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蘭之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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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一年,夏至。
宮牆內外,暑氣漸盛。蟬鳴聒噪,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更添幾分沉悶。北三所的破敗宮室,在烈日的炙烤下,蒸騰起一股混合著陳腐與燥熱的難聞氣味。然而,那堵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厚重宮牆邊,曾經每日上演的隱秘交流,卻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自那場因《兵法概要》而起的風波,被神秘的徐嬤嬤化解後,慕容雲澤便以不容置疑的決絕,暫時切斷了與夏玉溪在牆洞邊的直接聯係。但這並非結束,而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擴散,潛入更幽暗、更不易察覺的水底。
慕容雲澤深知,李太監之流雖暫時被徐嬤嬤的威勢震懾,但疑心已起,如同埋下的火種。他不能再讓夏玉溪暴露在危險之下。同時,徐嬤嬤的出現,像一團巨大的謎霧籠罩在他心頭。這位地位尊崇、與母親沈妃有著隱秘聯係的舊人,為何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是純粹的故人之情,還是另有所圖?他必須弄清楚。
他開始像一頭蟄伏的幼狼,在冷宮這片被遺忘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收集信息。他利用清掃庭院、去內務府領微薄份例的機會,不動聲色地接近那些在北三所附近當差、年歲已高、或許知曉些陳年舊事的老宮人。他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專注,偶爾遞上一塊省下的、早已幹硬的饅頭,或是在他們被年輕太監欺辱時,默默幫上一把。滴水穿石,他的耐心和那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漸漸敲開了一些心防。
一個曾在浣衣局當差、如今在北三所漿洗的老宮女,在一個悶熱的午後,趁著四下無人,悄悄告訴他:“七殿下…老奴記得,沈妃娘娘還在時,徐嬤嬤是常來常往的。她們是打小一處長大的手帕交,情分非同一般。娘娘性子剛烈,徐嬤嬤則沉穩周全…娘娘後來…唉,”老宮女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惜,“徐嬤嬤暗地裏沒少流淚,也一直想幫襯殿下您。可這宮裏…眼線太多,她自身也…不容易。這些年,她也是有心無力,隻能偶爾尋些機會,悄悄送點東西進來,或是像上次那樣…”
慕容雲澤靜靜地聽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原來如此!母親…那個在他記憶中早已模糊了麵容的母親,竟還有這樣一位至交好友在深宮中記掛著她,記掛著他這個被厭棄的兒子!一股混雜著酸楚、溫暖和更深沉悲哀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徐嬤嬤的援手,並非偶然,而是源於一份跨越生死、在權力傾軋中艱難維係的舊日情誼。這份認知,讓他在冰冷的宮牆內,第一次感受到一絲來自血緣之外的、真實的暖意。
與此同時,相府深閨之內,夏玉溪同樣沒有放棄。她無法再去牆邊,心中的擔憂和思念卻與日俱增。她開始更加留意母親與來訪貴婦們的閑談,豎起耳朵捕捉任何關於宮闈、關於徐嬤嬤的隻言片語。
一日午後,夏夫人與幾位交好的誥命夫人品茗閑話,話題不知怎地轉到了宮裏的舊人舊事。一位夫人感歎道:“要說這宮裏如今還念著舊情的,怕也隻有靜心苑那位徐嬤嬤了。當年沈妃那般境況,闔宮上下避之唯恐不及,也隻有她,還敢暗中周濟一二,這份情義,實在難得。”
夏夫人聞言,也微微頷首,語氣帶著一絲敬意:“徐嬤嬤確實是個明白人,也是念舊情的。她侍奉太後多年,最是懂得規矩分寸,卻也最是重情重義。可惜了沈妃…”
夏玉溪在一旁安靜地繡著花,聞言心中猛地一跳。她按捺住激動,裝作天真好奇地抬頭問道:“娘親,那徐嬤嬤現在還會幫七皇子嗎?七皇子好可憐呀。”
夏夫人警覺的目光瞬間掃了過來,帶著審視和一絲嚴厲:“溪兒!娘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莫要再打聽冷宮的事!更不許再往後院宮牆那邊跑!那些事,不是你能過問的!”她頓了頓,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徐嬤嬤是明白人,自然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小孩子家,莫要胡言亂語!”
