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風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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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先前嘲笑那丟函男子的錦衣公子站起身來,用玉筷輕敲酒杯。
叮叮數聲清脆響起,壓下了堂內細微的喧嘩。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既然暗香姑娘已開嗓獻藝,接下來便是第二環節,飛花令。諸位可各顯才學,且看今夜誰能得暗香姑娘青眼,博得入室清談的機緣!”
“好!”
“劉兄快開始吧!”
陳子安側過身,向展鵬飛與王清遠這邊略傾,壓低了聲音道:“此人名叫劉正直,與我是同窗,向來恃才傲物,最愛攀附權貴,對我們這些寒門子弟,麵上客氣,眼底是從不多看一眼的。”
王清遠聽了,眼中掠過一絲了然,卻又生出新的疑惑。
他目光在陳子安身上那件雖合體卻略顯嶄新的袍子上掃過,低聲道:“陳兄不是說令尊曾做過刑名,再觀陳兄衣著氣度,不似尋常寒門。何況這‘韻音宮’的預約函,所費不貲……”
陳子安聞言,麵皮微微一熱,顯出些赧色,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微不可聞:“不瞞二位,家父正直凜然,並無俸祿以外的其他收入。我這身袍子是臨行前向一位闊綽同窗借的。至於買函的銀子……是我平日省吃儉用,束脩分文不動,攢了半年有餘。”他說到此處,抬眼飛快地瞥了一下那垂著的紗幕,眼中閃過一絲混雜著渴望與卑微的光,“隻為……能得暗香姑娘垂憐,體會一番何為紅顏知己,溫柔滋味。”
王清遠聽得耳根一熱,低低斥了一句:“無恥!”
展鵬飛在一旁,臉上卻是一片茫然。他自幼長於草原,後漂泊江湖,所曆皆是刀光劍影、恩怨分明,實在難以理解,為何有人願為見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一麵,如此大費周章,耗費心血。
那廂,劉正直已揚聲道:“我便開個頭,以‘花’為令,獻醜了!”他負手踱了一步,抑揚頓挫吟道:“東風夜放花千樹。”
滿堂頓時響起一片喝彩。
有人起身接令:“昨夜閑潭夢落花。”
這一開頭,自認文采不凡者紛紛起身:
“亂花漸欲迷人眼。”
“日出江花紅勝火。”
“霜葉紅於二月花。”
“映日荷花別樣紅。”
……
輪到陳子安時,他從容起身,先向四周略一拱手,緩聲道:“淚眼問花花不語。”
此句一出,滿堂掌聲。
一句含二“花”,確見巧思,且情致宛轉,不落俗套。
劉正直麵色微沉,手中酒杯捏得緊了。
“妙啊!”
“劉公子可能接上?”有人起哄。
劉正直眼珠急轉,半晌對不出來,麵上掛不住,隻狠狠剜了陳子安一眼。
便在此時,一個清越聲音從容響起: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滿堂倏靜。
那字句間透出的肅殺崢嶸之氣,恍若金戈鐵馬破開溫軟香風,震得眾人一時無言。所有目光都投向那發聲的少年,正是王清遠。
陳子安側目望去,眼中訝異。
王清遠心中傳音給展鵬飛:“這詩是我父親友人所作,我偶然記下,沒想到……”
展鵬飛回音:“清遠兄弟,看情況,你這是要贏了……”
喝彩聲轟然響起,連紗帳後也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不可聞的歎息。
暗香姑娘柔聲問,那聲音透過紗幕,少了些清冷,多了絲探究:“這位公子麵生,並非棲鳳郡人士吧?如此才思,氣象不凡,想必也是一方才子。”
王清遠正要答話,陳子安卻搶道:“這位是王遠清公子,那位是展飛鵬公子,皆是從外地慕名而來,特為一睹姑娘芳容。”
王清遠隻得點頭。
紗帳後,暗香透過薄紗,隱約見那王公子唇紅齒白、身形纖秀,心下微動,頰邊泛起淡紅。她招來貼身丫鬟,耳語幾句。丫鬟聽後也是抿嘴一笑,快步走向王清遠。
“王公子,”丫鬟低聲道,“姑娘請您曲終後,移步內室一敘。”
展鵬飛睜大雙眼,好奇後續發展。
陳子安則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拍了拍王清遠的肩。
滿堂賓客或羨或妒,私語窸窣。
王清遠卻僵在原地。
他握著微溫的酒杯,看著琉璃地麵下潺潺流水與遊動的紅鯉,隻覺滿室暖香熏得人頭暈。他本隻是好奇來看個熱鬧,怎料真要進內室?他一個女子,若被識破……
琴聲再度響起,此番曲調旖旎婉轉,盡是纏綿之意。
不過片刻,“暗香姑娘留客”的消息便傳了出去,引得閣外不少人探頭探腦。皆知暗香這兩年間隻留過兩次客,而那二人後來竟都高中三甲。坊間遂傳:得暗香春宵者,必是明日殿試翹楚。
眾人紛紛想結交一二。
王清遠鞋尖蹭著地麵,恨不得鑿個洞溜走。展鵬飛卻仍與陳子安飲酒閑聊。她傳音道:“展大哥,我……我真要去與暗香姑娘同寢了,你不著急?”
