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黑沙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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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鵬飛與王清遠二人沿官道一路南下,天色漸沉,遠處一座城池的輪廓於暮靄之中隱約浮現。
待得再近些,隻見那城樓高聳,如臥鳳舒翼,城門上懸一塊巨匾,墨字遒勁“鳳棲郡”三字在晚風中隨燈影忽明忽暗。
城樓簷角懸著成串紅燈,燈火映著城牆,遠遠望去,宛若霞光流淌。
臨近城門,城外行人絡繹不絕,多是衣著講究的商賈與公子,車馬輻輳,一片繁華熱鬧景象。
王清遠忽然側過頭打量展鵬飛,眼裏泛起一絲壞笑:“展大哥,你行走江湖至今,可曾有過心儀的姑娘?”
他故意頓了一頓,壓低聲音道:“莫不是,到現在還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罷?”
展鵬飛一愣。
草原兒女直來直去,雖也談笑風月,卻極少如王清遠這般肆意調侃。
他隻覺耳根一熱,輕咳一聲,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王清遠見他神情窘迫,頓覺好笑,心中又莫名生出一絲欣喜,笑著擺了擺手:“跟你打趣罷了。”
他抬眼望向城門內燈火輝映之處,話鋒一轉:“展大哥可知,這鳳棲郡自古便有‘鳳凰棲枝,地蘊靈秀’之說?此地山水相宜,民風柔婉,尤以女兒家最得天地靈氣。傳說京城中不少王公貴戚、世家公子,若要擇妻納妾,往往先遣人來此尋訪佳偶。”
他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當今聖人最寵愛的浣妃娘娘,原便是出自鳳棲郡林府。”
展鵬飛聽罷,隻是略略頷首,並未多言。對他而言,身世之謎遠比兒女情長重要得多。
二人策馬進城。
與洛水郡的清冷夜晚氣象不同,鳳棲郡的夜,是一種往外溢的熱鬧與甜膩。
長街兩旁燈火通明,綾羅綢緞鋪、珠寶首飾行、胭脂水粉店比比皆是,門臉裝飾精致,招牌匾額在燈下光彩奪目。人群熙攘,香風撲鼻。
最惹眼的,是街上往來不絕的女子。
果然如傳聞所言,鳳棲郡女子多生得明眸皓齒,肌膚若雪,舉止間帶著恰到好處的嬌俏與矜持。
有人三五成群,攜手漫步於街市,低聲笑語。
有人立在鋪前與掌櫃議價,眉目含情。
也有人倚在花燈攤旁,對一盞精巧彩燈細細摩挲,耳畔珠環相擊,鈴佩輕響。
再往前行,便見到幾處朱欄畫棟、飛簷翹角的高樓,樓前掛著串串彩燈,紗幔低垂,燈影搖曳。
樓門口倚著幾位衣飾華豔的女子,衣衫雖不算暴露,但衣料輕薄,勾勒出姣好身段,其中有的雲鬢半挽,有的略露香肩。她們或抿唇淺笑,或仰首嬌嗔,手中團扇、羅帕輕搖,柔聲喚道:
“這位爺裏邊請,今日新到好曲兒,不聽可要後悔了呢……”
“公子請歇歇腳,樓中小酌解乏,曲藝清雅,保管公子流連忘返……”
聲音雖軟,卻透著幾分老練。
展鵬飛自幼長於塞外草原,雖在蒼狼堡和雁門驛見過胡商聚市、駝鈴夜宿,卻從未親眼見過這般燈紅酒綠的風月之地。
他隻覺臉上一陣發燙,視線不知往何處安放,便索性收束心神,目不斜視地略微加快了幾步。
王清遠看在眼裏,心裏越發覺得好笑,伸手在他臂上悄悄輕掐了一把,壓低聲音道:“怎麽,展大哥,鳳棲郡的夜色看得你眼都直了?可是動了念頭,想進去‘開開眼界’?”
他尾音微挑,帶著一點不懷好意的揶揄:“若真有此意,小弟倒也不是不能給你帶個路。”
“不、不是。”
展鵬飛連忙搖頭,許是剛才被掐之處還微微作痛,倒讓他清醒了幾分,指了指樓前那些輕裳薄衫的女子,語氣坦然,卻滿是真實疑惑:“這地方看著並不貧瘠,這些姑娘卻穿得如此單薄,是家境艱難,買不起更多布料麽?”
王清遠怔了一怔,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他側過臉去,生怕笑得太過失禮,隻好強行壓下嘴角的笑意,低聲道:“展大哥,你這一問,倒真是天下少有。她們這般打扮,是為了引人入樓,而不是因為買不起衣服。”
他見展鵬飛仍是一臉認真,也不再多作玩笑,道:“天色不早,咱們還是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二人順著主街往裏走了小半個時辰,在一處熱鬧卻不顯俗氣的街口停下。
隻見前方一座酒樓依河而立,三層高樓,飛簷如展翼,雕梁畫棟,氣勢雖不張揚,卻透出幾分雅致。
門額上懸著一塊墨底金字匾額“梧桐苑”。
王清遠仰頭看了一眼,微笑道:“鳳凰非梧桐不棲,此處名為梧桐苑,倒也與鳳棲郡頗為相稱。就選這家吧。”
他們牽馬上前,店小二眼尖,忙迎出來:“兩位爺是打尖還是住店?今日正好騰出幾間幹淨上房。”
有了上次同宿一房的經曆,這回王清遠剛要開口說“要兩間”,展鵬飛卻已先他一步,對掌櫃拱手道:“勞煩準備一間上房,再備些熱水清洗。”
王清遠微微一愣,側目打量展鵬飛,心中不免一跳:“難道……是識破我的女兒身了?念及此處,他莫名有幾分臉熱,旋即暗暗嗤笑自己多心。他這個呆子,哪裏會想得這般細?隻怕不過隻圖省事罷了。”
二人稍作梳洗換裝後,王清遠非拉著展鵬飛出去體驗一番風月之地的美景。
“展大哥,”他摟著展鵬飛肩膀,笑意盎然,“此來鳳棲郡,若隻是吃頓飯睡一覺便匆匆離開,豈不辜負了這滿城的美女?”