夏玉溪連忙低下頭,做出委屈認錯的模樣,心中卻已掀起波瀾。母親的話,側麵印證了徐嬤嬤與沈妃的深厚情誼,以及她如今在宮中雖無實權卻地位超然的處境。這讓她對那位神秘的嬤嬤多了幾分信任,也稍稍安心了些。
然而,無法直接聯係慕容雲澤的日子,如同被拉長的絲線,每一刻都充滿煎熬。她擔心他的傷勢是否痊愈,擔心他是否又挨了欺負,擔心他獨自一人如何熬過這深宮的酷暑寒冬。思念如同藤蔓,纏繞著她的心。
一日,她在相府後花園散心,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棵靠近宮牆、枝繁葉茂的老槐樹。粗壯的枝椏虯結盤繞,其中一根尤為粗壯,竟頑強地越過了高聳的宮牆,探入了禁宮之內。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
她強壓住激動,仔細觀察四周。確認無人後,她像隻靈巧的狸貓般,悄無聲息地爬上老槐樹。樹幹粗糲,磨得她手心發紅,她卻渾然不覺。在靠近宮牆、枝葉最為濃密的一處,她發現了一個天然的樹洞!洞口不大,但足以容納一個小巧的油紙包。
夏玉溪的心怦怦直跳。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寫好的第一封信——用最簡潔的字句報平安,詢問他的近況——用防水的油紙仔細包好,又裹了一層不起眼的灰色粗布,然後輕輕塞進了那個隱秘的樹洞。她不敢放太多東西,生怕被人發現。
當夜,她幾乎無法入睡,既期待又忐忑。次日午後,她再次爬上老槐樹,顫抖著手探入樹洞——裏麵空空如也!她的信被取走了!巨大的喜悅瞬間淹沒了她。她立刻又塞入新的信件和一些便於存放的果脯。
很快,她也收到了回信。字跡起初還有些虛弱,但確確實實是慕容雲澤的筆跡!他告訴她傷勢已無大礙,徐嬤嬤暗中關照,李太監等人暫時不敢造次。他也知道了樹洞的存在,並約定以此作為新的聯絡方式。
懸著的心終於落下。這條隱秘的通道,如同黑暗中的蛛絲,重新連接起了兩顆在深宮與相府間遙遙相望的心。
通信恢複了,但慕容雲澤的信件內容,卻在悄然發生著變化。他的字跡,從最初的稚嫩虛浮,逐漸變得挺拔有力,筆鋒間隱隱透出一股銳氣。他不再僅僅與她分享讀書的心得,或是抱怨宮中的苛待。他開始在信中詢問一些看似不經意,實則深意暗藏的問題。
“近日讀史,見前朝奪嫡之慘烈,常感唏噓。不知當朝諸皇子,可有賢名在外者?”他在一封信中這樣寫道。
夏玉溪心中警鈴微作,謹慎地回複:“皇子們尚在進學,賢愚未顯。爹爹常說,立儲乃國之根本,當慎之又慎。”
又過了些時日,他的問題更加直接:“聽聞大皇子已開始參與朝議,三皇子母族近來頗受重用。相爺於朝中舉足輕重,不知…更看好哪位皇子?”
這近乎赤裸的試探,讓夏玉溪心驚肉跳。她握著信紙,指尖冰涼。她知道,那個被囚禁在冷宮中的少年,他的目光,已經不再局限於那方寸之地,而是投向了更廣闊、也更凶險的權力場。他對相府的態度,對父親夏丞相立場的試探,已經顯露出他對“支持”的渴望。
她深吸一口氣,提筆回信,字斟句酌:“爹爹常言,皇子們年歲尚幼,性情未定,不宜過早定論。為臣之道,當以忠君體國為先,輔佐陛下,而非結黨營私。相府行事,素來謹慎。”這是實情,也是父親一直以來的立場。
下一次收到回信時,字裏行間透出的失望如同實質般沉重:“相爺深謀遠慮,所言極是。是我…妄念了。一個幽居冷宮、朝不保夕的罪子,原也不值得相爺費心。”
夏玉溪讀著信,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細細密密地疼。她急忙回信安慰,字字句句皆是鼓勵與信任,告訴他終有撥雲見日之時。然而,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卻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蔓延。慕容雲澤對權力的渴望,覺醒得如此之早,如此之強烈,甚至帶著一絲不顧一切的偏執,這比她根據書中軌跡所預想的,要快得多,也…危險得多。
景和十一年,中秋。
宮中大宴,邀群臣及家眷共慶佳節。相府自然在受邀之列。夏玉溪得知消息後,心中便存了一絲隱秘的期盼。這是她第一次有機會真正踏入皇宮深處,或許…或許能離他更近一些?
