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各懷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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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音宮內,王清遠下榻的雅間裏,晨光已經透亮。茜紗窗上映出一格格淡金色的光影,斑駁投在地板上,像碎玉般鋪了一地。
王清遠方自“沉睡”中收斂心神,便覺身側錦褥微微一沉,一股夾著極淡脂粉味、又帶幾分清冽體香的氣息靠近,是暗香。
她動作極輕,仿佛怕驚擾了熟睡之人,緩緩躺回他身旁。她像不經意似的略略挪動身子,讓自己幾縷青絲與他發梢糾纏一處,又悄悄扯鬆了領口,露出一截雪脂般的頸項與鎖骨。她垂著眼睫,呼吸刻意放得輕淺綿長,仿佛仍在睡夢之中,隻是那纖長睫毛微微顫抖,泄露了她的清醒。
好個機敏的女子。
王清遠在心底暗暗點頭:這一番打扮,是要刻意營造“共度春宵”的痕跡。無論她的真正身份如何,此舉至少能將他“貴客”的名頭坐實,也讓她昨夜留宿的舉動,有了順理成章的遮掩。
他順勢接招。
喉間先發出一聲帶著酒氣的含糊低哼,眉頭輕蹙,仿佛被晨光和細微動靜驚擾,眼皮顫了幾下,這才緩緩“醒轉”。
初睜眼時,他刻意讓眸光帶著幾分迷茫與宿醉後的渾濁,待瞧清身旁雲鬢散亂、衣衫微亂的暗香時,那一抹迷茫很快被驚愕、尷尬,和一點恰到好處的悔恨取代。
他像被燙著一般“猛”地坐起,側目一看,正逢暗香“被驚醒”似地幽幽睜眼。
王清遠臉上飛起一層紅暈,喉嚨微啞,連聲道:“姑……姑娘,這……在下昨夜貪杯,不知不覺間竟。實在失禮,唐突姑娘,真是該死,在下、在下……”
他說得語無倫次,又羞又窘,一副手足無措、純良過頭的模樣,甚至不敢正眼多看暗香。
暗香恰到好處地“嚶嚀”一聲,忙拉過錦被掩住胸前,雪白香肩若隱若現。雙頰飛起兩抹暈紅,眼波含羞,垂睫低首,聲音細若蚊鳴:“公子……莫要如此說……是奴家……心甘情願侍奉公子。公子昨夜……很……很勇猛……”
最後三個字輕得幾不可聞,卻偏偏最勾心。她話音極低,眼角餘光卻是分毫不亂,仔細捕捉王清遠臉上每一絲神色變化。
“勇猛?”
王清遠心中暗罵,麵上懊惱更甚,抬手輕輕一捶額頭:“豈有此理……看來是醉得狠了,竟半點記不清。姑娘……姑娘委屈了,在下、在下實在該死……”
他說著便要起身下床,動作中帶著急於擺脫尷尬的慌亂。
“公子且慢。”
暗香伸手輕輕扯住他的衣袖,又像被燙到似的迅速鬆開,柔聲道:“時辰尚早,公子可要用些早膳再走?奴家叫人備些清粥小菜,替公子醒醒酒。”
“不敢勞煩。”王清遠忙拱手,語氣客氣而疏離,局促之意卻不加掩飾,“在下通宵未歸,友人必是掛念,須得盡快回去。昨夜多承姑娘照料,在下感激不盡。”
暗香想到布條內容,也不敢強留。隻盈盈起身,襝衽一禮,聲音柔順:“那……奴家送送公子。”
“不必,不必!”
