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牆洞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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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如刀,卷著枯黃的敗葉,在北三所破敗的庭院裏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宮牆高大,投下深重的陰影,將這座被遺忘的角落籠罩在終年不散的陰冷之中。空氣裏彌漫著陳腐的灰塵味、若有若無的黴味,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屬於絕望的寂靜。
慕容雲澤蜷縮在宮室最陰暗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糊著舊年窗紙的牆壁。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補丁摞補丁的薄棉衣,根本無法抵禦這深秋的寒意。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更深切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空洞感。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小小的、已經變得堅硬如石的桂花糕。糕點的邊緣有些破碎,原本金黃的色澤變得黯淡,上麵沾染了些許塵土,甚至還有一絲早已幹涸的、不易察覺的暗紅——那是他某次挨打後,偷偷藏起它時蹭上的血跡。
五日了。
牆洞那端,那個帶著奇異暖香和明亮笑容的小姑娘,已經整整五日沒有出現了。
這五日,仿佛比過去的五年還要漫長。時間在這裏,本就如同凝固的泥沼,緩慢而沉重地流淌。她的出現,曾像一道驟然劈開陰霾的光,短暫地照亮了他晦暗的世界,讓他得以喘息。而她的消失,則讓這泥沼變得更加粘稠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絕望。
這五日裏,他又挨了兩次打。一次是在清掃庭院時,一陣邪風卷起地上的塵土,不偏不倚地撲到了路過的大太監那雙嶄新的、一塵不染的雲紋靴麵上。那太監甚至沒看他一眼,隻是嫌惡地皺了皺眉,旁邊立刻就有兩個小太監衝上來,將他踹倒在地,拳腳相加,直到他蜷縮成一團,連痛呼都發不出來。另一次,是因為他實在餓得受不了,偷偷藏起了配給裏僅有的半塊硬得硌牙的黑麵饅頭。被發現時,饅頭還藏在他冰冷的懷裏,尚未來得及啃上一口。李太監,那個掌管北三所、以折磨他為樂的管事太監,獰笑著將那半塊饅頭踩在腳下碾碎,然後親自用藤條抽了他十下,邊抽邊罵:“小雜種!也配偷食?!”
身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尤其是後背和肋下,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但這些皮肉之苦,他早已習慣。從記事起,伴隨著他的就是饑餓、寒冷和無處不在的惡意。比疼痛更難忍的,是胃裏火燒火燎的空洞感,是身體深處對一絲熱量的渴望。然而,比這生理上的饑餓更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的饑餓——對牆洞那端傳來的、帶著溫度的細碎話語的渴望,對那雙清澈眼眸裏流露出的純粹關切的渴望,還有……那若有若無、卻總能奇異地撫平他心中戾氣的淡淡異香。
那個自稱夏玉溪的小姑娘,是這五年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他釋放出毫無保留的善意的人。她的存在,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裏,激起了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漣漪。
他仍清晰地記得一個月前那個午後。當李太監帶著幾個慣常欺辱他的小太監,將他堵在牆角,汙言穢語伴隨著拳腳如雨點般落下時,他抱著頭,蜷縮著,像過去無數次那樣,準備默默承受這一切。就在他意識開始模糊,疼痛幾乎麻木的時候,牆洞那邊,突然傳來一個軟糯卻異常堅定的聲音:
“住手!是我給的!點心是我給他的!你們不要打他!”
