利的寒光,如鷹掠霜空,毫無頹色。他低低“咦”了一聲,幹裂的唇瓣輕動,沙啞如砂礫:“……煉神訣……武當……竟還有佛門神通?這小子……難道……”一念未竟,他所發那股外來真氣陡然一變,不再止於探查,而化作無數絲縷更為細密溫和的暖流,像熟極而巧的絲手,悄悄潛入展鵬飛被藥性封死的細微經絡,引而不逼,養而不燥。
    展鵬飛隻覺原本凝滯如冰的真氣,在這股力的引帶下,漸漸活泛起來。先是某一處細微的裂痕,像凍河初解的一線水脈,繼而波紋四散,寒殼鬆動,藥力的堅殼上出現一道又一道淡白的發絲紋。他心中暗駭又暗奇:此人是誰?所用之法與自己所修竟隱隱相合,像隔著山水遙遙呼應。
    約一炷香工夫,那股神妙真氣來得從容,去得也決絕,潮水退盡,光影複黯。隔壁老者的慘呼又生,比方才更甚,仿佛以痛為蔽,掩去方才露出的鋒芒。間或又有幾句模糊得幾乎不可辨的低語,從牙關裏擠出來:“……果然如此……看樣子……他真的成了……”意句如斷線,落地即滅。展鵬飛聽得雲霧重重,隻覺這座江心鬼獄中似乎還藏著另一重更險的脈絡。
    ……
    柳川府中心,王府書房。
    府主王山巔負手立於窗前,雨幕在他眼中鋪成一張深沉的帷幔,身形挺如危峰,未言自威。眉宇之間,刀斧刻過一般的硬痕令人生畏,偶一開闔,目光中有寒芒隱現。
    青衫書生立在他身後一步。此人姓劉名文淵,王府首席謀士,語氣沉穩:“府主,影子已回。他一路暗護小姐至洛水。然小姐在城中卷入紛爭,被本地官府擒拿,如今……羈於洛水獄中。”
    王山巔並未轉身,隻在窗下稍稍凝了目。劉文淵複又道:“影子未奉令,不敢擅闖。其曾暗中引乞行幫弟子前去探救,惜彼輩勢弱,連獄島也近不得,死傷不小。影子見勢不可為,先回請示。”
    王山巔沉默片刻,語聲極平,可那股壓人脊背的威嚴從字縫裏滲出:“妍兒這孩子,性子隨她娘親。江湖風急,她要試,便讓她試。”他話鋒一轉,冷意陡生,“倒是這洛水郡的閆望崖,秦廣武……這些年我似乎寬了他們幾分,讓他們忘記自家斤兩,什麽髒的臭的都敢往碗裏劃拉。”說罷,才緩緩回身,目光如電刮在劉文淵臉上,“你,知道怎麽做。”
    “屬下明白。”劉文淵一揖到底,轉身而出。
    廊下陰影深處,已立一人。
    此人渾身黑衣,眉目掩在陰影裏,唯餘一雙無波的眼。
    劉文淵從袖中取出一麵玄鐵令牌遞來,令牌冷光內斂,正麵古篆“柳川”二字,背刻山巒之徽,是府主親令之符。
    “影子,持此去洛水。先見閆望崖,命其立刻放人。若傷我家小姐一根汗毛,他這‘閻王爺’的牌位今晚便可撤了。小姐若不肯回,便由她闖蕩,你暗護即可,非生死關頭,不必現身。”話音一頓,神情一斂,“再去城防軍營,見秦廣武,將這四字帶到:好自為之。”
    “影子領命。”黑影聲如金石摩擦,收令便退,身形一晃,像被夜色吞沒,仿佛從未現身。
    “還有道密令,待救出小姐之後再打開!”劉文淵對著影子消失的空中射出一道錦囊。
    錦囊便消失在空氣當中。
    ……
    城外破廟,篝火昏黃。
    秦小五立在火前,潛水濕的衣襟未幹,眼裏血絲隱隱。諸多乞行幫弟子,或纏著血布,或扶著傷人,神情俱是倦而硬,像旱裂的泥地,縱橫都有紋,但還撐著。
    “長老,周邊的弟兄都到了!”一名臂纏血帶的弟子嘶啞道,眼中卻亮出一線光。
    “是姚長老!”
    “姚長老來了!”
