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流初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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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一年,春。
凜冬的寒意終於被和煦的春風驅散,宮牆內外,枯枝抽新芽,沉寂的庭院也悄然染上點點生機。然而,北三所那深入骨髓的陰冷與死寂,卻仿佛凝固在了時光裏,並未因季節更迭而真正回暖。隻是,在那堵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厚重宮牆邊,有什麽東西在悄然生長,堅韌而隱秘。
牆洞邊的相遇,早已成為慕容雲澤與夏玉溪心照不宣的秘密。三年時光,在宮牆的罅隙中悄然流淌。十歲的慕容雲澤,身量拔高了些,雖然依舊清瘦,但常年饑餓的痕跡似乎淡去了一點,眉宇間那股孤狼般的戾氣,也在日複一日的溫暖浸潤下,沉澱為一種更深沉的、內斂的堅韌。七歲的夏玉溪,褪去了幾分嬰兒肥,眉眼愈發精致靈動,那雙清澈的眸子裏,除了孩童的天真,更多了一份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慧黠。
這三年,夏玉溪幾乎每日都會絞盡腦汁地尋找借口,或是“去後院賞花”,或是“跟著嬤嬤學女紅”,甚至“去佛堂為祖母祈福”,隻為能溜到相府後院的宮牆邊。而慕容雲澤,無論刮風下雨,無論前一日是否又挨了打罰了跪,總會拖著疲憊或傷痛的身體,準時出現在牆洞的另一端。那小小的洞口,成了他晦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源,支撐著他熬過無數個冰冷的長夜。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透過稀疏的枝葉,在斑駁的宮牆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夏玉溪像一隻靈巧的貓兒,避開灑掃的仆役,熟門熟路地溜到牆根下。她懷裏緊緊揣著一本用素色布帛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書冊。
“雲澤哥哥?”她壓低聲音,對著洞口輕喚。
幾乎是立刻,牆內傳來輕微的窸窣聲,慕容雲澤的身影出現在洞口另一端。他今日看起來氣色尚可,隻是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給。”夏玉溪小心翼翼地將布包從洞口塞過去,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做壞事般的緊張,“這本是我從爹爹書房最裏麵的書架上偷偷拿的,叫《兵法概要》。爹爹平時都不讓人碰的,我看了好幾回才找到機會!你看完千萬記得還我,一點折痕都不能有!要是被發現了…”她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小臉皺成一團,顯得既可愛又可憐。
慕容雲澤接過那本尚帶著她體溫的布包,指尖在接過時,不經意地擦過她柔軟的手背。兩人都微微一顫,一種微妙的電流感瞬間傳遞。慕容雲澤迅速收回手,將布包緊緊按在胸前,仿佛捧著稀世珍寶。他抬眼看她,深邃的眼眸裏漾開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冰封湖麵投入一顆石子後泛起的漣漪。
“謝謝。”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往日的沙啞,多了幾分溫潤。
三年來的秘密往來,如同無聲的春雨,悄然改變了他。在那些太監宮女麵前,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眼神冰冷的“小雜種”,但在夏玉溪麵前,那層堅硬的冰殼會融化。他會偶爾露出淺淡卻真實的笑容,會耐心聽她絮叨府裏的趣事,甚至,在她故意逗弄時,會嚐試著開一些生澀而笨拙的玩笑。那些玩笑往往並不好笑,卻總能換來夏玉溪銀鈴般的笑聲,讓他心中某個角落也跟著柔軟起來。
“你最近在讀《左傳》?”夏玉溪好奇地問,身體不自覺地更貼近牆洞,仿佛這樣能離他更近些。上次她來時,瞥見他放在一旁石凳上的書卷,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注解,其中一頁正翻到莊公十年的“曹劌論戰”,旁邊空白處是他用炭筆寫下的批注,字跡雖顯稚嫩,卻已頗具風骨,見解更是獨到。
慕容雲澤點了點頭,沒有掩飾:“嗯。有些地方…看不懂。”他坦然承認自己的困惑,這在從前是絕不可能的。他習慣了獨自摸索,習慣了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但現在,他願意向她袒露自己的不足。
“哪裏不懂?說不定我能幫你想想!”夏玉溪立刻挺起小小的胸脯,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一絲小小的得意。她雖才七歲,但憑借著前世模糊的記憶和這一世刻意的、遠超同齡人的學習,她的學問早已超過了尋常閨閣女子,甚至對一些經史子集也有涉獵。
慕容雲澤便真的提出了幾處疑難。他問得認真,關於“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在實戰中的具體應用,關於“彼竭我盈”時如何準確判斷時機,甚至引申到對“兵者詭道也”的理解。他的問題角度刁鑽,思考深入,完全不像一個十歲孩子該有的見解,更像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在複盤戰局。