那聲音像一道清泉,瞬間澆熄了他心頭翻騰的怒火和屈辱。他艱難地抬起頭,透過被汗水、血水和灰塵模糊的視線,看到牆洞的縫隙裏,嵌著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鄙夷,沒有恐懼,隻有他從未見過的、純粹的關切和一種近乎莽撞的勇氣。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毆打停止了,太監們驚疑不定地看著牆洞。他透過那狹窄的縫隙,貪婪地汲取著那雙眼睛裏的光芒,仿佛那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後來,她告訴他,她是丞相府的二小姐。
丞相的女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之女。而他,慕容雲澤,一個被父皇厭棄、被生母遺忘、被所有人踩在泥裏的冷宮皇子。雲泥之別,天壤之隔。這巨大的鴻溝,本該讓他望而卻步,心生卑微。可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遞過來的帶著體溫的點心,卻像有魔力一般,讓他無法抗拒地想要靠近那一點點微光。
慕容雲澤攥緊了手中硬邦邦的桂花糕,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理智告訴他,這糕點早已不能吃了,甚至可能吃壞肚子。但他就是舍不得扔掉——這是她給的。這是除了冰冷和惡意之外,他擁有的唯一一點帶著溫度的東西。上麵仿佛還殘留著她指尖的觸感,和她身上那股獨特的、令人安心的馨香。
“小雜種!死哪兒去了?滾出來掃地!”門外傳來老太監粗啞刺耳的吆喝聲,像鈍刀刮過生鏽的鐵皮,打破了死寂。
慕容雲澤身體猛地一顫,迅速將那塊珍貴的桂花糕塞進懷裏最貼近心口的位置,那裏雖然冰冷,卻似乎能給它一絲庇護。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臉上所有的情緒,麵無表情地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門。
北三所的庭院裏,落葉鋪了厚厚一層,在蕭瑟的秋風中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哀鳴。寒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他沉默地走到牆角,拿起那把比他整個人還要高出許多的破舊掃帚。竹製的帚柄冰冷粗糙,磨礪著他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掌。
他一下一下,機械地掃著地上的落葉。幾個無所事事的小太監正聚在廊簷下避風,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用看戲般的眼神打量著他,時不時故意將瓜子殼高高拋起,精準地扔到他剛掃幹淨的地上,或者直接砸在他身上,發出陣陣刺耳的哄笑。
“喲,這不是咱們尊貴的七皇子殿下嘛?掃得可真賣力啊!”一個尖細的嗓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突然從身後傳來。
慕容雲澤的身體瞬間僵硬,握著掃帚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沒有回頭,隻是更加用力地揮動著掃帚,仿佛要將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掃進那堆枯葉裏。
說話的是李太監,他踱著方步,慢悠悠地晃到慕容雲澤身後,三角眼裏閃爍著惡毒的光。他是北三所的管事太監之一,也是折磨慕容雲澤最狠的一個,總能變著法子找到借口讓他吃苦頭。
“怎麽?聾了還是啞巴了?”李太監見他不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薄的譏諷,“聽說前幾天,丞相家的那位金尊玉貴的二小姐,為了你這個小雜種,還跟我們的人叫板了?”
慕容雲澤依舊沉默,隻是掃地的動作更快了些,落葉被掃帚帶起的風卷得亂飛。
“嗬!”李太監冷笑一聲,猛地抬起腳,狠狠踹向慕容雲澤剛剛費力掃攏的一小堆落葉。枯葉四散飛揚,瞬間鋪滿了剛掃淨的地麵。“攀上高枝了?翅膀硬了?連咱家的話都敢不回了?”
他逼近一步,那股常年不散的、混合著劣質脂粉和口臭的腥臊氣味撲麵而來,讓慕容雲澤胃裏一陣翻騰。“我告訴你,”李太監壓低了聲音,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別做那春秋大夢了!丞相府的千金小姐,那是什麽身份?天上的雲彩!你是什麽東西?陰溝裏的爛泥!她不過是一時興起,覺得你這小可憐蟲新鮮,玩膩了,看夠了你這副喪氣樣,轉頭就把你忘得一幹二淨!你呀,就跟你那下賤的娘一樣,注定爛死在這北三所,發臭!生蛆!”
“娘”這個字眼,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慕容雲澤心上最深的傷疤上。他猛地轉過身,一直壓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噴發!手中的掃帚帶著風聲,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毫無征兆地朝著李太監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揮了過去!
“嗷——!”李太監猝不及防,被掃帚的竹枝正正抽在臉上,頓時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捂著臉踉蹌後退,指縫間滲出血絲。“反了!反了天了!小雜種你敢打我!給我上!往死裏打!”
廊下那幾個看熱鬧的小太監見李太監吃虧,立刻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般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將慕容雲澤按倒在地。拳腳如同密集的冰雹,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瘦弱的身體上。他蜷縮起來,用雙臂死死護住頭部,將身體要害盡量縮成一團。劇烈的疼痛從四麵八方傳來,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隻是那雙狼崽子般凶狠的眼睛,透過淩亂的黑發,死死地、充滿刻骨恨意地盯住李太監,仿佛要將他的模樣烙印在靈魂深處,將來生啖其肉!
“還敢瞪我?給我打!往死裏打!”李太監氣急敗壞地跳腳,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和當眾丟臉的羞憤讓他徹底失去了理智。
“住手!”
