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蜃影密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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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將盡,東方天邊裂開一道慘白的縫隙,像舊傷初愈,卻仍帶著隱隱寒意。
更夫老李頭敲完五更最後一通梆子,“篤……篤……篤……”聲在空曠街巷裏拖得老長,清冷而幽遠。
他揉了把酸脹的眼睛,看了看漸亮的天色,滿臉皺紋舒展開來:“這一圈完事兒,回去喝碗熱豆腦,再睡個回籠覺,可就舒坦咧……”
想到這兒,他那雙穿著破舊皂靴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踩在青石板上,像是也沾了點晨光。
也就在梆聲將散未散之際,一道灰影“嗖”地掠過低簷,在將明未明的天色裏,隻留下一抹淡影。
那是一隻信鴿,羽色灰白,羽根在晨曦裏泛著金屬似的冷光,一雙漆黑的眼珠極是機警。
它對韻音宮裏重重樓閣早已熟門熟路,在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無聲無息落在後堂一間精致臥房的雕花窗欞上。
它不咕咕啼叫,隻偏著頭,用硬喙叩窗:“叩、叩叩、叩、叩。”
兩短兩長一短,節奏分明,像某種隻在暗處流傳的接頭暗號。
室內,錦帳低垂,香氣氤氳。
叩擊聲剛起第一下,床榻內側的王清遠便倏然睜眼,眸光冷靜如冰,哪有半分醉酒酣眠的模樣?
他仍維持著均勻綿長的呼吸,身子鬆弛,背對著外麵坐在繡墩上的纖細身影,連睫毛都未多顫一下。
窗邊的動靜,他聽得一清二楚。
繡墩上,暗香披著一身素白中衣,外罩水紅薄綢褙子,上繡折枝紅梅。
長發如雲未綰,似是守了一夜。
聽到聲響,她先微微側耳,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床帳內朦朧的身影。
呼吸依舊綿長,像還在熟睡。
這才像隻輕巧的狸貓一樣,悄無聲息地站起身。
赤足落在冰涼光滑的檀木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細縫。
灰鴿早等著似的鑽了進來,輕輕一縱,穩穩落在她手臂上。
暗香手指纖長穩健,極熟練地自鳥腿上解下一截細竹管,將裏麵卷得極緊的一條素白布條倒在掌心。信鴿功成身退,振翅一撲楞,徑自飛上屋梁的暗格鳥架,低頭啄起小罐裏的穀粒清水,仿佛在自家一般。
暗香指間夾著那條布,轉身來到案旁。
桌上琉璃夜燈尚未熄,火苗如豆,昏黃光暈在她眉目間一層層蕩開。
她先將布條對著燈火細細一晃,幹淨如新,毫無字跡,連墨點汙痕都不帶半分。她神色如常,顯然早在意料之中。
隨即取下琉璃燈罩,一手捏著布條兩端,懸在燭焰上一寸之處,緩緩來回烘烤。
火焰熱意透進棉纖,布麵起先毫無變化,片刻後,受熱之處隱隱浮起一層極淡的潮潤光澤,又迅速幹涸。
暗香神情專注,分寸拿捏得極準,既不讓火舌燎到布邊,又保證熱力均勻。
約莫十來個呼吸,她移開布條,湊近燭光細看。原本平整的布麵上,此刻隱約浮出極細微的凹凸紋路,仿佛被極細的針尖壓劃過。
她唇角極輕地一挑,將布條稍稍舉高,微微側頭,讓視線、布條和燭火光線斜成一線。
異變陡生。
燭光偏斜掠過那些凹痕的刹那,空白布麵上,驟然亮起數行細細的銀光字跡!
那光芒並非墨色反光,倒像布纖深處忽然亮出了一縷縷寒星,字字如細銀絲勾勒,流轉著清冷又神秘的光。
從她眼中望去,銀輝明亮,筆畫清晰;若稍一偏頭,或布條角度略有變化,那些字跡便即刻暗淡隱沒,隻剩下一條尋常的白布。
這便是劉文淵入王府後,自創的密訊法門“蜃影密訊”。
所用“墨水”,以極細的“蜃樓砂”礦粉調入特製魚鰾膠,書時微粒嵌入纖維,膠液幹後徹底隱形。唯有以適當熱力引出暗紋,再配以準確角度,方能映出銀光字跡。
此法不同尋常“隱墨”,稍一差池便全然無跡,且無味無痕,就算落入外人之手,不知門道,也隻當是一截空白舊布。
銀芒閃爍間,字跡已清清楚楚映入暗香眼底:“無需多問,小心伺候!
文淵書。”
落款旁,一點殷紅朱砂,血一般醒目。
暗香握布的指尖,微微一顫。
紅印。
這是王府情報線中最高一重的“急令”標誌,非重大緊急任務,或極其特殊的“目標”,決不開此印。
這些年,她潛伏在韻音宮,以“頭牌清倌人”的身份做外圍線人,也傳遞過不少消息,所接觸到的最高級,不過是橙色印記;那還是與兩名新貴入朝的大人有關。
至於親見“文淵書”三字,更是頭一遭。
劉文淵,那位王府第一謀士,府主對其倚重如臂膀。平日情報調度,自有情報部門層層傳達,何曾由他親自落筆?
