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鳶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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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了。
漱玉軒窗外那層厚重的積雪,如同被一隻溫柔的手悄然拂去,隻留下濕潤的泥土氣息和悄然萌動的生機。枯寂了一冬的枝椏,不知何時已悄然抽出了嫩綠的新芽,怯生生地探出頭來,在微涼的春風中輕輕搖曳,宣告著寒冬的徹底退場。連帶著東宮那森嚴高聳、仿佛永遠帶著冰冷氣息的紅牆,似乎也被這星星點點的綠意襯得柔和了幾分,在明媚的春光下,顯出一種難得的暖意。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金燦燦的光線透過雕花的窗欞,斜斜地灑進暖閣,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慵懶而溫暖的氣息。夏玉溪正坐在窗邊的繡架前,素手拈針,凝神靜氣地繡著一方帕子。素白的絹布上,一對相依相偎的雀鳥已初具雛形,針腳細密,羽翼漸豐。她繡得專注,連錦書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都未曾察覺。
“小姐!”錦書的聲音帶著壓不住的雀躍,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夏玉溪指尖一頓,針尖險些刺破絹布。她抬起頭,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貼身丫鬟。
錦書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快步走到近前,壓低聲音,卻難掩興奮:“小姐,殿下派人來傳話了!說午後要帶您出宮去西郊踏青!”
“踏青?”夏玉溪微微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入宮數月,她如同被精心豢養的金絲雀,活動範圍僅限於漱玉軒這方寸之地,連東宮的花園都鮮少踏足,更遑論走出那重重宮門,去到宮牆之外。這兩個字,對她而言,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事情。
“是呢!”錦書用力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傳話的小太監說,殿下瞧著今日春光實在好,特意向陛下請了旨意,準您出宮散心!馬車都已經備好了,就在宮門外候著呢!殿下讓您換身輕便的衣裳,即刻動身!”
夏玉溪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幾分,一股久違的、帶著青草氣息的期待感,如同春水般悄然漫上心頭。出宮?踏青?在相府時,春日踏青是再尋常不過的樂事,可如今,對她這個困在深宮、一言一行皆需謹慎的準太子妃而言,竟成了奢望。她放下手中的針線,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那片生機勃勃的新綠,眼中也染上了幾分雀躍的光彩。
“快,錦書,幫我更衣。”她站起身,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
宮門外,一輛看似尋常的青帷馬車靜靜停靠在宮牆的陰影裏,並不起眼。車轅旁,慕容雲澤負手而立。他今日未著太子常服,換了一身月白色的雲紋錦袍,玉冠束發,少了平日的威嚴肅穆,多了幾分少年人的清朗俊逸。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目光沉靜地望著緩緩開啟的朱紅宮門,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卸下重擔後的鬆弛。
沉重的宮門發出“吱呀”的聲響,夏玉溪在錦書的攙扶下,款步走了出來。她聽從了錦書的建議,換上了一身輕便的鵝黃色春衫,料子是上好的軟煙羅,行動間裙裾微揚,如同春日裏初綻的迎春花。發間隻簪了一支通體碧綠的玉簪,樣式簡單,卻襯得她肌膚勝雪,清麗脫俗。當她抬眼,看到宮門外長身玉立、沐浴在陽光下的慕容雲澤時,腳步微微一頓,臉頰不由自主地飛起兩朵紅雲。
“殿下。”她走上前,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
慕容雲澤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從她清亮的眼眸,到微微泛紅的臉頰,再到那身鮮亮的鵝黃衣衫,最後落在那支碧玉簪上。他唇角微揚,一絲極淡的笑意掠過眼底:“不必多禮。上車吧。”聲音溫和,少了平日的清冷。
他親自上前一步,虛扶了她一把。夏玉溪隻覺得手肘處傳來一股沉穩的力道,她借力,動作輕盈地登上了馬車。錦書則被安排坐在了車轅旁。
車廂內空間不大,布置簡潔,鋪著柔軟的錦墊。兩人相對而坐,距離近得夏玉溪甚至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鬆木氣息,混合著一種屬於陽光的暖意。而她身上那若有若無的、令人心安的異香,在這封閉的空間裏,也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沁人心脾。
慕容雲澤似乎有些疲憊,上車後便放鬆地靠在了車壁上,閉目養神。他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朝堂之上,皇帝病體沉屙,各方勢力暗流湧動,他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儲君,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片刻不得鬆懈。處理不完的奏折,應對不盡的試探,平衡各方勢力,每一日都耗費著巨大的心力。
夏玉溪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看著他眉宇間那抹疲憊的褶皺,心中泛起一絲微澀的憐惜。她猶豫了許久,指尖在柔軟的錦墊上無意識地劃著圈,最終,像是鼓足了勇氣,悄悄伸出手,用微涼的指尖,輕輕碰了碰他隨意搭在膝上的手背。
那觸碰極輕,如同蜻蜓點水。
慕容雲澤倏然睜開了眼。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乍破,帶著一絲初醒的銳利,直直看向她。