就在這混亂之際,一個清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怒意的女童聲音,如同玉磬敲擊,驟然從牆洞方向傳來!
所有人動作一滯,循聲望去。
隻見那個熟悉的牆洞處,夏玉溪正努力踮著腳,小臉緊緊貼在洞口,試圖看清裏麵的情形。她手裏高高舉著一塊晶瑩剔透、刻著繁複花紋的羊脂白玉牌,陽光下,玉牌折射出溫潤而尊貴的光芒。
“我已經讓我的丫鬟去叫侍衛了!”夏玉溪的聲音因為焦急和憤怒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就說北三所的太監膽大包天,要活活打死七皇子!你們等著!一個都跑不了!等著被問罪砍頭吧!”
李太監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捂著臉的手也忘了疼痛。他雖然平日裏作踐慕容雲澤,但也深知其身份的特殊性——再不受寵,再被遺忘,那也是皇帝的兒子!是龍種!真要是鬧出人命,尤其是在有外人(而且是丞相之女)目睹並告發的情況下,他們這些奴才絕對吃不了兜著走!更何況,這小姑娘手裏那塊玉牌,一看就不是凡品,她自稱的身份,十有八九是真的!
冷汗瞬間浸透了李太監的後背。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蜷縮的慕容雲澤,又忌憚地瞥了一眼牆洞外那模糊卻氣勢十足的小身影,最終不甘地揮了揮手,聲音帶著強壓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撤了撤了!都散了!今天算你走運!”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帶著幾個小太監悻悻然地快步離開,仿佛身後有惡鬼追趕。
庭院裏恢複了死寂,隻剩下風聲和慕容雲澤壓抑的、痛苦的喘息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艱難地用手撐著冰冷的地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嘴角破裂,滲著血絲,臉上、身上沾滿了塵土和枯葉。他抹了一把嘴角,踉蹌著,一步一頓地走向那個小小的牆洞。
夏玉溪還在那裏,小臉因為用力貼在粗糙的牆磚上而有些發紅,清澈的大眼睛裏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焦急和擔憂。“你…你沒事吧?傷得重不重?疼不疼?我帶了金瘡藥,還有熱乎乎的包子…可是,可是洞口太小了,我塞不過去…”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力感。
慕容雲澤沉默地看著她。五日不見,她似乎清減了些,原本圓潤的小下巴尖了一點,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下麵,有著淡淡的、疲憊的青黑色陰影。她看起來…不太好。
“你這幾天…”他開口,聲音因為疼痛和幹澀而異常沙啞,像砂紙摩擦,“為什麽沒來?”這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比身上的傷痛更讓他揪心。
夏玉溪顯然沒料到他第一句話問的是這個,愣了一下,隨即小聲解釋道:“我…我生病了。前幾日貪玩吹了風,發了高熱,渾身沒力氣,娘親心疼,拘著我在房裏養病,不許我出門。今天剛好些,能下床了,我就…我就偷偷跑出來了。”她說著,有些心虛地低了低頭。
她確實病了。連續多日,不顧秋寒,偷偷跑到這冷僻的宮牆邊,一待就是小半個時辰,吹著冷風和他說話,終於著了涼,發起了高燒。但讓她“病”得更重的,是內心的恐懼和掙紮。那日回家後,一向疼愛她卻也嚴厲的姐姐夏玉妗,將她叫到房中,屏退左右,極其嚴肅地告誡她,絕不能再靠近那麵宮牆。姐姐說,那是冷宮的方向,陰氣重,不吉利,裏麵關著的都是犯了錯、被厭棄的人,沾上晦氣。更重要的是,姐姐憂心忡忡地提醒她,她是丞相府的千金,身份敏感,若被人發現她與冷宮裏的皇子私下往來,無論出於什麽原因,都可能被有心人曲解,給整個相府帶來難以預料的麻煩,甚至災禍。
姐姐的話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頭。她明白姐姐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宮廷險惡,步步驚心。可是…她怎能不來?每當她閉上眼,腦海裏浮現的都是書中描寫的慕容雲澤幼年遭遇的種種非人虐待——饑餓、寒冷、毒打、辱罵…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都化作了牆洞後那個沉默隱忍、遍體鱗傷的身影。一想到在她生病的這幾天,他可能又在挨餓受凍,甚至像剛才那樣被打得奄奄一息,她就寢食難安,高燒剛退,便不顧一切地溜了出來。
慕容雲澤凝視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人心,似乎在仔細分辨她話語中的真偽。良久,他緩緩地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牆洞那端的她平齊。
“以後別來了。”他忽然說道,聲音低沉而平靜。
夏玉溪猛地抬頭,清澈的眼睛裏充滿了錯愕和受傷:“為什麽?”她不明白,剛剛才經曆了那樣可怕的事情,他為什麽反而要推開她?