一個吩咐“小心伺候”的年輕公子……還姓王……
能讓劉文淵親筆傳訊,又動用紅印……
暗香隻覺尾椎一涼,寒意直衝後心,背脊瞬間滲出一層細汗。
昨夜,她因那句題詩起了興趣,破例留他在房中過夜,又擔心吃虧,還特意準備了“千夜醉”。
萬幸。
真是萬幸。
若真將那壺“千夜醉”灌下去……她不敢細想後果。王府家規森嚴,對“自己人”的護短近乎苛刻,她這一點點“逾矩”,都足夠送命。
驚悸過後,是深深的後怕。
她穩了穩心神,再看那一行字,銀鉤鐵畫,力透“布背”。
劉先生的字如傳聞一般,鋒芒藏鋒,布局嚴謹。
銀光漸淡,字跡重新隱沒,布麵又成一片素白。
她指腹輕輕摩挲那已經涼透的布紋,仿佛還能感覺到字勢中隱隱的力道。
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爬上心頭,有敬畏,有好奇,也有一點誰都不會知道的隱秘悸動。
這一回,她沒有像處置尋常情報那樣當場銷毀,而是順著原有折痕將布條細細疊好,小心貼身收入懷中衣袋,貼著心口放好。
床帳之內,王清遠閉目躺著,耳中卻將窗外信鴿叩窗、暗香起身輕行、燈前烤布、折疊收納的一舉一動聽得清清楚楚。
昨夜起他便覺得不對:這韻音宮的頭牌,指腹和掌中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繭,步伐沉穩又極輕,一身的勁骨架子絕非尋常伎人。此刻又在深更接飛鴿密信,手法嫻熟,顯然不是頭一次做這種事。
她邀自己留宿,卻未對他有絲毫不軌之意,亦無殺機。
他心念電轉,終究決定不動聲色,繼續裝作沉睡,以靜製動。
屋外天色越發發白,晨光透過窗欞,悄悄爬上床帳邊緣。
同一時刻,江原府城中心,南蘇郡駐軍大營,號角未鳴,營門內外已隱隱透出一股肅殺氣息。
丁典慶終於在天光破曉時趕到轅門。
他一身百衲破衣,灰頭土臉,被晨風一吹,滿身風塵。守門小兵第一眼瞧見的,隻是個叫花子。
“站住站住!”年輕兵卒往前一攔,眉毛一豎,“哪兒來的叫花子?這裏是軍營,快滾快滾!再不滾,打斷你狗腿!”
丁典慶拱手,聲音卻沉穩洪亮:“在下乞行幫七袋長老丁典慶,奉幫主密令,特來求見祁繼發祁將軍,有十萬火急軍情稟報!”
“小子,嘴倒挺會編。”小兵上下打量他一眼,滿臉不耐,“七袋長老?你再吹一袋試試?將軍軍務繁忙,豈是你這髒貨想見就見?再往前一步,信不信爺抽你?”
丁典慶在江湖打滾一輩子,早將火爆脾氣磨去七八分,但此刻心急如焚,哪裏耗得起?眉頭一沉,手中油光水滑的青竹棒一送一收,看似隨意,實則快如閃電。
隻聽“噗”一聲輕響,小兵隻覺持槍的手腕、手肘、膝彎幾處像被什麽敲了一下,麻痛襲來,長槍脫手,“哐當”跌地,人也單膝一軟,“噗通”跪倒。再想起身,卻發現四肢不聽使喚,隻能大喊大叫。
這一手雖然不見血,卻著實不客氣。
箭樓上哨兵已然發現動靜。軍營中人反應極快,一聲尖銳號角驟然刺破晨霧。
“嗚……”
短促而急促的警號聲響徹營前。
南蘇軍隊素以紀律嚴整著稱,不多時,營中腳步如雷,甲胄鏗鏘,一隊百餘人的刀盾兵已列陣封死營門,盾牆如鐵,長刀出鞘,寒光閃爍。四角箭樓上弓弦拉開,數十矢頭齊齊指向門外那個破衣乞丐,殺意逼人。
丁典慶心中暗讚:“好隊伍!反應快,陣勢穩。若沿海各郡守軍都這般,倭賊還敢屢屢登岸?”
他不敢托大,當即提氣運功,一抱拳,聲音如鍾:“乞行幫七袋長老丁典慶,奉幫主孟簫劍之命,有要緊軍情啟奏祁繼發祁將軍,望將軍賜見!”