皇宮的巍峨壯麗遠超她的想象。朱牆金瓦,飛簷鬥拱,在月色與無數宮燈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恍若仙宮。宴席設在禦花園的瓊華台上,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身著華服的宮娥穿梭其間,奉上珍饈美饌。皇子公主們端坐在特定的席位上,錦衣玉帶,言笑晏晏,一派天家氣象。
夏玉溪跟在母親和姐姐身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皇子們的席位。大皇子慕容雲宏已十五歲,身量高大,劍眉星目,舉止間帶著一股張揚的英武之氣,正與鄰座的宗室子弟談笑風生。三皇子慕容雲啟十三歲,麵容清俊,氣質溫潤儒雅,安靜地聽著身旁侍講學士說話,偶爾頷首,顯得謙和有禮。五皇子慕容雲睿年僅十一歲,卻已顯露出驕縱之態,正不耐煩地揮開試圖為他布菜的宮女,頤指氣使…
沒有他。
那個十歲的七皇子,慕容雲澤。此刻的他,應該獨自待在北三所那間冰冷破敗的屋子裏,對著窗外一輪孤月,聽著遠處傳來的、與他無關的喧囂與歡歌。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夏玉溪。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難過。
宴至中途,觥籌交錯,氣氛正酣。夏玉溪借口更衣,悄悄溜出了瓊華台。憑借著對書中皇宮布局的模糊記憶和對方向的直覺,她避開巡邏的侍衛和來往的宮人,朝著記憶中北三所的方向摸索而去。
越往北走,燈火越是稀疏,喧囂聲也漸漸被拋在身後。宮道變得狹窄幽深,兩側的宮牆愈發高大冰冷,投下濃重的陰影。空氣中也彌漫起一股若有若無的、屬於冷宮的陰冷與寂寥氣息。終於,她看到了那堵熟悉的宮牆——比她在相府後院看到的更加高聳、更加森嚴,如同隔絕生死的壁壘。
她沿著宮牆小心翼翼地走著,尋找著可能的入口或是縫隙。心跳得如同擂鼓,既緊張又帶著一絲見到他的渴望。就在她經過一扇破敗不堪、窗紙早已碎裂的窗戶時,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從窗內傳了出來。
夏玉溪的腳步猛地頓住。她屏住呼吸,踮起腳尖,透過窗欞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朝裏望去。
昏暗的月光勉強照亮了室內。一張搖搖欲墜的木桌旁,一個單薄的身影正伏案書寫。是慕容雲澤!他比上次“見”到時似乎又瘦了些,寬大的舊衣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他一手執筆,一手卻緊緊捂著嘴,劇烈的咳嗽讓他整個單薄的背脊都在痛苦地顫抖,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耗盡他全身的力氣。月光勾勒出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輪廓,額角滲著細密的冷汗。
夏玉溪的心瞬間揪緊了!前幾日收到他的信時,她就覺得字跡有些虛浮無力,當時便擔心他是否病了。如今親眼所見,情況顯然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他病得很重!
一股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她迅速從隨身攜帶的荷包裏掏出一個小巧的瓷瓶,裏麵是她之前就偷偷備好的、托人從宮外買來的上好風寒藥丸。她又將荷包裏僅有的幾塊碎銀子也倒了進去。這荷包本是她打算找機會托徐嬤嬤轉交的,沒想到此刻竟派上了用場。
她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將荷包輕輕放在窗台上一個顯眼的位置。做完這一切,她正準備悄悄離開,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後響起:
“誰在那裏?!鬼鬼祟祟做什麽?!”
夏玉溪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僵硬地轉過身,隻見一個身著甲胄、手持長刀的巡邏侍衛,正一臉警惕地大步向她走來,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鎖定在她身上。
完了!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髒!深更半夜,一個相府千金,出現在冷宮七皇子的窗外,僅一窗之隔!這要是被抓住,她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私通皇子?窺探禁宮?任何一條罪名都足以讓她身敗名裂,甚至累及整個相府!
“我…我…”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臉煞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宮牆上。
侍衛已走到近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他審視著她華麗的衣裙和驚慌失措的小臉,眉頭緊鎖:“你是哪宮的宮女?還是…哪家的小姐?為何深夜在此?”
“我…我是丞相府的…夏…”她幾乎要哭出來,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無法思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扇破敗的窗戶猛地從裏麵被推開!慕容雲澤蒼白卻異常冷靜的臉出現在窗口。
“是我叫她來的。”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
侍衛顯然沒料到冷宮裏的人會突然出現,更沒料到對方會如此鎮定地承認,一時愣住了:“七…七皇子?這…這不合規矩…”
慕容雲澤的目光越過侍衛,落在嚇得瑟瑟發抖的夏玉溪身上,眼神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擔憂,隨即轉向侍衛,語氣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皇子的矜持與疏離:“徐嬤嬤吩咐她送些東西給我。怎麽,侍衛大人,徐嬤嬤行事,也需要向你報備嗎?”他刻意加重了“徐嬤嬤”三個字。
侍衛的臉色瞬間變了變。徐嬤嬤!那可是連他們統領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人物!他狐疑地看向夏玉溪:“小姑娘,真是徐嬤嬤讓你來的?”