“這裏,”他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湧的情緒,“不吉利。被發現了,對你…不好。”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夏玉溪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澀得幾乎要落下淚來。他竟然…竟然和姐姐說著一樣的話!他自己身處地獄,朝不保夕,卻還在擔心會連累她,擔心會給她帶來麻煩和危險?這份笨拙的、近乎自毀的保護,讓她心疼得無以複加。
“我不怕!”她挺直了小小的脊背,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倔強和堅定,同時,幾乎是本能地,她悄悄釋放出那股安撫人心的異香。那香氣清雅而獨特,似蘭非蘭,似桂非桂,帶著春日暖陽般的溫度,若有若無地透過狹窄的牆洞縫隙,飄向慕容雲澤。“我們說好了的,要做朋友的,不是嗎?”她望著他,眼神清澈而執著,“朋友之間,怎麽能因為害怕就不見麵呢?”
慕容雲澤似乎聞到了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他緊繃的、如同隨時會斷裂的弓弦般的身體,在那香氣的縈繞下,微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絲。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她,目光複雜而深沉,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骨子裏。過了許久,久到夏玉溪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卻忽然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他一直珍藏著的、已經變得硬邦邦的桂花糕。
“這個,”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猶豫,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指尖輕輕碰了碰糕點的邊緣,“還能吃嗎?”他問得認真,仿佛在確認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夏玉溪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早已失去光澤和柔軟的糕點上。那是她五天前,最後一次見他時給的。她記得自己當時還特意挑了一塊最大最完整的。五天…他竟然一直留著?在這冰冷殘酷的環境裏,這塊小小的、不能吃的點心,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麽?
一股強烈的酸楚瞬間衝上鼻尖,眼眶發熱。她用力眨了眨眼,將那股濕意逼回去,用最輕柔的聲音回答:“不能吃了,雲澤哥哥。放得太久,都變硬了,吃了會肚子痛的。”她頓了頓,努力揚起一個溫暖的笑容,“下次!下次我給你帶新鮮的,剛出爐的,熱乎乎的!你喜歡吃什麽餡兒的?甜甜的豆沙?清香的蓮蓉?還是軟糯的棗泥?”
慕容雲澤沉默了片刻。喜歡…什麽餡兒?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太過陌生,也太過奢侈。在北三所,食物是維持生存的必需品,而非享受。能分到一碗不見米粒的稀粥,一塊能砸死狗的硬饅頭,已是萬幸,哪敢有什麽偏好?他早已習慣了吞咽下所有能入口的東西,無論味道如何。
“桂花糕就好。”他低聲說,目光落在那塊硬糕上。桂花糕,是她第一次遞給他的東西,是黑暗裏第一縷帶著甜味的光。
“好!”夏玉溪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落入了星辰,“那就桂花糕!明天,還是這個時辰,我一定給你帶剛出爐的,香噴噴的桂花糕!”
就在這時,遠處隱隱傳來了丫鬟焦急的呼喚聲:“二小姐!二小姐!您在哪裏呀?夫人到處找您呢!該回去了!”