他說得小心,絕口不提“倭寇大舉犯境”幾個字。
軍中人多眼雜,誰知道是否已有奸細潛伏?風聲若先走漏,反叫敵人多一分準備。
中軍大帳內,號角一響,祁繼發已披甲起身。
他方臉黑膚,濃眉若劍,虎目生威,一身明光鎧照得帳內燭火亂跳。數名副將、參軍魚貫而入,神色皆肅。
聽完哨兵與轅門守將稟報,又隱約聽到帳外那一聲內力裹著的自報家門,帳中一名中年參軍出列拱手:“稟將軍,乞行幫行走東南數省,雖皆乞兒出身,幫規卻極嚴,向來打抱不平,常與上岸燒殺搶掠的倭奴廝殺。其幫主孟簫劍亦是條好漢。若真是他們的七袋長老,恐怕不會無的放矢。”
祁繼發眉峰一挑,目光一閃:“哦?如此,說不得要親眼見見這位丁長老。”
“傳令,有請!”
令旗一揮,轅門前刀盾陣像潮水般兩側分開,箭樓弓手雖收了弓,卻仍目露警惕。丁典慶看在眼裏,心中對這位未曾謀麵的祁將軍又添幾分敬重。
入得大帳,隻見主位上端坐一人,正是祁繼發。兩側列坐數員戰將,人人頂盔貫甲,背後親兵按刀而立,營帳中肅殺之氣逼人。
丁典慶縱然身經江湖風浪,走進這軍心所在,仍覺胸口一緊。
他不懂朝廷繁文縟節,隻按江湖禮數抱拳一揖:“乞行幫丁典慶,見過祁將軍,見過諸位將軍。”
祁繼發略一點頭,開門見山:“丁長老星夜趕來,又鬧出這番動靜,所為何事?但說無妨。”
丁典慶也爽快,將幫眾在溫波郡外海發現大批倭船集結、沿岸漁村連遭“無名匪患”等種種線索,一一扼要說來,最後才沉聲道:“……依幫中探子種種跡象推斷,此番倭奴登岸,絕非常見小股試探,來犯之眾恐在四五千之上。溫波郡守軍未得軍令,定不出兵支援。隻怕沿海村鎮要血流成河,化作焦土。幫主已召集附近江湖同道前往策應,但江湖人手終難與正規軍對陣,故特遣老朽連夜求見祁將軍,請將軍發令,救民於水火!”
話音剛落,隻聽“啪”的一聲脆響。
祁繼發一掌拍在麵前案幾上,厚重杉木案硬生生被震得筆硯齊跳。
“倭奴欺我太甚!”他虎目圓睜,怒氣如火,“區區海島鼠輩,竟敢屢犯我中原疆土,屠戮我百姓?我輩食君之祿,保境安民乃天職,豈能坐視?!”
帳中諸將無不麵露憤慨,卻也有人眉宇間閃過難色。
先前那參軍硬著頭皮上前:“將軍息怒……如今朝廷……聖心不在此處,兵部無調令,戶部無糧餉,各州郡兵馬不敢輕動。若被禦史參一本‘擅啟邊釁’‘靡費糧餉’,隻怕……”
“隻怕什麽?”祁繼發猛然轉頭,冷冷盯著他,“隻怕丟官?隻怕掉腦袋?沿海百姓的性命,便不是命?堂堂男兒,披甲執銳,卻在此處空吃軍糧、袖手旁觀,任百姓罹難,與朽木糞土何異?你我血性,莫非還不如乞兒?”
怒斥如鞭,眾將臉上紛紛泛起羞色。
左側一名滿臉虯髯的校尉騰地起身,抱拳大喝:“將軍!末將周猛,請纓出戰!末將願輕裝疾行,趕赴溫波,調動當地守軍!無糧餉便就地籌措,吃野菜啃樹皮,也不讓倭奴踏進村鎮一步!若不能勝,末將提頭來見!”
祁繼發大笑:“好!周校尉,有你這血性,我中原之軍尚不至全廢!”
他回頭看向參軍,聲音不容置疑:“糧草之事,你即刻去辦!大營現存糧草,優先供給溫波郡。其餘諸部,自今日起,口糧減半,訓練強度酌情整頓。能省則省,務必在周校尉出營前湊齊幾日糧草!若有幹係,本將一力擔之!”
參軍苦笑,卻隻得俯首:“末將遵命。”
丁典慶聽到這裏,心中一塊巨石終於落地,鼻頭一酸,竟忍不住單膝跪下,撩袍叩拜:“將軍高義!乞行幫上下,溫波郡百姓,皆當銘記將軍之德!老朽替他們,拜謝將軍,拜謝諸位將軍!”
聲音已帶幾分哽咽。
祁繼發急忙起身相扶:“丁長老請起。守土安民,本是我輩職責,何勞謝字?說來慚愧,是我們失察,才讓貴幫奔波涉險。”
他轉身一聲大喝:“周猛!”
“末將在!”粗豪的嗓音立刻傳來。
“即刻持我虎符快馬疾行,趕往溫波郡,糧草隨後運上。調動守軍與孟幫主及各路義士合力抗倭,不得有誤!”
“得令!”
丁典慶也不多逗留,抱拳一揖:“將軍,軍情如火,老朽先行一步,趕回溫波報信,好讓孟幫主與鄉親們早作準備!”
“丁長老多加保重!”
丁典慶點點頭,轉身出帳,人影一晃,早已如一陣疾風掠出營門。
身後,南蘇大營內參軍拉著賬房先生點著糧草,安排士兵裝卸押送。驅倭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