夏玉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點頭如搗蒜,聲音帶著哭腔:“是…是的!是徐嬤嬤讓我給七殿下送藥的!嬤嬤說殿下病了,需要這些藥…”她指著窗台上的荷包,語無倫次地解釋。
侍衛看了看窗台上的荷包,又看了看一臉病容卻神色坦然的慕容雲澤,再想到徐嬤嬤的地位,心中的疑慮消了大半。他緊繃的神情緩和下來,但依舊帶著一絲警告:“既是徐嬤嬤吩咐,那便罷了。不過小姑娘,下次還是白日裏來為好,這深宮禁苑,夜裏行走多有不便,也容易惹人非議。”
“是…是!多謝侍衛大人!”夏玉溪如蒙大赦,連忙行禮。
侍衛又看了慕容雲澤一眼,見他並無異樣,這才轉身,繼續巡邏去了。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直到侍衛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宮道盡頭,夏玉溪才雙腿一軟,順著冰冷的宮牆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慕容雲澤利落地翻窗而出,動作雖因虛弱而略顯滯澀,卻依舊帶著一股韌勁。他快步走到夏玉溪身邊,蹲下身,伸手想扶她,卻又在半空中頓住,最終隻是低聲道:“沒事了。”
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眼下的青黑濃重如墨,嘴唇也毫無血色,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銳利而沉靜。
“你病了?”夏玉溪緩過氣來,第一反應就是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指尖觸到的皮膚滾燙如火,讓她心驚,“好燙!”
慕容雲澤微微偏頭,避開了她的手,語氣帶著他慣有的倔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風寒而已,死不了。”他咳嗽了幾聲,聲音沙啞。
夏玉溪心中又急又痛,連忙將窗台上的荷包塞進他手裏:“裏麵有藥!你一定要記得吃!還有…還有這些銀子,你留著打點下人,讓他們…別太苛待你…”說到後麵,她的聲音又哽咽了。
慕容雲澤默默接過荷包,緊緊攥在手裏,仿佛那是唯一的暖源。他的目光卻落在了夏玉溪腰間懸掛的一塊小巧玲瓏、通體瑩白的玉牌上——那是相府女眷出入宮禁的憑證。
“今日宮宴,”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來了哪些皇子?”
夏玉溪一愣,隨即如實相告:“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還有幾位年幼的公主。”
“他們…”慕容雲澤的目光投向禦花園燈火輝煌的方向,盡管隔著重重宮牆,什麽也看不見,“看起來…如何?”他問得有些含糊,但夏玉溪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問那些與他血脈相連、卻命運迥異的兄弟們的狀態。
“大皇子英武不凡,氣宇軒昂;三皇子溫文爾雅,頗有書卷氣;五皇子…”她斟酌著用詞,想起宴席上五皇子那驕縱任性的模樣,“頗受寵愛,言行無忌。”
慕容雲澤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帶著濃烈的諷刺:“自然受寵。他的母親是當今最得勢的皇貴妃,母族顯赫,權勢熏天。”他的聲音平靜,卻像冰錐一樣刺人。
夏玉溪沉默無言。書中確實如此,五皇子慕容雲睿的母親林皇貴妃,是皇帝新寵,其父兄在朝中手握重兵,正是如日中天之時。
“你看他們,”慕容雲澤的目光依舊望著那遙不可及的繁華方向,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深不見底的冰冷與疏離,“生來就在雲端,享受著世間最好的一切,錦衣玉食,前呼後擁,仿佛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是他們生來就該擁有的。”
而他呢?生來便是罪孽,是汙點,是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裏最陰暗角落的一抹塵埃。連一場象征團圓的中秋宮宴,他都無權參與,隻能在這破敗的冷宮裏,聽著遠處的笙歌,獨自舔舐病痛和孤寂的傷口。
夏玉溪看著他消瘦得幾乎脫形的臉頰,看著他眼中那深沉的痛苦與不甘,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楚難當。她忽然想起什麽,急忙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裏麵是一個隻有掌心大小、卻做得極其精致的月餅,餅皮烤得金黃,上麵清晰地印著一朵盛開的桂花圖案。
“給,”她將月餅遞到他麵前,努力揚起一個溫暖的笑容,盡管眼中還含著淚光,“中秋快樂,雲澤哥哥。”
慕容雲澤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小的、散發著淡淡甜香的月餅,又抬眸看向夏玉溪那雙盛滿了關切和真誠的眼睛。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猛地衝上眼眶,他下意識地別開臉,掩飾住瞬間的失態。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接過了那枚月餅。
月餅小巧玲瓏,躺在他粗糙的掌心,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遠處,瓊華台上的笙歌笑語隱隱傳來,絲竹悠揚,歡聲陣陣,更襯得此處淒清寂寥,如同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快回去吧,”慕容雲澤握緊了手中的月餅,聲音低沉而沙啞,“這裏…不安全。下次…不要再冒險來了。”他知道,她一定是費盡心機才溜到這裏。
夏玉溪用力地點點頭,強壓下心中的不舍和擔憂:“嗯!你…你一定要按時吃藥!好好休息!”