夏玉溪不得不站起身,匆匆對慕容雲澤說:“我得走了!雲澤哥哥,你…你保重!記得擦藥!明天!明天我一定來!”說完,她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提起裙擺,像隻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地跑遠了。
慕容雲澤依舊蹲在原地,望著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宮牆拐角處,久久沒有動彈。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撲打在他身上,他卻渾然不覺。他低下頭,看著掌心裏那枚小小的、堅硬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掰下極小的一小塊,放入口中。
糕點早已失去了水分和鬆軟,幹硬得像沙子,在口腔裏摩擦,帶著一種粗糲的澀感。然而,在那幹澀的表層之下,卻奇跡般地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甜味。更讓他心神微顫的是,那絲甜味裏,似乎還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熟悉的奇異馨香——那是屬於她的氣息。
他慢慢地、極其珍惜地咀嚼著,仿佛在品嚐世間最珍貴的瓊漿玉液。那幹硬的碎屑滑入喉嚨,帶來的不是滿足,而是一種更深切的渴望。
那夜,北三所依舊冰冷死寂。慕容雲澤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下是夏玉溪托人輾轉送進來的、唯一一床稍顯厚實的舊棉被。窗外風聲嗚咽,如同鬼哭。然而,他卻做了五年來第一個美夢。
夢中沒有高聳冰冷的宮牆,沒有破敗陰森的殿宇,沒有刻毒的咒罵和落在身上的拳腳。隻有漫天飛舞的、金燦燦的桂花,像一場溫暖而芬芳的雨,簌簌落下,覆蓋了所有的肮髒與醜陋。在那片金色的花雨中央,站著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裙的小姑娘,身上散發著令人安心的奇異暖香。她朝他伸出手,臉上是比陽光還要明媚燦爛的笑容,聲音軟糯:“雲澤哥哥,給你桂花糕!”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那隻溫暖的小手,想要靠近那片光…
自那日後,夏玉溪幾乎每日都會想方設法地偷溜出來,跑到那麵隔開兩個世界的宮牆邊。
有時,她會帶來用油紙仔細包好的點心,有時是偷偷從家裏藥房拿來的金瘡藥和化瘀膏。她甚至開始帶幾本薄薄的啟蒙書籍過來——她記得書中曾隱晦地提過,少年慕容雲澤對知識的渴望如同久旱盼甘霖,卻因為被徹底排斥在皇子學堂之外,隻能依靠模糊的記憶和偶爾撿到的殘頁斷章,偷偷地、艱難地自學。
“《千字文》你看完了嗎?”這一天,她透過狹窄的牆洞,費力地塞過來一本封麵有些磨損的《論語》,小臉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紅,“這本…這本可能有點難,裏麵有些字我也不太認識呢。不過沒關係,有不認識的字,你可以問我,我們一起查!”她的語氣帶著孩童的天真和熱情。
慕容雲澤接過那本帶著她掌心餘溫的書,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她柔軟的手掌。兩人都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同時微微一顫。慕容雲澤迅速收回手,將那本《論語》緊緊按在胸前,仿佛那是無價之寶。
“我認識字,”他低聲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母妃…以前教過。”沈妃,他的生母,在徹底失寵、被打入冷宮之前,也曾有過短暫的榮寵。慕容雲澤五歲之前,是在沈妃身邊長大的,受過最基礎的啟蒙教育。那些關於文字、關於詩書、關於母妃溫柔聲音的記憶碎片,是他晦暗童年裏為數不多的、帶著暖色的珍寶。
夏玉溪心中微酸。她當然知道沈妃的事,知道那場由盛轉衰的悲劇。她正想說些什麽安慰的話,牆那邊卻突然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那聲音帶著慣有的、令人厭惡的腔調。
“七皇子呢?又躲哪兒偷懶去了?這院子裏的落葉是打算留著過年嗎?”是李太監!那陰魂不散的聲音!
慕容雲澤臉色驟然一變,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的寒光。他迅速將《論語》塞入懷中,用眼神急切地示意夏玉溪不要出聲,快躲開。
但已經晚了。李太監顯然聽到了牆洞這邊的細微動靜,腳步聲徑直朝著這邊走來,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喲嗬!我說怎麽找不著人呢,原來又在這兒跟咱們丞相家的二小姐‘私會’呢?嘖嘖嘖,真是好興致啊!”
慕容雲澤猛地站起身,盡管身形單薄得像風中的蘆葦,背脊卻挺得筆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擋在牆洞之前,試圖隔絕那惡意的窺探:“不關她的事。”他的聲音冰冷,帶著警告。
“怎麽不關?”李太監陰笑著,那張令人憎惡的臉湊近了牆洞,試圖看清外麵的情形,“夏二小姐,您可是金枝玉葉,相府的掌上明珠!老跟這冷宮裏不清不楚的罪子往來,就不怕…汙了您的清譽?壞了您的名聲?”他故意拖長了語調,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牆洞外的夏玉溪氣得小臉通紅,胸脯劇烈起伏:“你、你胡說八道!七皇子是皇子!是陛下的血脈!你才…你才是…”
“我才是伺候人的下人,是吧?”李太監陰陽怪氣地打斷她,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故作好心的勸誘,“二小姐,您年紀小,天真爛漫,不懂這宮裏的彎彎繞繞。咱家看在相爺的麵子上,好心勸您一句:有些人,有些地方,沾上了,那就是一輩子的汙點,洗都洗不掉!您瞧瞧您,花骨朵兒一樣的人兒,將來前程似錦,是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的!何苦…何苦跟這攤爛泥攪和在一起?平白髒了您的鞋!”
