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把少年遞來的泡麵推了回去，沒說話，隻是把保溫杯擰緊，塞進背包夾層。鍵盤收進內袋時發出一聲悶響，像誰在敲門。他起身，網吧的地板吱呀了一聲，老板沒抬頭，手裏的煙快燒到濾嘴。
    他走出門，天還沒亮，巷口那盞路燈換了新燈泡，白得刺眼。風從背後吹來，他下意識摸了摸兜，父親給的那張五十塊還在，邊緣已經磨毛，像是被攥過很多遍。
    他沒回家。
    他知道父親今天上早班，六點前就得出門。他繞到工地後門的小路，蹲在水泥堆旁邊等。雨前的空氣悶得發沉，他數著遠處高架橋上偶爾駛過的車燈，一盞，兩盞，三盞。
    等了四十分鍾，陸超出現了，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肩上搭著毛巾，手裏拎著個塑料袋。陸修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爸。”
    陸超愣了一下，像是沒料到他會在這兒。“你怎麽在這？”
    “順路。”
    老頭沒拆穿他，隻是把塑料袋遞過去：“給你煮的雞蛋，還熱。”
    陸修接過，袋子燙手。他低頭看著，沒打開。
    陸超從衣兜裏掏出一疊錢，皺巴巴的，五塊十塊的居多，最上麵是一張百元鈔。他一張張捋平，塞進陸修手裏。
    “五百，拿著。”
    “不是剛給過？”
    “上次是上次。”老頭搓了搓手，像是要搓掉什麽，“聽說你那個……網站打錢不準時。”
    陸修沒動，錢在手裏疊得整整齊齊，帶著體溫。
    “我不缺錢。”
    “你缺。”老頭笑了下，“你寫那書，又不吃稿費能飽。”
    陸修喉嚨動了動，想說點什麽，最後隻憋出一句：“你哪兒來的？”
    “工地結算了點零工錢。”老頭說得輕巧，“再說了，我兒子寫書，我能不支持？”
    陸修低頭看著那疊錢，忽然想起自己昨夜寫的那句：“主角寫下：父親不會來送栗子，因為下雨路滑。”可父親還是來了，隻是沒帶栗子，帶了錢。
    他把錢塞進外套內袋，緊貼胸口。
    “我回去寫了。”他說。
    “寫吧。”老頭拍拍他肩膀，“別熬太晚。”
    陸修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爸。”
    “嗯？”
    “你頭發……白了。”
    老頭摸了摸鬢角，笑了：“年紀到了，白就白唄。”
    陸修沒再說話，快步走了。
    他沒去網吧，而是去了“時光咖啡”。陳美還沒開門，但看見他站在門口，就從裏麵把鎖打開。
    “又通宵？”她問。
    “嗯。”
    “老位置？”
    “嗯。”
    他坐下，打開電腦，插上U盤。文檔自動跳出來，光標停在最後一行。他沒動，先新建了一個章節。
    標題他沒寫，直接敲正文：
    “他不知道父親是怎麽攢出這五百塊的。是少抽了三十包煙？是推了兩百趟水泥車？還是把降壓藥從一天兩粒改成一天半粒？他隻知道，那疊錢是熱的，像剛從胸口掏出來。”
    發布。
    他停下，手指懸在鍵盤上。
    屏幕沒反應。沒有快遞提示，沒有銀行短信，什麽都沒有。
    他忽然意識到——這次不是預言，是回憶。
    他寫的不是未來，是已經發生的事。係統不響應，因為它早已發生。
    他刪掉那段，重新寫：
    “主角坐在咖啡館，麵前是冷掉的美式，身後是清晨掃地的刷刷聲。他想起昨夜父親站在路燈下的樣子，工裝沾著泥，鞋底還粘著碎石子。他想寫‘父親老了’，可打出來又刪了。他想寫‘父親辛苦’，可覺得太輕。最後他敲下：‘那個雨夜，他第一次看清父親鬢角的白發。’”
    發布。
    手機震動。
    他低頭看，一條銀行短信：【賬戶入賬500元，來源：陸超】。