她轉身,一步三回頭地沿著來時的路走去。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玉溪。”慕容雲澤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夏玉溪腳步一頓,轉過身。
月光如水,傾瀉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看著她,那雙總是帶著防備和冰冷的眼眸裏,此刻冰霜消融,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幾乎從未示人的柔軟與真誠。
“謝謝。”他輕聲說。隻有兩個字,卻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
夏玉溪的心頭一暖,所有的恐懼和擔憂在這一刻似乎都消散了。她展顏一笑,笑容甜美而純粹,如同暗夜裏驟然綻放的花朵。她用力地朝他揮了揮手,然後轉身,腳步輕快地消失在了宮牆的拐角處。
慕容雲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她的身影徹底融入黑暗,再也看不見。他才緩緩低下頭,看向掌心中那枚小小的月餅。
他小心翼翼地掰開月餅,鬆軟的餅皮裂開,露出裏麵香甜的餡料。然而,他的目光卻被夾在餡料中的一張小小的字條吸引了。
他抽出字條,借著清冷的月光,看清了上麵一行稚嫩卻異常堅定、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寫下的字跡:
“終有一日,你會站在最高處,看萬家燈火為你點亮。”
字跡娟秀,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般的誓言力量。
慕容雲澤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攥緊了那張字條,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股滾燙的熱流從掌心瞬間竄遍四肢百骸,直衝頭頂!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夜空中那輪皎潔的、象征著團圓的圓月。
月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照亮了他眼中驟然燃起的、如同燎原之火般的熾熱光芒!那光芒中,有震驚,有悸動,有被理解的狂喜,更有一種被徹底點燃的、名為“野心”的火焰!
終有一日!
他無聲地、用盡全身力氣,在心底重複著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在心房,震耳欲聾。
自中秋那夜冒險一會後,慕容雲澤通過樹洞傳遞的信件,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他不再在信中提及其他皇子,也不再試探相府的立場。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更深沉、更專注的積累之中。
他的信中,開始頻繁出現對艱深典籍的探討,對兵法謀略的推演,對史書上帝王心術的剖析。字裏行間,充滿了超越年齡的冷靜思考和日益增長的智慧鋒芒。然而,夏玉溪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被暫時壓抑的對權力的渴望,並未消失,而是在更深的地下洶湧奔騰,如同蓄勢待發的岩漿。那份渴望,因她中秋那夜的字條,被賦予了明確的方向和近乎偏執的信念。
這年冬天,格外寒冷。凜冽的北風如同刀子,刮過北三所空曠的庭院。慕容雲澤終究沒能抵擋住嚴寒和長期的營養不良,病倒了。這一次,來勢洶洶。高燒不退,咳嗽不止,甚至一度咳出血絲。
徐嬤嬤得知後,憂心如焚。她利用自己在宮中的人脈和威望,避開李太監等人的耳目,暗中請動了一位與她有舊交、醫術精湛的老太醫。然而,慕容雲澤的身體底子實在太差,病勢纏綿反複,如同跗骨之蛆,遲遲不見好轉。
夏玉溪在相府中,心急如焚。她無法進宮探望,隻能通過樹洞,一次次傳遞她所能弄到的最好的藥材和滋補品——百年老參的參須、上等的燕窩、禦寒的厚皮毛料…她甚至偷偷典當了自己一件心愛的首飾,隻為換來更有效的藥物。每一次將東西放入樹洞,她都虔誠地祈禱,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
然而,命運似乎有意考驗。一連三日,她放入樹洞的東西都原封未動!她的心如同沉入了冰窟,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開始變得魂不守舍,甚至在做女紅時紮破了手指。
“溪兒,你這是怎麽了?”夏夫人擔憂地看著小女兒,“臉色這麽差,可是病了?”