慕容雲澤的身體僵硬如鐵,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滲出血來。那尖銳的疼痛卻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是啊,何苦呢?他這種掙紮在泥濘最深處、連呼吸都帶著腐朽氣息的人,何必去奢望陽光?何必去拖累一個本該活在錦繡堆裏、無憂無慮的她?他就像一塊散發著惡臭的腐肉,隻會引來蒼蠅,隻會讓靠近他的人蒙羞。李太監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將他極力想要忽視的、血淋淋的現實剖開,攤在他麵前。
一股深沉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自厭和絕望湧上心頭。他垂下眼,準備承受這最後的、也是最徹底的羞辱。
然而,下一刻,他聽到牆洞那端的小姑娘,用她那依舊帶著稚氣、卻異常清晰、異常堅定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是皇子!是陛下的兒子!我是臣女,是丞相的女兒!我尊敬皇子,是恪守本分,是天經地義!倒是你——”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一個奴才!一個伺候人的下人!竟敢如此詆毀、輕慢皇子殿下!你該當何罪?!”
李太監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竟有如此伶俐的口齒和逼人的氣勢!一時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三角眼裏充滿了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慕容雲澤也徹底怔住了。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牆洞那端。透過狹窄的縫隙,他看到夏玉溪那張原本總是帶著甜美笑容的小臉,此刻繃得緊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繼續用她那清脆卻擲地有聲的童音說道:
“我今日回去,定要稟明父親!就說北三所有個姓李的太監,不僅膽大包天,苛待皇子,視皇家威嚴如無物,還口出狂言,試圖挑撥皇室與相府的關係!你說——”她故意停頓了一下,小小的身軀仿佛蘊藏著巨大的力量,“我父親,當朝丞相,會怎麽想?陛下若是知道了,又會怎麽處置你這等以下犯上、居心叵測的惡奴?!”
“挑撥皇室與相府的關係”!
這頂帽子扣下來,沉重得足以壓斷他的脊梁骨,碾碎他所有的骨頭!李太監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慘白如紙,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頭、鬢角涔涔而下,後背的衣衫也瞬間被冷汗浸透。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身首異處、甚至株連家人的可怕下場!丞相!那是何等人物?捏死他一個冷宮管事太監,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而陛下…陛下再厭棄七皇子,也絕容不得一個奴才如此作踐自己的兒子,更容不得有人敢挑撥君臣!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李太監的心髒,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雙腿發軟,差點當場跪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二、二小姐息怒!二小姐言重了!奴才…奴才哪敢啊!奴才就是…就是嘴賤!胡說八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清脆響亮,“奴才這就滾!這就滾!絕不敢再汙了二小姐和七殿下的眼!”說完,他像是身後有厲鬼索命般,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逃離了牆邊,連帶著那幾個小太監也嚇得作鳥獸散。
庭院再次恢複了死寂。
慕容雲澤依舊站在原地,背對著牆洞,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胸腔裏翻湧著複雜的情緒,震驚、茫然、一絲微弱的暖意,還有更深的自責。
“你…”他終於轉過身,麵對著牆洞,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不必如此的。他說得對…我…隻會連累你。”他垂下眼,不敢再看她。他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讓她如此維護?隻會給她帶來麻煩,甚至危險。
牆洞那端,夏玉溪卻輕輕地笑了。那笑聲如同春日裏解凍的溪流,帶著能融化堅冰的暖意。“我們是朋友啊,雲澤哥哥。”她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軟糯,卻無比認真,“朋友,就是要互相保護的。你保護我,我也保護你。”
說著,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小手在牆洞外摸索了一下,然後費力地塞過來一個小小的、用紅色絲線編織的、略顯粗糙的護身符。“給!”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小小的得意,“這是我昨天偷偷溜去城外的白雲寺求來的!求了老半天呢!老和尚說開過光的,可靈驗了!能保平安!你戴著,那些壞人就不敢欺負你了!”