王清遠連連擺手,胡亂抹了抹本就整齊的衣襟,似逃似地從這間彌漫曖昧氣息的臥房裏匆匆離去。
暗香送他到門檻,倚著門框,望著那道略顯倉促且身材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轉角處。
良久,她麵上那抹羞澀柔媚的笑意漸漸褪去,眼底的神色一點點沉靜下來,恢複了慣常的清明與冷意。
指尖卻不自覺地按了按胸前衣襟,那裏,貼身藏著折好的素白布條。
王清遠快步從韻音宮後門而出,清晨略帶寒意的空氣迎麵撲來,他長呼一口氣,胸中鬱悶似也散了幾分,偽裝出來的醉意全然消失。
他此刻念頭卻不在暗香身上,而在展鵬飛。
展大哥為人端方正直,對兒女之事素來不懂。
昨夜宵禁之時,也不知陳子安那廝會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把展大哥一並拖下水……
一想到那副“老油子”的眉來眼去,王清遠心頭火氣就直往上冒。那陳子安,分明是一看便知在風月場上混熟了的主兒。
展大哥跟著他進了這種地方,豈不成了羊入虎口?萬一真被哪家姑娘糾纏上,失了“清白”……
念及此處,他腳下的步子愈發快了幾分,幾乎要小跑起來。心裏把陳子安來來回回罵了個遍,“帶壞純良”、“居心叵測”等等罪名一股腦兒扣在他頭上。
與此同時,韻音宮另一處清靜偏僻的小院廂房內。
展鵬飛整夜在凳子上打坐調息,清晨小月醒了輕手輕腳的出了房門。
在她走後,他便起身立在窗前,負手而立,目光落在院中那株含苞欲放的白玉蘭上,神情有些出神。昨夜種種,與他想象中的“煙花之地”頗不相同。
那位名喚小月的姑娘,在雙方最初的拘謹退去之後,便聊起她如何身不由己地被迫漂泊至此……。她話語間偶爾閃過的那一絲與柔弱外表極不相稱的倔強,讓展鵬飛心湖不免泛起一絲細微漣漪。
“展公子,您醒啦。”
小月端著一盆溫水推門而入,臉上仍是溫婉笑意,隻是眼底淡淡青影,顯然睡得並不好。她將溫水放到案上,細致地將帕子擰淨,雙手遞上,“公子淨淨臉吧。早膳已經備好了,是清粥和幾樣小點。”
“有勞小月姑娘。”
展鵬飛接過帕子,動作略顯拘謹。他素性寡欲,又不習慣被人如此近身伺候,尤其麵前還是一位身世坎坷的女子。
“昨夜……倒是叨擾姑娘了。”
小月輕輕搖頭,聲音柔軟卻帶著一絲認真:“展公子是好人,與……與其他客人不一樣。”
她頓了頓,似還欲多說什麽,終究隻是輕聲道:“公子保重。日後若是再經江原,有空的話……可再來聽小月彈一曲。”
她不曾提“再相見”、不提“再留宿”,隻說一曲琴音。
展鵬飛看著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僅僅一個字,卻說得沉穩而篤定。
他留下足額夜資,又不動聲色多加了一大錠銀子,推到桌角:“這些銀子,姑娘……或可自用,或可早做打算。”
他並不大懂青樓中的規矩,不過從陳子安口中聽說,這類女子若積攢足夠銀錢,或有人相助,終有機會贖身離場。此刻不過隨手為之,卻頗用心。
小月眼圈微微一紅,斂衽深深一禮,並不推辭,隻在心中暗暗記下:若有一日轉得身來,此生恐都不敢忘記今日之人。
離開小院後,展鵬飛依約趕往昨夜分手時說好的街角。
遠遠便望見一人歪靠在早茶攤的旗杆下。
那人衣衫倒還整新,隻是麵色慘白帶青,眼眶烏得厲害,仿佛連夜被人兩拳打了個正著,一手叉腰,一手不住在後腰處揉來揉去,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半條命。
不是陳子安又是誰。
待看清迎麵而來的展鵬飛,他眼睛驟然瞪圓,像見了什麽稀世奇觀,忙掙紮著挺直身子,快步迎上來,上下打量了一遍,又看了第二遍,神情之間滿是難以置信的羨慕、嫉妒,外加自慚形穢。
“展兄……我的親哥哥……”
他先長歎一聲,又齜牙咧嘴地揉腰,“您、您這……還是人嗎?小弟我……哎呦……”
他捂著後腰,一臉生無可戀:“小弟這一身骨頭,感覺像給十頭大象反複碾了一夜,又拆了重裝一遍。您倒好,龍行虎步、紅光滿麵,氣息比昨天還足!佩服!小弟五體投地的佩服!”
他湊得更近些,壓低聲音,眉飛色舞:“昨夜那位小月姑娘,可盡興……展兄,快快與小弟說說,您是怎生……應付的?可有什麽補腎靈方?”