夏玉溪靈機一動,撲進母親懷裏,帶著哭腔道:“娘親…我…我昨晚做了個噩夢!夢見…夢見一個穿著破舊衣服的小哥哥,病得好重好重,一直在咳血…他好可憐…我嚇醒了,一直哭…”她半真半假地抽泣著,小臉埋在母親懷裏,肩膀微微聳動。
夏夫人心疼地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慰:“傻孩子,不過是個夢罷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定是你前幾日聽那些夫人閑話,說什麽宮裏哪位貴人身子不爽利,才胡思亂想的。”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麽,低聲歎道,“不過…宮裏最近確實有位小主子病得不輕,太醫署都驚動了,隻是具體是誰…就不是我們能打聽的了。”
夏夫人無心的話語,卻如同驚雷在夏玉溪耳邊炸響!她強忍著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是他!一定是他!
第四天,當她幾乎絕望地爬上老槐樹,顫抖著手探入樹洞時,指尖終於觸到了一封折疊整齊的信!
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信上的字跡虛弱潦草,筆畫顫抖,卻依舊能辨認出是他的筆跡:
“安好,勿念。”
隻有短短四個字。
夏玉溪的眼淚瞬間決堤!她緊緊攥著那封信,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寫信人強撐著的意誌。她知道,他一定是在最艱難的時刻,掙紮著寫下這封報平安的信,隻為不讓她擔心。
巨大的心疼和無力感幾乎將她淹沒。她想起自己那特殊的、帶有安撫和療愈效果的異香。之前給他調製的香囊似乎對他有效?或許…或許這次也能幫上忙?
她立刻行動起來。她避開了所有人,將自己關在房中,集中全部心神,嚐試著將那股奇異的馨香凝聚、壓縮。這是一個極其耗費心神的過程,她的小臉很快變得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最終,她將凝聚了最強效異香的香料,仔細地縫入一個新的、更加精致的香囊中。
她將香囊放入樹洞,附上一封信:“此香乃家中秘製,安神定魄之效尤甚。置於枕邊,或可助眠養氣。萬望珍重。”
這一次,她賭上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事實證明,這凝聚了她心血的香囊,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慕容雲澤在回信中寫道:“香囊已收,香氣清冽獨特,聞之心神安寧,咳喘亦減輕許多。此香…似有奇效,非尋常之物可比。不知從何處得來?”
夏玉溪讀著信,既欣慰又緊張。她含糊地回信:“家中秘方,不足為外人道也。”她不敢透露這異香源於自身,生怕被當作妖異邪祟,引來滔天大禍。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慕容雲澤的病,在徐嬤嬤的暗中照拂、夏玉溪源源不斷的藥物補給以及那神奇香囊的輔助下,終於漸漸痊愈。然而,這場大病如同抽走了他最後一絲元氣,他變得更加瘦削,顴骨突出,寬大的舊衣袍穿在身上,更顯空蕩。但那雙眼睛,卻如同被淬煉過的寒鐵,更加銳利、深邃,也…更加冰冷。
他在信中告訴夏玉溪一個重要的決定:“病中思之,體弱則萬事休。徐嬤嬤暗中尋了一位因傷退役的老侍衛,姓趙,身手不凡,為人忠厚。我已拜他為師,開始習武。不求傷人,但求強身健體,遇險時…亦有自保之力。”
夏玉溪讀著信,心中五味雜陳。欣慰於他終於開始主動強健體魄,心酸於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已如此清醒地認識到武力是生存的必需。她仿佛能看到,在北三所某個隱秘的角落,那個瘦削的少年,正咬著牙,忍受著身體的酸痛和疲憊,一遍遍練習著枯燥的拳腳招式,汗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
與此同時,前朝的局勢也在悄然變化,暗流湧動。大皇子慕容雲宏已正式參與朝議,在幾位武將的支持下,開始展露鋒芒。三皇子慕容雲啟因其母惠妃家族在江南鹽政上的突出貢獻,其母族勢力水漲船高,在文官集團中聲望日隆。五皇子慕容雲睿依舊驕縱跋扈,但其母林皇貴妃聖眷正濃,其外祖父鎮守邊關,手握重兵,無人敢攖其鋒。
而關於皇帝龍體欠安的流言,開始在朝野上下隱秘地流傳。據宮中眼線傳出的消息,陛下近來沉迷於方士煉製的丹藥,性情也變得愈發陰晴不定,早朝時也時常顯露出疲態。
景和十三年,春。慕容雲澤十二歲,夏玉溪九歲。
一個看似平常的日子,夏玉溪在樹洞中取出了一封不同尋常的信。信紙比平時厚實,字跡也更加沉穩有力。慕容雲澤在信中寫道:
“玉溪,見字如晤。三日後午時,相府後院涼亭,盼一晤。徐嬤嬤已安排妥當,我可扮作小太監隨她出宮辦事,約有一個時辰。有要事相商,萬勿失約。”
夏玉溪的心跳驟然加速!怦怦怦,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三年了!整整三年,他們隻能隔著冰冷的牆洞或通過樹洞傳遞信件!如今,他竟然要真正出現在她麵前了!