慕容雲澤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小的、還帶著她掌心溫度的護身符。它很簡陋,絲線編織得甚至有些歪扭,一看就是出自孩童之手。然而,當他的指尖觸碰到它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卻猛地從指尖竄入,瞬間流遍四肢百骸,直抵心髒最深處。那裏,有一塊最堅硬、最冰冷、早已被絕望和仇恨凍結的角落,在這突如其來的暖意衝擊下,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然後,無聲無息地融化了。
他緊緊攥住那個小小的護身符,仿佛握住了整個世界唯一的溫暖。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用力地、近乎貪婪地感受著那殘留的溫度和上麵沾染的、屬於她的淡淡馨香。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寒風卷著雪沫,如同刀子般刮過北三所破敗的庭院。滴水成冰,嗬氣成霜。宮裏各處的炭火供應都緊張起來,更何況是這被遺忘的角落。慕容雲澤蜷縮在冰冷的屋子裏,唯一一床厚棉被也無法完全抵禦那刺骨的寒意。他的手指和腳趾都生了凍瘡,紅腫發亮,又痛又癢,稍微一碰就鑽心地疼。
夏玉溪得知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偷偷讓丫鬟去打聽,知道北三所幾乎分不到什麽像樣的炭火,慕容雲澤隻能靠那點可憐的、劣質的黑炭勉強取暖。她心疼得不行,可炭火、厚棉衣這類大件物品,根本無法通過那狹窄的牆洞傳遞。而她若公然以相府的名義給冷宮皇子送炭火,那簡直是往油鍋裏滴水!不僅會立刻引起軒然大波,給父親帶來非議,更會給慕容雲澤招來難以想象的猜忌和更大的麻煩——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借此誣陷相府勾結冷宮皇子,圖謀不軌?
她愁得在房間裏團團轉,小臉皺成一團。最後,還是她的貼身丫鬟小翠,給她出了個主意。小翠有個遠房表哥,就在宮裏當差,是個最低等的侍衛,負責巡視冷宮附近那片最偏僻的區域。人還算老實可靠。
夏玉溪眼睛一亮。她立刻拿出自己攢了許久的月錢和小金庫裏的幾件不打眼的首飾,讓小翠偷偷去找她表哥,讓他以“遠房親戚”的名義,偶爾給北三所一個叫“小七子”(這是宮裏對慕容雲澤的蔑稱)的小太監送些炭火和厚實的舊棉被進去。錢由她出,並且承諾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你就說是你老家親戚看你可憐,托人捎來的,”夏玉溪再次見到慕容雲澤時,隔著牆洞,小大人般認真地叮囑他,“千萬別讓人知道是我給的!記住了嗎?誰問都別說!”
慕容雲澤看著牆洞那端的小姑娘。寒風凜冽,吹得她鼻尖通紅,長長的睫毛上甚至掛上了細小的冰晶,可她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卻盛滿了毫無保留的關切和一絲因為想到辦法而雀躍的光彩。一股洶湧的暖流瞬間衝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堤壩,驅散了嚴冬的酷寒。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發緊:“嗯。”
有了那偶爾送進來的、雖然不多但質量尚可的炭火和那床真正的厚棉被,這個冬天,似乎不再那麽漫長和難熬了。當炭盆裏跳躍起溫暖的火苗,驅散屋內的寒氣時,慕容雲澤總會不由自主地望向牆洞的方向,仿佛能透過厚厚的牆壁,看到那個為他帶來這一切溫暖的小小身影。
除夕夜,終於來臨。
整個皇宮張燈結彩,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酒肉的香氣和歡聲笑語。然而,這份熱鬧與喜慶,卻如同隔著無形的屏障,絲毫未能滲透進北三所這片死寂的冰窟。越是外界的喧囂,越襯得這裏的冷清和淒涼。慕容雲澤獨自坐在冰冷的房間裏,炭盆裏的火早已熄滅,隻剩下冰冷的灰燼。窗外的寒風呼嘯著,像是無數怨魂在哭嚎。
他抱緊膝蓋,將臉埋在臂彎裏。往年這樣的夜晚,他早已麻木,習慣了與黑暗和寒冷為伴。可今年不同,心裏某個角落,總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期盼。
就在這時,牆洞處,傳來了輕輕的、熟悉的叩擊聲。
咚…咚咚…
慕容雲澤猛地抬起頭,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到牆邊,蹲下身,急切地望向洞口。
夏玉溪的小臉果然出現在那裏!寒風將她的小臉吹得通紅,鼻尖凍得像顆小櫻桃,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
“你怎麽來了?”慕容雲澤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訝,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今夜是除夕,是舉家團圓、守歲祈福的日子!她身為相府千金,此刻應該待在溫暖如春的廳堂裏,穿著漂亮的新衣,被父母親人環繞,享受著珍饈美味和天倫之樂才對!