展鵬飛回音:“清遠兄弟既說常經曆這般場合,何必緊張?”
王清遠語塞,怕被看輕,又恐身份敗露,心下亂成一團,隻得硬著頭皮等曲終。
曲終人散時,丫鬟提燈引路,王清遠隨她穿過幾重珠簾,步入內室。
室內不似外堂奢華,卻處處雅致。
窗前一張花梨木書案,擱著未寫完的信箋,墨香淡淡。
左側月洞門懸著藕色紗帳,內裏可見一張雕花臥榻,錦被繡枕皆是素雅顏色。右側多寶格裏擺著些瓷器古玩,最顯眼的是一架焦尾琴,琴邊香爐青煙嫋嫋。
暗香已卸了麵紗,坐在桌邊沏茶。
她約莫十八九歲,眉眼如畫,氣質清冷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倦。見王清遠進來,她起身微微一福:“王公子請坐。”
王清遠拱手還禮,刻意壓低嗓音:“多謝姑娘厚愛。”
兩人對坐,暗香遞來一杯茶:“公子那兩句詩,氣象崢嶸,非尋常文人可作。”
王清遠心下一緊,麵上鎮定道:“是在下多年前聽一位遊方詩人吟過,記在心裏罷了。讓姑娘見笑。”
暗香眼中閃過一絲疑色,卻含笑點頭:“公子過謙。”她頓了頓,似隨意問道,“聽口音,公子雖不是棲鳳郡人士,但也是帶著柳川之音?年紀輕輕如此才華,想來也是官家子弟?”
“官家不敢高攀,家中乃是不入流的商人,家父做些綢緞生意,常往來南北。”王清遠謹慎應答,暗自觀察對方。她注意到暗香手指纖長,指腹和掌中卻有繭。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跡,她一個風月花魁,何來如此?
暗香亦在打量王清遠。這位“公子”肌膚細膩得過分,喉間無結,舉止間偶爾流露出女兒態的拘謹。更讓她起疑的是那兩句詩。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三年前聽劉文淵先生吟過的!劉先生是王府首席謀士,亦是暗中栽培她的人,也是她癡心仰慕之人。據說這詩從未外傳,此人竟說是從遊方詩人所得?
莫非……他與王府或者劉先生有關?
暗香心頭一跳,不敢再深探,怕暴露自己暗線的身份。
她笑著又勸了幾杯酒,王清遠本就心虛,借機裝出醉態,揉著額角道:“在下……不勝酒力,讓姑娘見笑了。”
說罷竟搖搖晃晃起身,徑直走到榻邊,和衣躺倒,不多時便傳來均勻呼吸聲。
暗香一愣,她原本還備了後手,一壺“千夜醉”,打算若對方難纏便灌醉他,如今倒省事了。
她輕步走到王清遠身邊,俯身細聽,呼吸綿長,似是真睡著了。
她蹙眉退回桌邊,鋪布研墨,快速寫下一行小字:“疑有王府之人至,名王遠清,年約十六,身形纖秀,探其虛實。”將布條卷細,推開窗格一角。夜色中一隻灰鴿悄然落下,她係好布條,輕撫鴿背,鴿子振翅沒入黑暗。
回身看向榻上“熟睡”的王清遠,暗香神情複雜。若真是王府重要人物,她需小心伺候,不能怠慢。
她吹滅了幾盞燈,隻留一盞小燭,自己則抱了床薄毯,靠在榻邊椅上,閉目養神。
燭光搖曳,映著她安靜的側臉。
這些年,她在這風月場中見了太多人:貪官、豪商、才子、武將……她雖不陪客,但從這眾多姐妹那裏套取重要消息,借夜色掩護傳遞出去。那兩次留宿的“未來三甲”,實則是劉先生早些年暗中資助的寒門才子,她奉命接近,施以恩惠,待他們高中後,便成了王府在朝中的暗樁。
這條路她走了八年。
自從那年家破人亡、被劉先生救下,她就知道自己的命不再屬於自己。隻是偶爾,在這樣寂靜的深夜,她會想起失散的姐姐。當年亂軍中走散,她是否還活著?又在何處……
一聲極輕的夢囈傳來。暗香抬眼,見王清遠翻了個身,衣領微鬆,頸間肌膚如玉。她心中疑雲更重,卻隻是輕輕拉好薄被,掩住那無意泄露的痕跡。
外間,賓客散盡,已是深夜。
展鵬飛站在街口,夜風清冷。