巨大的驚喜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但緊隨其後的,是更深的忐忑和不安。“要事”?什麽要事需要他如此冒險,親自出宮來見她?聯想到近來朝中暗流湧動的局勢,一個模糊卻令人心驚的猜測在她腦海中浮現。
期待與憂慮交織,讓她接下來的三日坐立難安。
三日後,午時。相府後院,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夏玉溪早早便來到了約定的涼亭,心緒不寧地等待著。她特意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鵝黃色春衫,襯得小臉愈發瑩白如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她以為計劃有變,心中焦灼萬分時,一個穿著深藍色低等太監服飾的身影,在徐嬤嬤的貼身宮女引領下,穿過月洞門,朝著涼亭緩緩走來。
夏玉溪屏住了呼吸。
那身影長高了許多,雖然依舊清瘦,但肩背挺直,步履沉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氣度。寬大粗糙的太監服飾穿在他身上,非但沒有掩蓋他的氣質,反而更襯得他眉目清俊,下頜線條清晰而略顯冷硬。三年的時光,褪去了他身上的最後一絲孩童稚氣,沉澱出一種少年人特有的、如同初生朝陽般的銳氣,隻是那銳氣被一層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靜所包裹。
他走到涼亭前,停下腳步,抬眸望來。
四目相對。
一瞬間,仿佛周遭的鳥鳴、風聲、花香都消失了。時光在他們之間凝固、回溯,又飛速流轉。三年的書信往來,無數次的隔牆低語,無數次的擔憂思念,都在這一刻,化作了眼前真實的、觸手可及的身影。
“你…”夏玉溪張了張嘴,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長高了。”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最樸素的一句。
慕容雲澤的唇角微微揚起,勾勒出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弧度,如同冰雪初融:“你也是。”他的聲音比記憶中低沉了些,帶著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卻依舊是她熟悉的音色,隻是多了幾分沉穩。
他走進涼亭,在夏玉溪對麵的石凳上坐下。陽光透過亭角的藤蔓縫隙灑下,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短暫的沉默後,慕容雲澤臉上的輕鬆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清晰而沉重:
“玉溪,我時間不多,有件事,必須當麵告訴你。”
夏玉溪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裙擺:“你說。”
慕容雲澤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睛,看清她最真實的反應:“父皇…病重。太醫院院判私下告知徐嬤嬤,陛下龍體…恐難熬過今年冬天。”
轟——!
夏玉溪隻覺得腦中一聲巨響!雖然早有猜測,但當這消息被如此直白地證實,她依舊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般的震驚!書中,皇帝是在慕容雲澤十五歲時駕崩的!如今,竟然提前了兩年多!這意味著奪嫡之爭將提前爆發!而慕容雲澤,他才十二歲!羽翼未豐,如何與那些早已成年、背後各有勢力支持的兄長們抗衡?
“消息…確切?”她的聲音幹澀發緊。
慕容雲澤重重地點頭,眼神沉鬱:“千真萬確。父皇近年來沉迷丹藥,早已掏空了根基。如今不過是靠著虎狼之藥勉強支撐,實則已是油盡燈枯之相。”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徐嬤嬤在太醫院經營多年,這消息,錯不了。”
夏玉溪的心跳快得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思考著這驚天變故帶來的影響。
“我需要相府的支持。”慕容雲澤直視著她的眼睛,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玉溪,我知道這很難,但…你能幫我試探一下相爺的態度嗎?哪怕…哪怕隻是他一絲猶豫的傾向?”
夏玉溪徹底怔住了。她沒想到,慕容雲澤會如此直接、如此明確地向她提出這個要求!他不再滿足於暗中的通信和慰藉,他想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政治力量!他想要將相府,將她,都拉入這場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之中!