夏玉溪聽得暗暗心驚,也更加印證了她心中的想法——他天生就該是執掌乾坤、運籌帷幄之人。她收斂心神,努力調動著前世的知識儲備和這一世所學,結合書中的注解,嚐試著給出自己的理解。有時她的想法略顯稚嫩,慕容雲澤會沉默地聽著,然後提出更深的疑問;有時她的見解獨到,他眼中便會閃過讚賞的光芒。
於是,在這春光融融的午後,一個被遺忘的冷宮皇子,一個相府深閨的千金小姐,竟隔著一堵象征著天塹的厚重宮牆,就著那狹窄的洞口,低聲討論起春秋筆法、兵法韜略。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微風拂過,帶來遠處隱約的花香,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緩慢而寧靜。
正說到“夫戰,勇氣也”的精妙之處,兩人都沉浸在思想的碰撞中,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輕咳。
夏玉溪嚇得魂飛魄散,慌忙轉身,像隻受驚的小兔子。隻見她的姐姐夏玉妗,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幾丈開外的月洞門下,正蹙著秀氣的眉頭,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以及她身後的那堵宮牆。
十歲的夏玉妗,已初具少女風姿。她身著一襲藕荷色繡纏枝蓮的襦裙,身姿挺拔,氣質沉靜端莊,眉眼間帶著相府嫡長女特有的清貴與持重。此刻,她那張秀美的臉上,卻籠罩著一層顯而易見的憂慮。
“姐、姐姐…”夏玉溪心虛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心髒在胸腔裏怦怦亂跳。
夏玉妗沒有立刻說話,她緩步走近,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那個小小的牆洞,眼神銳利如針。牆洞內,慕容雲澤早已屏住呼吸,身體緊繃如拉滿的弓弦,將自己隱入更深的陰影中,連一絲氣息都不敢泄露。
“溪兒,”夏玉妗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你又來這裏做什麽?娘親不是再三叮囑過,不許靠近這麵宮牆嗎?”她的視線落在夏玉溪空無一物的雙手上,顯然並不相信妹妹隻是單純地站在這裏。
“我、我在捉蝴蝶…”夏玉溪急中生智,指著空中一隻翩躚飛舞的白色粉蝶,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你看,那隻蝴蝶多漂亮!我追著它過來的!”她的小臉因為緊張而微微泛紅。
夏玉妗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隻蝴蝶輕盈地掠過牆頭,消失在宮牆的另一端。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裏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無奈、擔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走上前,拉住妹妹微涼的小手,語氣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堅持:“回去吧。爹爹今日特意請了翰林院的王學士來府上講學,要我們姐妹倆也去旁聽。時辰快到了,莫要讓學士久等。”
她拉著夏玉溪轉身欲走,但在轉身的刹那,夏玉妗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牆洞,眼神銳利如電,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磚石,看清牆後隱藏的一切。那目光中,帶著深深的疑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
牆內的慕容雲澤,直到姐妹倆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庭院深處,才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幾個深陷的月牙形印記,指尖因用力過度而失去了血色,一片慘白。
那不是夏玉溪的姐姐第一次出現在牆外了。近幾個月來,他野獸般敏銳的直覺不止一次地捕捉到,在夏玉溪與他交談時,牆外不遠處,總有一道若有似無的目光在注視著他們。那道目光冷靜、審視,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讓他感到如芒在背。
危險,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正在無聲無息地逼近。慕容雲澤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順著脊椎蔓延開來。
相府花廳內,檀香嫋嫋。翰林院王學士端坐上首,手持書卷,正抑揚頓挫地講解著《女則》。他聲音清朗,引經據典,廳內侍立的丫鬟仆婦皆屏息凝神,一派肅穆。
夏玉妗端坐在下首,腰背挺直,雙手交疊置於膝上,聽得極其認真,不時微微頷首,顯示出良好的教養。而坐在她旁邊的夏玉溪,卻明顯心不在焉。她的小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目光看似落在書卷上,思緒卻早已飄回了那堵宮牆邊。