“我…我偷偷跑出來的!”夏玉溪的聲音帶著笑,還有一絲做了壞事般的興奮和緊張,“給你帶好吃的!過年啦!”
說著,她費力地從牆洞那頭塞過來一個用油紙包了好幾層、還帶著溫熱的東西。慕容雲澤接過,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油紙包裏,是幾塊晶瑩剔透、點綴著蜜棗和青紅絲的白玉年糕,散發著誘人的甜香。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用軟木塞封口的瓷壺。
“快吃快吃!”夏玉溪催促著,小臉凍得發白,眼睛卻亮晶晶的,“吃了年糕,年年高!步步高升!這個,”她指著小瓷壺,“是甜酒釀,我特意讓廚房溫過的!喝了能暖暖身子!不過…不過你不能喝太多哦,會醉的!”她像個真正的小管家婆一樣叮囑道。
慕容雲澤捏著那軟糯溫熱的年糕,指尖傳來的溫度一路燙到了心底。他看著油紙包,看著那小壺甜酒,再看看牆洞外那張凍得通紅卻寫滿真誠的小臉,喉頭劇烈地滾動著,一股強烈的酸澀直衝眼眶。這是他八年來,第一次,有人記得他,有人陪他過年,有人給他帶來屬於“年”的味道和溫暖。
宮牆的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嘯,緊接著,“嘭”的一聲巨響,絢爛的煙花在漆黑的夜空中轟然炸開!五彩斑斕的光芒瞬間照亮了半邊天際,也透過狹窄的牆洞縫隙,在慕容雲澤和夏玉溪的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呀!放煙花了!”夏玉溪驚喜地低呼。
一朵接一朵的煙花升騰、綻放,將夜空裝點得如同夢幻般的仙境。紅的如火,黃的似金,綠的像翡翠,紫的若流霞…璀璨的光芒此起彼伏,將冰冷的宮牆也映照得流光溢彩。
隔著厚厚的牆壁,他們無法並肩而立。但透過那小小的牆洞,他們分享著同一片被點亮的夜空,感受著同一份節日的喧鬧(盡管對他們而言,這喧鬧如此遙遠)。慕容雲澤小口小口地吃著香甜軟糯的年糕,偶爾抿一口溫熱的甜酒釀。那甜滋滋、帶著微微酒意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熨帖了心底最深的孤寂。夏玉溪則趴在牆洞外,仰著小臉,看得如癡如醉,時不時發出低低的驚歎。
當最後一朵巨大的、如同金色瀑布般的煙花在夜空中緩緩消散,隻留下淡淡的硝煙味和重歸寂靜的黑暗時,庭院裏隻剩下寒風掠過枯枝的嗚咽。
慕容雲澤放下已經空了的油紙包和小酒壺,緩緩地蹲下身,再次與牆洞那端的夏玉溪平視。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謝謝你,”他輕聲說,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鄭重,“玉溪。”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夏二小姐”,不是“你”,而是“玉溪”。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奇異的、生澀的溫柔,仿佛在舌尖上滾過千遍,才終於小心翼翼地捧出。
牆洞那邊沉默了一瞬。然後,他聽到了小姑娘帶著濃濃鼻音、卻無比甜美的回應:
“雲澤哥哥,”她的聲音像裹了蜜糖,“新年快樂。”
那一刻,慕容雲澤心中有什麽東西轟然落定。他望著那片黑暗,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他在心底,對著這無邊的寒夜,對著這冰冷的宮牆,對著自己殘破不堪的命運,立下了一個無聲卻重若千鈞的誓言:
無論前路如何艱險,無論未來是荊棘密布還是萬丈深淵,他定要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守護這份黑暗中唯一的溫暖,守護這個帶給他第一縷微光的人。
他絕不會再回到遇見她之前的、那片徹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去。
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