“爹爹他…”夏玉溪艱難地開口,感覺喉嚨發緊,“他一向…謹慎持重。在皇子們成年開府、明確展露才幹之前,他絕不會輕易表態站隊。這是…這是他一貫的立場。”她看著慕容雲澤眼中那迅速黯淡下去的光芒,心中刺痛,卻不得不說出實情。
“我知道。”慕容雲澤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自嘲和深沉的疲憊,“相爺老成謀國,自然…不會輕易押注在一個冷宮皇子身上。”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涼亭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春風拂過,帶來遠處桃李的芬芳,卻吹不散這凝重的氣氛。
良久,慕容雲澤緩緩抬起頭,眼中那黯淡的光芒並未完全熄滅,反而沉澱為一種更深沉、更決絕的東西。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所以,”他聲音低沉而清晰,“我另有所求。”
在夏玉溪困惑的目光中,慕容雲澤從懷中,極其鄭重地取出一個小小的、用褪色的錦緞仔細包裹著的布包。他一層層、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布包完全展開,露出裏麵靜靜躺著的一對玉佩。
玉佩不大,約莫拇指大小,卻晶瑩剔透,毫無雜質,在午後的陽光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華。玉質細膩如脂,觸手生溫。更奇特的是,玉佩的形狀並非傳統的圓形或方形,而是如同兩片相互契合的、帶著古老紋路的葉片,合在一起便是一個完整的圖騰。玉佩上,用極其古拙的篆體,刻著兩個小字——“金蘭”。
“這是母妃留下的。”慕容雲澤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他拿起其中一枚玉佩,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麵的紋路,“她曾說,這是一對上古流傳下來的‘金蘭契’,象征著生死相托、不離不棄的至交情誼。是她…留給我最珍貴的東西。”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夏玉溪,將手中的那枚玉佩,輕輕放入她攤開的掌心。
玉佩觸手溫潤,帶著他掌心的微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今日,我將此佩贈你。”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如同最莊重的誓言,“無論相府是否助我,無論前路是荊棘密布還是萬丈深淵,慕容雲澤此生,定不負夏玉溪!”
玉佩靜靜地躺在夏玉溪的掌心,溫潤的觸感卻像滾燙的烙印,瞬間燙到了她的心底最深處!她認得這對玉佩!在《雲澤紀事》中,這對名為“金蘭契”的玉佩,是沈妃留給兒子唯一的遺物,是他顛沛流離、登上帝位、直至生命終結都貼身佩戴、視若性命的存在!如今,他竟然將這象征著他與母親最後羈絆的信物,分了一半給她!
一股洶湧的熱流直衝眼眶,夏玉溪的視線瞬間模糊了。她緊緊握住那枚玉佩,仿佛握住了他交付的全部信任與重托。她抬起頭,淚水滑落臉頰,聲音哽咽卻異常清晰、異常堅定:
“我…夏玉溪此生,亦定不負慕容雲澤!”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繁複的誓言,隻有最簡單、最直接的承諾。這承諾,重於泰山。
慕容雲澤看著她淚眼朦朧卻無比堅定的臉龐,一直緊繃的唇角終於緩緩揚起,露出一個釋然的、如同陽光破開重重陰霾般的微笑。那笑容點亮了他過於蒼白的臉龐,也驅散了涼亭內凝重的氣氛。
“時間到了,我該走了。”他站起身,語氣帶著一絲不舍。
夏玉溪也連忙起身。
慕容雲澤看著她,猶豫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步,伸出雙臂,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
那是一個極其短暫、極其克製的擁抱。少年的胸膛並不寬闊,甚至有些單薄,帶著淡淡的藥味和屬於他的清冽氣息。他的手臂環過她的肩背,力道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視,仿佛擁抱著世間最易碎的珍寶。
隻是一個瞬間,他便鬆開了手,迅速後退一步。
然而,那短暫的觸碰,卻讓兩人都瞬間紅了臉。夏玉溪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頰滾燙的溫度。
“保重。”慕容雲澤低聲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心底。然後,他不再猶豫,轉身,跟著等候在不遠處的宮女,快步離去。深藍色的太監服背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庭院深處。
夏玉溪站在原地,手中緊緊攥著那枚溫潤的玉佩,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懷抱的餘溫。春風拂過,吹動她的發絲和衣袂。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個在冷宮牆洞後沉默隱忍的少年,已經親手撕開了命運的幕布,邁出了爭奪那至高無上權力的第一步。
而她,夏玉溪,將不得不收起所有的天真與僥幸,被徹底卷入這場即將席卷整個王朝的、充滿血腥與權謀的風暴中心。
遠處,連接前院與後花園的雕花廊柱後,一雙寫滿震驚與難以置信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涼亭的方向。夏玉妗手中的團扇,“啪嗒”一聲,跌落在地,扇骨撞擊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而刺耳的碎裂聲,在這寂靜的午後,顯得格外驚心。
她最擔心、最恐懼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