她還在反複咀嚼慕容雲澤剛才提出的那個問題——關於《左傳》中“兵者詭道也”的理解。他思考的角度太過獨特,甚至有些…冷酷。他並非簡單地理解為戰場上的欺騙,而是延伸到了人心的揣摩、局勢的利用,以及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決絕。這種近乎本能的、對權謀與力量的敏銳洞察,讓她心驚,也讓她更加確信,曆史的車輪或許真的無法輕易扭轉。那個最終踏著屍山血海登上九五之尊的慕容雲澤,其雛形已在冷宮的陰影中悄然顯現。
“溪兒,”一個威嚴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她的神遊天外。
夏玉溪猛地回神,抬頭望去,隻見父親夏丞相正端坐主位,目光如炬地看著她。廳內所有人的視線也都聚焦在她身上,王學士也停下了講解,麵帶詢問。
“王學士方才所講‘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其要義何在?你可聽明白了?”夏丞相沉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他對這個聰慧卻總顯得心思浮動的小女兒,既寄予厚望,又時常感到頭疼。
夏玉溪心中警鈴大作,暗叫不好。她剛才滿腦子都是“詭道”和慕容雲澤,哪裏聽清了王學士講了什麽?她慌忙站起身,垂下頭,做出恭敬的姿態:“女兒愚鈍,方才…方才未能領會其中深意,請父親示下。”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
夏丞相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素來重視子女教養,尤其是女兒們的德行規範。夏玉溪近來的“魂不守舍”和屢屢“走神”,在他看來是極不應該的。“又在走神?”他的聲音沉了下來,“看來《女則》於你而言,確實太過深奧。從明日起,你先將《弟子規》抄寫十遍,務求字字端正,句句入心。抄完呈給我看!”
“是,女兒遵命。”夏玉溪乖巧地應下,心裏卻叫苦不迭。十遍《弟子規》!那得抄到什麽時候?手腕怕是要斷了!更重要的是,這會大大擠占她溜去宮牆邊的時間。
王學士見狀,捋須打了幾句圓場,便繼續講學。夏玉溪不敢再走神,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但那些關於女子德容言教的訓誡,在她聽來卻如同隔著一層紗,模糊而遙遠。
課後,夏玉妗拉著妹妹的手,沿著抄手遊廊往閨房走去。春日暖陽透過雕花窗欞灑下,在她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夏玉妗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語氣裏充滿了擔憂:“溪兒,你近來總是魂不守舍的,連王學士講學都心不在焉。告訴姐姐,可是有什麽心事?或是…身子不適?”
夏玉溪心頭一跳,連忙搖頭,努力擠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沒有呀,姐姐。我很好,就是…就是昨晚沒睡好,有點犯困。”
“是嗎?”夏玉妗停下腳步,轉過身,直視著妹妹的眼睛。她的目光清澈而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那為何你總愛往後院宮牆那邊跑?一次兩次是偶然,可這幾個月,你幾乎日日都去。那裏有什麽東西如此吸引你?”
夏玉溪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強作鎮定,試圖用之前的借口搪塞:“我…我喜歡那裏的花,還有蝴蝶…”
“溪兒!”夏玉妗的聲音陡然嚴厲了幾分,她握住妹妹的肩膀,迫使她看著自己,“你還要瞞我到什麽時候?我打聽過了,那堵牆後麵,是皇宮的北三所!是冷宮!裏麵住著…住著被陛下厭棄的沈妃所出的七皇子!”
“轟”的一聲,夏玉溪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姐姐知道了!她竟然去查了!她的小臉瞬間褪去了血色,嘴唇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夏玉妗看著妹妹瞬間慘白的臉色,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她眼中閃過一絲痛心和後怕,語氣卻更加凝重:“我上次去尋你,親眼看見你往那牆洞裏塞東西了!是一包點心,對不對?溪兒,你告訴姐姐,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和那七皇子私下往來?”
夏玉溪徹底語塞,所有的辯解在姐姐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顯得蒼白無力。她垂下頭,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夏玉妗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裏充滿了無力感和深深的憂慮。她將妹妹輕輕攬入懷中,聲音放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溪兒,你還小,不知道這世道有多險惡,這宮裏宮外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相府!那七皇子是什麽身份?他是罪妃之子!是陛下的心頭刺!是這宮裏最不祥、最忌諱的存在!你與他往來,一旦被人發現,會引來多大的禍事,你知道嗎?”