話裏話外,全是擠眉弄眼的猥瑣揣測。
展鵬飛看他這副縱欲過度、形容憔悴的模樣,眉心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昨夜的一番清談,於他而言,更多是對人生的沉重體會,絕非陳子安所想的床笫荒唐。他對小月的一點憐惜與惋惜,也不欲與旁人言說半句,更難同此人一起評頭論足。
他隻淡淡回了三個字:“沒什麽。”
語氣平平,既不炫耀,也無多解釋。
隨即目光掠過他,望向長街另一頭,似不著痕跡地問道:“遠清呢?可見到他?”
“王兄?還沒……”
陳子安話隻說了一半,眼前一亮,抬手指向街角:“哎!說曹操曹操到,那不是王兄嗎!”
街角晨霧已散,行人漸多。
王清遠大步行來,晨光將他的身影拉得修長。
“展大哥!”
他一到近前,第一眼便牢牢落在展鵬飛身上,目光迅速而仔細地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隻見展鵬飛衣襟整飭,發髻一絲不亂,氣色雖略顯凝重,卻並無疲憊散亂之態,眼神清澈如常。除了比平日多了一分沉默,並無半點“損失清白”的跡象。
王清遠懸了一夜的心,這才緩緩放下一截。
然而還未及舒一口氣,餘光便瞟見旁邊扶著腰、麵色發青、一副“腎虛過度”模樣,還在衝展鵬飛擠眉弄眼的陳子安,心底那絲火氣“唰”地又竄了上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人!
若展大哥真失身於妓,看我怎麽收拾你!
他的目光猛地一冷,狠狠在陳子安臉上剜了一眼。
陳子安被這一下盯得後頸發涼,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但好奇心一上來,又把那點心虛壓得死死的。他擠出一臉曖昧笑容,湊到王清遠身側,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他,自以為壓得極低的聲音,卻哪裏瞞得過一旁內力深厚的展鵬飛:
“王兄,如何?滋味如何?暗香姑娘,可是韻音宮的頭牌……嘿嘿……”
他眼睛一轉,作賊似的望了展鵬飛一眼,又望向王清遠,“看二位今日精神頭,一個比一個足,昨夜必是春宵苦短,戰況激烈,受益不淺啊?”
王清遠耳根猛地一熱,心中又羞又惱。
羞的是男扮女裝還當街被人問到這種床第之事。惱的則是這廝滿腦肥腸,偏偏還把展大哥也拖下水。
他強自按捺心火,麵上卻冷了下來,淡淡道:“陳兄說笑了。在下昨夜醉得不省人事,什麽也不記得。暗香姑娘不過是盡了待客之禮罷了。”
說到“什麽也不記得”時,他刻意加重語氣,既將自己與暗香撇清,又暗暗表明“清白”。
心裏卻恨不得將陳子安按在地上好好打一頓!
展鵬飛站在一旁,看著兩人。他上前一步,語氣依舊沉穩:“遠清昨夜歇得可還安穩?”
王清遠剛要大話,陳子安又接話茬。
二人對他的那些粗俗揣測,幹脆當耳邊風,既不接話,也不多問。
於是,清晨漸漸喧鬧的街角上,三人並肩而立,在旁人眼中,不過是幾位公子哥在酒樓青樓散場後會合,說不定正商量著去哪裏吃一頓早茶。
然而,彼此胸中,卻各有盤算。
王清遠:隻當展大哥被陳子安拖入“汙塘”,失身未明,此刻仍餘怒難消,一麵暗暗心疼,一麵謀想著如何不動聲色地讓陳子安吃點苦頭。
陳子安:腰酸背痛,眼圈烏青,卻又好奇心翻湧。既佩服展鵬飛“非人”的精力,又對王清遠與暗香之間的“戰況”心癢難耐,滿腦子是床笫間的胡思亂想與自我對比。
展鵬飛:對陳子安一身萎靡略覺不齒,對王清遠“安然無恙”暗自寬慰。
三人間仿佛隔著一層無形卻堅韌的薄膜。
妒意在暗處悄然燃燒,誤解與關切交織,清白與世故碰撞。
晨光灑在他們身上,將三道影子拉得老長,卻照不透各自心底那一片灰暗而未明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