展鵬飛拗不過他,隻好由著他牽頭。
……
鏡頭一轉,江原府溫波郡,東南海濱。
距海岸三十裏的一處荒僻山坳間,一座年久失修的山神廟孤零零地立在亂石與雜草之間。廟頂殘瓦缺漏,牆壁斑駁龜裂,唯有廟前的一對石獅還勉強能看出往日雕工的精細。
此刻,破敗的廟宇中卻燃起了數堆篝火,火光跳躍,將幾十上百張被海風吹得黝黑的麵孔映得明暗不定。眾人衣衫雖破舊,卻都持刃或棒,眼神堅毅。
在那已半傾斜的山神像下,一人斜靠在一塊粗糙蒲團之上。
此人衣衫素樸,甚至還打著幾處補丁,但眉目之間卻自有一股安然自若、沉穩如山的氣度。無論周圍多麽嘈雜,隻要他不言,便似有一股無形的氣場,讓原本躁動的眾人都安靜下來。
正是乞行幫幫主,孟簫劍。
當日他在洛水郡見到幫中求救煙花升空,心知事態緊急,來不及與展鵬飛告別,便匆匆離去,輾轉各地參與抗倭行動。
此時,一名乞丐打扮的弟子單膝跪地,拱手稟報道:“幫主,據海鯊幫兄弟連日探查所得,已得確切消息:明夜子時前後,將有約六艘倭賊大船,企圖在東南五十裏外的黑沙灣秘密登陸。”
話音剛落,一旁立著的一名大漢已搶先出聲。
隻見那漢子虯髯如戟,肩寬背闊,身形如鐵塔般巍峨,手中握著一柄寒光逼人的精鐵三叉。
他抱拳沉聲道:“孟幫主,我海鯊幫弟兄靠海吃飯,一直以護送商船、驅逐海盜為業。這些年倭奴多次侵犯,劫我中原商賈,殺我沿海百姓,官兵卻往往置之不理。隻讓我們這些江湖人士自行解決!”
他目光掠過一眾乞丐,語氣鄭重,帶著一絲感激:“幸得貴幫仗義出手,多次相助,我海鯊幫上下銘感於心。隻是……此次倭賊勢大,隻怕將是一場苦戰。”
孟簫劍還未開口,他身側一位須發花白、腰間掛著七隻布袋的老丐已“嘿嘿”笑出聲來。
那老丐身旁斜倚著一柄九環大刀,刀身雖舊,卻被擦拭得鋥亮。他仰頭灌了一口酒葫蘆,酒氣噴薄:“沈幫主放心!咱乞行幫旁的沒有,就是兄弟多,骨頭還硬得很!倭奴再多,不過是多砍幾刀的事。”
此人正是乞行幫七袋長老,王不二。
海鯊幫幫主沈彪聞言,臉上的陰霾稍退幾分,再拱手道:“我海鯊幫弟兄約百餘人,已盡數集結於此,願聽孟幫主調遣。”
孟簫劍看著廟中聚集的眾人,眉頭緊蹙,心中盤算。
此時他手下的幫眾,常駐於此者約百餘人,近日聞訊趕來支援的零散弟兄,又陸續到齊,總數不過三百出頭。反觀倭寇,每艘大船按常理至少可載三五百人,六艘船合計,怕是遠超兩千之數。更何況這些倭人刀術狠辣,身強體壯,一旦在黑沙灣成功登陸,必然直撲村鎮,後果不堪設想。
他眉心緊鎖,微微歎息。
站在另一側的七袋長老丁典慶早已看出他的擔憂,拈須笑道:“幫主,倭患之難除,根子在官家懈怠不振,乃是舊話。隻是……”
他略一思忖,接著說道:“老夫近日聽聞,江原府新調來一位駐防將軍,名叫祁繼發,傳言此人出身行伍,自少年便隨軍征戰,性情剛直,頗有報國之誌。若能得他出兵相助,陸上、海上裏應外合,倭寇之患,未必不可破。”
孟簫劍眼中精光一閃:“哦?還有此事?”
他當機立斷,抱拳道:“如此一來,再好不過。丁長老,煩你跑這一趟。你代我前往軍營麵見祁將軍,明言倭寇黑沙灣登陸之事,陳說利害。若他真是一心憂國之人,斷不會坐視不理。務必請他率兵出海,與我等前後夾擊。”
丁典慶朗聲應道:“屬下遵命!”
話音未落,身形已如大鳥般自廟門掠出,消失在愈發濃重的夜色裏。
山風呼嘯,火光搖曳,孟簫劍目送許久,方才收回視線。
他心道:“若能請得此人出兵,此戰大有勝算。若官軍不幫這個忙,便隻能憑我乞行幫與海鯊幫這些弟兄背水一戰了。”
他抬頭看向昏暗廟頂,喃喃道:“但願老天,保我中原沿海百姓一方清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