她捧起妹妹的小臉,強迫她看著自己,一字一句地說道:“輕則,你的閨譽盡毀,將來議親艱難;重則,會被扣上私通皇子、圖謀不軌的罪名!到那時,不僅是你,整個相府都會被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爹爹的仕途,娘親的體麵,姐姐的未來,甚至闔府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都可能因為你的一時心善而葬送!你明白嗎?”
“可是雲澤哥哥他…”夏玉溪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帶著哭腔,“他不是壞人!他…”
“雲澤哥哥?!”夏玉妗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聲音也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驚怒,“你竟敢直呼皇子名諱?!還…還稱兄道弟?!溪兒!你簡直是膽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
夏玉溪從未見過姐姐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一時被嚇得呆住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夏玉妗看著妹妹驚恐又委屈的小臉,心又軟了下來,但更多的是後怕和必須將她拉回正軌的決心。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語氣重新變得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溪兒,姐姐不是要凶你。姐姐是怕,怕你一步踏錯,悔恨終生。答應姐姐,別再去了,好嗎?為了相府的安寧,為了爹娘的安心,也為了你自己清清白白的未來,別再靠近那堵牆了,好嗎?”
夏玉溪低著頭,眼淚終於無聲地滑落,滴在青石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反駁,隻是沉默地站著,小小的肩膀微微聳動,承受著巨大的、她這個年齡本不該承受的壓力和抉擇。
那一夜,夏玉溪躺在柔軟的錦被裏,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窗外月色清冷,透過紗窗灑在地上,如同鋪了一層寒霜。姐姐的話,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在她心頭,越收越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深知姐姐的擔憂絕非杞人憂天。慕容雲澤的身份太過敏感,是這深宮裏最碰不得的禁忌。他們之間的往來,就像在懸崖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牽連自身,她或許不怕,但想到可能累及父母親人,累及整個相府,她便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恐懼。
可是…若她真的就此放手,不再去那堵牆邊,那個被困在冰冷宮牆內的少年該怎麽辦?誰在他被克扣飯食時給他送去果腹的點心?誰在他挨了毒打後給他送去療傷的藥膏?誰在他渴望知識時給他送去精神的食糧?誰在他最孤獨絕望的時候,給他一絲人間的溫暖和慰藉?
她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書中那個最終登上帝位,卻變得偏執、陰鷙、視人命如草芥的慕容雲澤。他一生都在渴求溫暖,卻又親手摧毀所有靠近他的人。他的深情與絕情,都達到了極致。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不正是這漫長而黑暗的童年裏,無人給予的救贖嗎?
不!她不能放手!她既然來到了這裏,既然選擇靠近他,就不能半途而廢!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再次滑向那個既定的、孤獨而扭曲的結局!
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勇氣從心底升起。夏玉溪猛地坐起身,擦幹臉上的淚痕。黑暗中,她的眼神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
無論如何,她不能放手。哪怕前路荊棘密布,哪怕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翌日,盡管心中壓著千斤重擔,盡管知道姐姐可能正暗中留意著她,夏玉溪還是趁著午後府中眾人小憩的間隙,偷偷溜到了後院宮牆邊。隻是比平日晚了足足半個時辰,心中惴惴不安。
當她終於趕到時,隻見慕容雲澤早已靜靜佇立在牆洞內側。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席地而坐看書,而是背脊挺直地站著,目光沉沉地望著洞口的方向。陽光落在他半邊臉上,勾勒出少年略顯清瘦卻已見棱角的輪廓,另一側則隱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直到夏玉溪的身影出現在洞口,他緊繃的肩線才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絲。
“我以為你不來了。”他開口,聲音有些低沉,聽不出情緒。
“怎麽會,”夏玉溪努力揚起一個笑容,試圖驅散空氣中無形的沉重,從袖中掏出一個用幹淨帕子包好的小包,從洞口遞過去,“今日廚房新做了棗泥酥,酥皮可脆了,棗泥餡兒又香又甜,我偷偷藏了幾塊最好的給你,快嚐嚐!”
慕容雲澤接過那包尚帶著她體溫的點心,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打開食用。他沉默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帕子,忽然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她,問出了一個讓夏玉溪猝不及防的問題:
“你姐姐…是不是不喜歡你來找我?”