陳子安拉他一把:“展兄,宵禁了!若非達官顯貴在內城有宅,此刻不宿在風月場所,便隻能睡大街了。”
展鵬飛猶豫:“可清遠他……”
陳子安擠眉弄眼:“王兄此刻良宵正暖,展兄何必枯等?走,我帶你去個地方,雖不及暗香閣高雅,卻也別有風情。”
展鵬飛本不願,但想到王清遠“正在溫柔鄉”,自己卻流落街頭,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半推半就間,已被陳子安拉到隔壁的熱鬧地方。
“尋芳樓”三字燈籠在風中輕晃。
陳子安顯然是熟客,剛進門,一個豐腴的中年婦人便迎上來,帕子一甩:“陳公子可來了!這位是……”
“我展兄弟,頭回來,媽媽可得挑個貼心人好好陪著。”陳子安塞了塊銀子。
展鵬飛疑惑:“陳兄不是說買函的錢都是省吃儉用許久才攢的,怎地……”
陳子安麵露尷尬,打了個哈哈:“這……人設,人設。展兄莫怪。”
那拿了銀子的婦人眉開眼笑,打斷了二人。她領著展鵬飛上樓,推開一扇門:“公子稍坐,姑娘馬上來。”
房內陳設簡單,一張床、一桌兩椅,紅帳暖被,脂粉氣撲鼻。
展鵬飛坐立不安,忽聽門響,一個穿著水紅衫子的姑娘低頭進來,約莫二十來歲,容貌清秀,眼中卻帶著無奈與倦怠。
“公子。”她聲音細細的。
展鵬飛連忙站起:“姑娘不必拘禮,我……我隻是坐坐便好。”
那姑娘一怔,抬眼看他,見他麵紅耳赤、手腳不知往哪放,竟“噗嗤”笑了:“公子是頭一回來這種地方?”
展鵬飛老實點頭。
姑娘神色柔和了些,斟了杯茶遞過去:“那公子喝口茶,奴婢先陪您說說話。”
兩人對坐,沉默片刻。展鵬飛沒話找話:“姑娘怎麽稱呼?”
“我叫小月。”她低頭擺弄衣角,“公子呢?”
“展飛鵬。”
又是一陣沉默。小月忽然輕聲說:“展公子是個好人。”
展鵬飛不解。
小月苦笑:“來這兒的人,多是急色模樣,像公子這般的……少見。”她頓了頓,聲音更輕,“我十二歲就被媽媽收養,在這樓裏長大。原本也有個家,但爹娘死了,十歲的妹妹也在逃難時走散了……這些年,也不知她是否還活著。”
展鵬飛心頭一緊。
他自幼草原長大,雖見過生死,也未曾見過這般身世飄零、淪落風塵的可憐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小月抹了抹眼角,強笑:“讓公子見笑了。夜深了,公子若不嫌棄,奴家這就伺候您過夜。”
“那怎麽行!”展鵬飛連忙擺手,“我,未曾有過……”
小月聞言噗嗤一笑:“那我還是占了公子便宜?”
“哪裏的話!實在是宵禁了無法回去,隻得借此留宿,姑娘早些休息吧!我坐著就好。”展鵬飛一本正經地說著。
小月聞言,內心震動,眼眶一熱,淚水便滾落下來。展鵬飛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有些緊張:“姑娘莫哭,我是哪裏做的不對嗎?”
小月越哭越厲害,哽咽著:“公子……您是個好人!”
她心中想到那些醜陋的男人壓在自己身上,便傷心不已。
這些年為了苟活下去,更為了有一日或許能聽到自己走失妹妹的消息,才在這泥沼裏掙紮著活下來。
今夜忽遇這樣一個赤誠守禮的男子,叫她如何不悲從中來,又生出些微茫的暖意?
燭火劈啪一聲,窗外更鼓傳來,已是三更。
韻音宮的暗香閣內,燭光依舊微弱。
暗香靠在椅中,似睡非睡。
榻上,王清遠悄悄睜開一線眼縫,打量這陌生的房間,心中千頭萬緒。
尋芳樓的陋室裏,小月終於止了淚,躺在床上,展鵬飛則抱刀坐在椅上,閉目調息。
夜色深沉,將兩處風月地的悲歡與秘密,一同吞沒。
遠處,隱約傳來一兩聲犬吠。
夜還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