    “……”
    廟門陰影處一步踏入,來者身軀長,刃眉冷,腰間荷袋多至七層。眾人一見勁頭大振。此人便是七袋長老姚克勤。
    乞行幫以荷袋為階,幫主八袋,四大長老皆七袋,其下八大分區長老為六袋,各郡縣再設五袋,層層而下,規製森嚴。
    姚克勤抱拳,沉聲道:“諸位辛苦。我奉幫主密令,在近處辦事,見乞行彈起,急趕而來。途中問得零星消息,拚出了幾分頭緒。細節還請秦長老明示。”
    秦小五還禮,長眉一挑:“魯長老奉命入洛水,本不言明所辦。隻知他路過八卦門小憩,不意卷入兩派爭端,繼而被官府以‘倭奴犯禁’之名押入洛水獄。”
    姚克勤聞言,足下一踏,青石板“喀”的一聲裂出寸許,怒氣翻上額角:“狗官!真倭不緝,專拿我們這些抗倭的人開刀!”他收腳,沉胸吸氣,壓住火頭。
    秦小五續道:“我等先受高人暗中指點,沿洛水下行,借‘投石問路’之聲覓近獄島。無奈守禦森嚴,弓弩如雨,眾弟兄死傷,不得不散撤。待回到此處,已是半夜。”
    姚長老聞言說道:“不知是誰在暗處為我幫領路,此恩我幫記著。當務之急,如何再找那獄島入口,才是要緊。”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無策。
    廟角忽有微細之聲,一個身材瘦小的年輕乞丐縮著肩,怯怯舉手:“長、長老……我……或許能試試……”
    目光齊齊落他身上。
    少年名阿黃,他縮了縮脖子,終究鼓足勇氣:“我……鼻子從小靈。方才隨眾行走,雖然霧大,看不清,可沿途氣味各不相同,記得住。快近那片區域時,水裏有股淡淡鐵腥,與別處不同。”
    姚克勤半蹲身,眼鋒一收一放,穩穩按在阿黃臉上:“小兄弟你叫何名?此事可有把握?能憑氣味再尋路徑?”
    阿黃點頭,眼裏竟有屬於天賦者的篤定:“屬下阿黃。能。閉了眼,嗅著風與水,能再找回去。”
    姚克勤目光一掃四座,諸弟兄眼裏都是一線被點燃的光。他霍然一握拳:“好!阿黃帶路!諸位跟緊!記住……救出魯長老之前,誰都不許躺下!”
    “是!”低沉的應聲,在破廟回梁轟然回蕩。
    眾人收束行囊,熄了明火,隻留幾簇暗炭,將熱意悄悄貼進懷裏。隨即一線人影沒入黑夜。
    阿黃居前,索性閉上雙目,不再仗視。
    他或伏身嗅草葉的潮腥,或仰臉捕風中的微微轉折,鼻翼一翕一張,像在讀一卷無字的水上經文。他領著眾人,不取直路,時而繞入灌木,時而踏過淺灘,腳印輕淺,氣息近無。奇異的是,那些曾使眾人迷失的迷霧地帶,或稀或開,仿佛被阿黃所擇的路徑悄然繞過。
    秦小五與姚克勤分列左右護持,後隊弟子隨行。眾人雖有疑,卻誰也不敢分神,生怕一歪,從黑夜裏再找不回這條細細的線。
    行約半個時辰,前方忽地一片蘆葦密布,蘆稈在雨裏互相摩擦,沙沙如絮。阿黃手一抬,低聲:“繞。”眾人半弓腰身,貼著濕地,斜切而過,葦梢上的露珠一顆顆砸在肩頸上,冷得牙根直打戰。又折又轉,忽而水聲放大,像有人把河麵推到了眼前。
    穿過最後一縷霧影,天地倏然開合。
    濁浪翻滾,洛水橫亙。
    遠處霧幕與湖麵水汽交織,那座青黑色的獄島輪廓自水霧裏凸顯。
    秦小五抹一把臉上的汗,目光裏一寸一寸凝出決絕:“姚長老,那便是洛水獄。”
    姚克勤立定,眯眼遠望,雨絲順著眉峰滑下。他壓低聲音:“諸位別急。我先探探。”語落,人已拔地而起,整個人像一道瘦長的影子貼著河岸草色掠行,又迅速隱於一處低坳。
    他回頭做了一個手勢: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