夏玉溪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你…你怎麽知道?”她下意識地反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感覺得到。”慕容雲澤的聲音很平靜,卻像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夏玉溪心中激起千層浪,“她來過好幾次,就在遠處看著。她的目光…很冷。”他頓了頓,補充道,“像刀子。”
夏玉溪心中驚駭不已。他的敏銳簡直到了可怕的程度!隔著厚厚的宮牆,他竟然能清晰地感知到牆外另一個人的存在和情緒!這需要怎樣一種在絕境中磨礪出的、近乎野獸般的直覺?
她慌忙解釋,試圖安撫他:“姐姐她…她隻是擔心我,怕我年紀小不懂事,惹上麻煩。但沒關係,我會更加小心的!以後我…”
“她說得對。”慕容雲澤打斷了她的話,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你確實不該再來。”
夏玉溪徹底怔住了,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她設想過他可能會擔憂,可能會自責,卻萬萬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地讓她離開!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牆洞那端隱在陰影中的少年輪廓,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湧上心頭:“為什麽?昨天不是已經…徐嬤嬤不是幫了我們嗎?李太監不敢再…”
“這次不一樣。”慕容雲澤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盡管他極力壓製,“玉溪,你還不明白嗎?我是罪妃之子,是這宮裏的汙點,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災星。你與我往來,就像在火堆邊玩火,隨時可能引火燒身,不僅會害了你自己,更會害了整個相府!我不能…不能再這麽自私了。”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昨日夏玉妗的出現,以及她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一盆冰水,將他從這三年來溫暖美好的幻夢中徹底澆醒。他差點忘了,自己身處何等泥沼,背負著何等不祥的身份。這三年的溫暖,是他偷來的,是建立在對她的潛在危險之上的。他不能,也不該再繼續下去了。
夏玉溪急了,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顧不上掩飾,也顧不上什麽矜持規矩,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不怕!我知道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你聰明!你好學!你比所有皇子都堅韌!你將來一定會…”她猛地住口,差點將“一定會當上皇帝”這幾個字衝口而出,驚出一身冷汗。
慕容雲澤卻誤解了她的意思,唇角勾起一抹苦澀至極的弧度,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一定會什麽?爛死在冷宮裏?像他們期望的那樣?”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自嘲和深沉的絕望。
“不是的!”夏玉溪心痛如絞,她猛地伸出手,穿過狹窄的牆洞,努力向前探去,想要抓住他的手,想要傳遞給他力量。指尖隻夠到他的指尖,那冰涼的觸感讓她心尖一顫。她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指尖,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信念和溫暖都傳遞過去:“我相信你!雲澤哥哥!我相信你一定會出人頭地!一定會讓所有看不起你、欺辱你的人後悔!一定會走出這冷宮,擁有屬於你的天地!你相信我!”
少女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灼熱的溫度,燙在慕容雲澤冰冷的心上。
他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看著牆洞外那雙被淚水浸濕卻依舊明亮執著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憐憫,沒有施舍,隻有一種近乎盲目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篤定。
為什麽?
為什麽是她?
為什麽這個與他雲泥之別的小姑娘,會如此堅定地相信他這樣一個深陷泥沼、前途渺茫的人?
“為什麽?”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問道,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脆弱和渴望,“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夏玉溪被他問住了。為什麽?因為她看過他的一生?因為她心疼他最終的結局?因為她背負著改變他命運的使命?這些理由,哪一個能說出口?
她看著他那雙在陰影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那裏麵盛滿了困惑、掙紮,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答案的渴求。她心念電轉,最終,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最簡單、也最真摯的回答:
“因為你是慕容雲澤。”她輕聲說,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這就夠了。”
因為你是你。是那個在黑暗中掙紮卻從未放棄的你,是那個渴望知識渴望光明的你,是那個在絕境中依舊保持著一絲良善的你。這就夠了。
那一刻,慕容雲澤眼中有什麽東西轟然碎裂,又在瞬間重組。一股洶湧的熱流衝垮了他心中最後一道名為“理智”的堤壩。他猛地反手,緊緊握住了她探進來的小手。他的力道很大,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力度,幾乎弄疼了她。
“那你要答應我,”他死死地盯著牆洞那端的她,眼神異常認真,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執拗,“無論如何,保護好自己!如果有一天…如果我們的往來真的被人發現,你就說是我脅迫你的!說是我用皇子身份壓你,逼你給我送東西!把所有責任都推給我!記住了嗎?”