    他愣住。
    他沒寫“父親匯款”，也沒寫“錢到賬”。他寫的，隻是“看清白發”。
    可係統回應了。
    像是在說：你終於看見了。
    他眼眶突然發熱，手指在鍵盤上抖了一下，敲錯一個字。他沒刪，繼續寫：
    “主角意識到，係統不是在等他寫奇跡，而是在等他看見真實。他寫父親送錢，不是為了錢到賬，而是為了讓全世界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人，一直在用他能想到的最笨的方式，愛著他。”
    發布。
    手機又震。
    這次是父親的短信：【錢收到了？別省著，該吃吃。】
    他沒回。
    他繼續寫：
    “主角決定改稿。不是為了爆火，不是為了逆襲，而是為了把那五百塊，寫成一座山。一座由皺紋、舊鞋、降壓藥和沉默堆成的山。他要讓讀者知道，有些人的父親，不是背景板，是活生生扛著生活往前走的人。”
    他敲得越來越快，手指發燙，眼睛發酸。
    “主角寫：父親從不看他的書，但從不錯過每一筆稿費到賬的短信。寫：父親把編輯來電當成重要會議，提前半小時洗手擦臉。寫：父親在工友麵前說‘我兒子是寫書的’，聲音不大，但挺直了背。”
    發布。
    他停下來，喝了口冷咖啡，苦得皺眉。
    這時，陳美走過來，放下一杯熱的：“你眼睛紅了。”
    “空調吹的。”
    “你又寫你爸了？”
    “嗯。”
    “寫得好。”她說，“剛才我看了你剛發布的章節，有讀者留言說，‘我爸也這樣，但他從不說’。”
    陸修沒說話。
    陳美輕輕拍了下他肩膀：“別光寫，也回去睡會兒。”
    “等會兒。”
    他重新敲字：
    “主角寫下：父親今晚不會打電話來，因為他知道兒子在寫作，不想打擾。”
    發布。
    五分鍾後，手機響了。
    陸修一看，是父親。
    接通，那邊很安靜。
    “爸？”
    “嗯。”老頭聲音低，“我就是……看看你在不在。”
    “我在寫。”
    “寫吧。”停頓兩秒，“我掛了。”
    電話斷了。
    陸修盯著屏幕，忽然笑了一下，又迅速繃住臉。
    他繼續寫：
    “主角發現，最深的愛，是連打擾都怕。是站在電話這頭，隻說一句‘我在’，就足夠。”
    發布。
    他合上電腦，站起身，背包拉鏈拉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麽，又打開，把父親給的那疊錢拿出來，平鋪在鍵盤上。
    他用手機拍了一張照。
    然後他重新開機，上傳圖片，配文：“本章稿費，來自我爸。”
    發布。
    他關機，背起包，走出咖啡館。
    陽光剛爬上對麵樓頂，照在玻璃上，反出一道刺眼的光。他抬手擋了擋，眯著眼往前走。
    走到巷口，他停下，回頭看了眼咖啡館的招牌。
    陳美站在門口，衝他揮手。
    他沒揮手，隻是把保溫杯從背包裏拿出來，擰開，喝了一口冷茶。
    然後繼續走。
    他的手機在兜裏震動了一下。
    他沒掏。
    他知道是讀者在點讚。
    他知道父親可能又在看短信。
    他知道，那五百塊，已經不隻是錢了。
    他走到公交站，車還沒來。他站著，手插在兜裏，指尖碰著那疊錢。
    車來了，他上車，刷卡，走到後排坐下。
    他從兜裏掏出手機，打開小說後台。
    最新評論第一條寫著：“作者爸爸真酷。”
    他盯著那條評論，看了很久。
    然後他點開編輯對話框，打字：“下一章，我想寫我爸年輕時的事。”
    發送。
    他放下手機，閉上眼。
    車窗外，陽光正一格一格地爬過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