夏玉溪的鼻子一酸,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不會的…不會有那一天的…”
“答應我!”他堅持,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
看著他眼中那近乎破碎的光芒,夏玉溪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哽咽道:“好…我答應你。”
慕容雲澤這才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般,緩緩鬆開了她的手。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包溫熱的棗泥酥,小心翼翼地打開帕子,拿起一塊,又極其認真地將其掰成兩半。他將其中一半,再次遞回給她。
“一起吃。”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疲憊和溫柔。
兩人隔著一堵冰冷厚重的宮牆,分享著同一塊香甜的棗泥酥。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牆洞處灑下斑駁跳躍的光影,仿佛為他們這隱秘而脆弱的聯係,鍍上了一層短暫的金色。
那一刻,沉浸在溫暖和酸澀交織情緒中的兩人,都沒有預料到,那看似遙遠的危機,竟會來得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
幾日後,因前夜被罰抄《弟子規》直至深夜,夏玉溪次日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她猛地驚醒,看到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心中暗叫不好!慌忙跳下床,連頭發都來不及仔細梳理,抓起昨夜就偷偷備好的、裝著幾塊新出爐點心和一小瓶化瘀膏的食盒,心急火燎地往後院趕去。
然而,當她氣喘籲籲地跑到熟悉的牆根下,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她——牆洞,被什麽東西從裏麵嚴嚴實實地堵住了!
“雲澤哥哥?”她強壓下心頭的恐慌,湊近洞口,焦急地低聲呼喚,“你在嗎?雲澤哥哥?”
牆內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應。隻有風吹過牆頭枯草的沙沙聲,更添幾分詭異。
夏玉溪的心猛地沉到了穀底,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她不死心,踮起腳尖,拚命想從牆洞邊緣的縫隙往裏窺探,卻隻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
宮牆之內,北三所破敗的庭院裏,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慕容雲澤被兩個身材粗壯的小太監死死地反擰著胳膊,押跪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上。他的膝蓋重重地磕在石板上,傳來鑽心的疼痛,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他的頭發有些淩亂,額角似乎有擦傷的痕跡,嘴角緊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那雙狼崽子般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站在他麵前的人——李太監。
李太監手裏正慢條斯理地翻看著幾本書籍,臉上掛著一種混合著得意、惡毒和幸災樂禍的笑容。那幾本書,赫然是夏玉溪之前偷偷帶給慕容雲澤的《論語》、《左傳》,以及那本昨日才送來的、還未來得及藏好的《兵法概要》!
“嘖嘖嘖,”李太監陰陽怪氣地咂著嘴,手指劃過書頁,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兵法概要》?《左傳》?《論語》?七皇子殿下,您這學問可真是…深不可測啊!”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慕容雲澤臉上掃來掃去,“咱家就納悶了,這冷宮裏要啥沒啥,您這些書…是哪來的呀?嗯?”
慕容雲澤嘴唇緊閉,如同焊死了一般,一言不發。隻有那微微顫抖的肩胛骨,泄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他知道,最壞的情況發生了!這些書一旦被坐實來源,不僅他自己會遭殃,更會牽連牆外的玉溪!
“不說是吧?”李太監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陰狠,“咱家可是注意您好些日子了!又是書本又是點心,這小日子過得,比咱家都滋潤!說!是不是相府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小姐給的?是不是她偷偷塞給你的?”他彎下腰,湊近慕容雲澤的臉,腥臭的氣息噴在他臉上。
慕容雲澤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像是被一隻大手狠狠攥住!但他依舊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泄露一絲情緒。
“看來是默認了?”李太監直起身,對旁邊一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臉上露出惡毒的笑容,“去!立刻去稟報內務府總管!就說七皇子慕容雲澤,與相府千金夏玉溪私相授受,傳遞禁書,有違宮規,其心可誅!請總管大人定奪!”
“是!”那小太監應了一聲,轉身就要跑。
“站住!”慕容雲澤猛地掙紮起來,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竟差點掙脫了兩個太監的鉗製!他目眥欲裂,朝著李太監吼道:“與她無關!書是我偷的!”
李太監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了一跳,隨即惱羞成怒,一腳踹在他肩膀上:“偷的?從哪偷的?說!”
慕容雲澤被踹得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卻依舊跪得筆直。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急中生智道:“上書房!我從上書房偷的!”
“上書房?”李太監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三角眼裏滿是譏諷,“您當咱家是三歲小孩兒?上書房是什麽地方?守衛森嚴,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您一個連北三所大門都難出的冷宮皇子,能溜進上書房偷書?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能!”慕容雲澤斬釘截鐵,眼神異常鎮定,開始編織細節,“每月初五和二十,上書房西側小門附近當值的侍衛會換崗,中間有一刻鍾的空隙。我觀察很久了,趁著那個空隙,從西側小門溜進去,拿了書再從原路返回。神不知鬼不覺。”他說得極其篤定,仿佛真有其事。
牆外的夏玉溪聽得心驚肉跳,手心全是冷汗。每月初五和二十?那正是她因府中固定的女學課業或重要節慶,無法抽身去看他的日子!他竟然記得如此清楚!而且能在如此危急關頭,瞬間編造出這樣一套邏輯嚴密、細節詳實的說辭!這份急智和鎮定,簡直令人膽寒!
李太監顯然也被他這套說辭唬住了,臉上陰晴不定。他眯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慕容雲澤,似乎在判斷他話裏的真假。上書房守衛森嚴是事實,但若真有那麽一絲管理上的漏洞…而且,這小子說得太具體了,不像臨時編的…
就在李太監猶豫不決,氣氛僵持之際,一個溫和卻不失威嚴的女聲,如同清泉般,突兀地在庭院門口響起:
“何事在此喧嘩?”
眾人皆是一驚,循聲望去。
隻見一位身著靛青色宮裝的中年女子,正靜靜地站在庭院入口的陰影處。她麵容端莊,氣質沉靜,眼神平和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從容氣度。她身後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小宮女,姿態恭謹。
李太監一見來人,臉上的凶戾瞬間消失無蹤,換上了一副諂媚到極致的笑容,小跑著迎了上去,點頭哈腰:“哎喲!徐嬤嬤安好!您老人家怎麽得空到我們這醃臢地方來了?沒什麽大事,沒什麽大事!就是…就是發現七皇子私藏了些禁書,奴才正在盤問來源呢!”他試圖輕描淡寫。
來人正是徐嬤嬤。她是已故太後身邊最得力的舊人,雖無具體職司,但在宮中資曆極深,連皇帝見了都要禮讓三分,地位超然。她目光平靜地掃過被押跪在地、形容狼狽卻眼神倔強的慕容雲澤,又掃了一眼李太監手中的書,淡淡道:“皇子讀書,明理知義,乃是天經地義的好事。何來‘私藏’一說?又何來‘禁書’一說?”
李太監被噎了一下,額頭冒汗,支吾道:“這…這些書來曆不明,恐有…”
“書是我給的。”徐嬤嬤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庭院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慕容雲澤!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徐嬤嬤。他根本不認識這位地位尊崇的嬤嬤!
李太監更是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徐…徐嬤嬤?您…您給的?這…這奴才怎麽從未見您來過北三所…”
徐嬤嬤麵色依舊平靜無波,隻是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眸裏,陡然射出一道銳利如刀鋒的寒光:“我行事,何時需要向你一個北三所的管事太監交代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還是說,如今這宮裏的規矩,輪到你來定了?這北三所,已經是你李太監管轄的地界了?”
“奴才不敢!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李太監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額頭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身後的幾個小太監也嚇得跟著跪倒一片,渾身篩糠般顫抖。
徐嬤嬤不再看他,仿佛他隻是地上的一粒塵埃。她緩步走到慕容雲澤麵前,無視地上跪著的太監,親自彎下腰,伸出保養得宜的手,將他扶了起來。她的動作自然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尊貴。她甚至輕輕拍了拍他衣袍上沾染的灰塵,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皇子殿下受委屈了。這些書,是老奴見殿下天資聰穎,勤勉好學,卻苦於無人教導,故而托人悄悄送來的。殿下若再有需要,或遇難處,可差人至靜心苑尋我。”
說罷,她目光似有若無地、極其隱晦地瞥了一眼那個被堵住的牆洞方向,眼神深邃難明。然後,她不再停留,轉身,帶著兩個宮女,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汙濁之地。
一場足以將兩人都拖入深淵的危機,竟在這位神秘嬤嬤的三言兩語間,被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庭院裏死一般的寂靜。李太監等人如同爛泥般癱在地上,麵無人色,半晌不敢動彈。
慕容雲澤站在原地,望著徐嬤嬤消失的方向,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靜心苑…那是宮中一處清修之地,徐嬤嬤確實常住那裏。但她為何要幫他?為何要撒下如此彌天大謊?她最後看牆洞的那一眼…她顯然知道牆外有人!她在替他們打掩護!
為什麽?她背後是誰?是誰在暗中觀察著他?目的又是什麽?是善意?還是…另有所圖?
無數個疑問在他腦海中盤旋,讓他感到一陣陣寒意。這深宮之中,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
待李太監等人如同喪家之犬般灰溜溜地散去後,慕容雲澤才快步走到牆邊,迅速清理掉堵住牆洞的雜物。
牆外,夏玉溪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眼圈通紅,一見到洞口暢通,立刻撲上前,聲音帶著哭腔:“雲澤哥哥!你沒事吧?他們有沒有打你?傷到哪裏沒有?”
慕容雲澤看著牆洞外那張寫滿焦急和擔憂的小臉,心中的驚濤駭浪奇跡般地平息了一些。他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猶豫片刻,他低聲問道:“你認識…徐嬤嬤嗎?”
夏玉溪茫然地搖頭,小臉上滿是困惑:“不認識…我從未聽說過她。她…她為什麽要幫我們?”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疑問。
慕容雲澤沉默下來,深邃的眼眸中思緒翻湧。他無法回答。徐嬤嬤的出現,像一團巨大的迷霧,籠罩在他和玉溪本就危機四伏的關係之上。這看似化解的危機,反而揭示了更深、更不可測的危險。
而最讓他心悸的是——今日之事,血淋淋地證明了,他和玉溪的往來,並非天衣無縫。李太監能發現,其他人也能發現。今日僥幸有徐嬤嬤解圍,下次呢?下下次呢?他不敢想象,若今日被坐實的是玉溪的名字,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他不能再讓她冒險了!一絲一毫都不能!
次日午後,當夏玉溪再次偷偷溜到宮牆邊,帶著新做的點心和滿腹關於徐嬤嬤的疑問時,慕容雲澤早已等在那裏。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接過點心,而是隔著牆洞,目光沉靜而凝重地注視著夏玉溪,鄭重地、一字一句地對她說了三個字:
“別再來了。”
夏玉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手中的食盒差點脫手掉落:“為什麽?昨天不是已經…徐嬤嬤不是…”
“這次聽我的。”慕容雲澤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如同磐石般堅定,“至少…暫時別來。等我查清一些事。”他必須弄清楚徐嬤嬤的來意,弄清楚這背後隱藏的漩渦。
夏玉溪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喙的堅持,還想說什麽,卻聽他又道,聲音裏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沉重:“玉溪,你若真為我好,就保護好你自己。你若出事,我…”他頓住了,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未盡之意,卻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分量。
牆洞兩端,兩人隔著冰冷的磚石,沉默相對。春風拂過,帶來幾片凋零的花瓣,落在牆洞邊緣,無聲無息。
最終,夏玉溪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擔憂、委屈和不甘都壓了下去。她明白他的恐懼,也理解他的決心。她輕輕地將食盒從洞口推了過去,聲音輕得像歎息:“好。我…等你消息。”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帶著一絲倔強:“我會想辦法…打聽徐嬤嬤的事。”
慕容雲澤接過那尚有餘溫的食盒,指尖感受到那熟悉的、屬於她的淡淡體溫和異香。一股洶湧的、前所未有的衝動,如同岩漿般在他心底噴薄而出,瞬間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要變強!
強到足以掌控自己的命運!
強到足以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強到再無人敢欺辱他,再無人敢覬覦他所在意的一切!
強到…足以撕裂這囚禁他的牢籠,站到足以俯瞰眾生的位置!
那一刻,十歲的慕容雲澤眼中,那沉寂多年的、屬於皇族的野心之火,第一次被徹底點燃,熊熊燃燒,再也無法熄滅。
而牆外的夏玉溪,隔著冰冷的宮牆,並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嗬護了三年、試圖引導其走向“光明”的小樹苗,在經曆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後,其根係已悄然紮向更幽暗、更危險的土壤,正以一種遠超她預期的、近乎瘋狂的速度,向著那名為“權力”的參天大樹的方向,扭曲而茁壯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