夏玉溪被他看得心尖一顫,慌忙想收回手,卻被他反手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寬大,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薄繭,卻異常溫熱,將她微涼的小手完全包裹在掌心。
“殿下…很累嗎?”她輕聲問,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像怕驚擾了什麽。
慕容雲澤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指腹無意識地、極其輕柔地摩挲著她細膩的手背肌膚,感受著那奇異的香氣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安寧感。片刻,他才低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無妨。看見你,便不累了。”
馬車平穩地駛離了宮門,車輪碾過京城的青石板路,發出轆轆的聲響。喧囂的市井之聲漸漸被拋在身後。當馬車駛出高大的城門,視野驟然開闊。窗外不再是巍峨的宮牆和規整的街巷,而是大片大片新翻的田野,泥土的氣息混合著青草的芬芳,裹挾著春風的暖意撲麵而來。遠處山巒如黛,連綿起伏,近處溪水潺潺,清澈見底,倒映著湛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雲朵。田野間,農人已經開始勞作,孩童在田埂上追逐嬉戲,一派生機勃勃、自由自在的春日景象。
夏玉溪忍不住掀開車簾一角,貪婪地呼吸著宮牆外自由的空氣。那空氣裏帶著泥土的腥氣、青草的清香、野花的芬芳,還有陽光暖融融的味道,與宮中那永遠彌漫著檀香和規矩的沉悶氣息截然不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自由的滋味都吸進肺腑裏,眼中閃爍著久違的、純粹的雀躍光芒,如同掙脫了樊籠的鳥兒。
慕容雲澤沒有阻止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生動的側臉。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白皙的臉頰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鼻尖微微翕動,唇角不自覺地上揚。連日來的疲憊,似乎真的被這明媚的春光和她毫不掩飾的喜悅驅散了幾分。他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角。
目的地是西郊的杏花林。馬車沿著蜿蜒的小路前行,還未靠近,便已能聞到空氣中彌漫開來的、濃鬱而清甜的杏花香。遠遠望去,整片山坳如同被粉白色的雲霞籠罩,連綿起伏,美不勝收。馬車在林外一處平坦的草地上停下。
“到了。”慕容雲澤率先下車,動作利落。他轉過身,自然而然地朝車內的夏玉溪伸出手。
夏玉溪將手放入他溫熱的掌心,借著他的力道輕盈地跳下馬車。腳踩在鬆軟而富有彈性的草地上,鼻尖是濃鬱得化不開的杏花香,混合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她忍不住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眉眼彎彎,由衷地讚歎:“好香!好美!”
慕容雲澤看著她孩子氣般純粹的笑容,眼中也染上了暖意,唇角微揚。他示意隨行的侍衛秦峰將東西拿來。
秦峰捧著一個紮得極為精致、色彩斑斕的蝴蝶風箏走上前。那風箏骨架輕盈,蝶翼以薄如蟬翼的絲絹製成,上麵用鮮豔的顏料繪著繁複而靈動的花紋,長長的尾翼在風中輕輕飄動,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走。
“給你的。”慕容雲澤接過風箏,遞到夏玉溪麵前。
“風箏!”夏玉溪驚喜地低呼一聲,小心翼翼地接過,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那光滑的竹骨和彩繪的蝶翼,指尖能感受到絲絹的細膩紋理,“殿下怎麽知道我喜歡放風箏?”她抬起頭,眼中滿是好奇和欣喜。
慕容雲澤挑眉,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你六歲那年,在相府後院放風箏,線斷了,風箏掛在了宮牆外那棵老槐樹的最高枝上,你夠不著,急得在牆根底下團團轉,最後坐在地上哭得驚天動地,連你姐姐都哄不住,忘了?”
夏玉溪一愣,隨即臉頰“騰”地一下飛起兩朵紅雲,一直蔓延到耳根。那件事她當然記得!那是她第一次擁有那麽漂亮的風箏,是爹爹從江南帶回來的,結果剛放起來沒多久線就斷了。她眼睜睜看著心愛的風箏掛在那麽高的樹上,怎麽蹦躂都夠不著,又急又氣又委屈,哭得嗓子都啞了,最後還是姐姐許諾給她買新的才勉強止住。沒想到,牆洞那頭的他,竟也知曉?
“那麽久的事…殿下怎麽還記得?”她小聲嘟囔,羞赧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風箏線。
“你的事,我都記得。”慕容雲澤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他拿起線軸,動作熟稔地整理著風箏線,“走吧,找個開闊的地方。”
兩人尋了一處遠離樹林、地勢平坦的草地。春風和煦,帶著暖意,吹拂著衣袂和發絲,正是放風箏的好時節。
“來,我教你。”慕容雲澤站在她身後,高大的身影將她籠罩。他伸出雙臂,從後麵輕輕環住她(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一手覆上她握著線軸的手,一手幫她托住風箏的骨架。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帶來一陣微癢的酥麻感。
“殿下會放風箏?”夏玉溪有些驚訝,心跳莫名加速。
“小時候…偷偷學過。”慕容雲澤的聲音低沉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遙遠。在北三所那些灰暗逼仄的日子裏,他也曾無數次透過高高的宮牆縫隙,看著宮牆外天空中自由飛舞的風箏,聽著牆外孩童追逐嬉鬧的笑聲。那時,一隻最簡陋的紙鳶,一個奔跑的自由身影,都曾是他遙不可及的奢望。後來,他偷偷溜出北三所的次數多了,也曾在無人的野地裏,笨拙地嚐試過。
“殿下,鬆手!我自己試試!”夏玉溪被他半擁著,臉頰發燙,鼓起勇氣說道。
慕容雲澤依言鬆開手,退後一步,目光卻始終追隨著她。
夏玉溪學著方才的樣子,逆著風小跑起來,手中的線軸飛快轉動。那彩蝶風箏借著風力,搖搖晃晃地掙紮著飛起,然而剛離地不過數尺,便如同喝醉了酒般,在空中打了個旋兒,一頭栽了下來,軟綿綿地落在草地上。
“哎呀!”夏玉溪懊惱地跺了跺腳,小跑過去撿起風箏,有些沮喪。
“力道不對,方向也偏了些。”慕容雲澤走上前,沒有立刻接過風箏,而是再次握住她執線軸的手,帶著她調整角度和力道,“看準風向,手腕發力,不要急…對,就是這樣,穩住…”
他的聲音低沉而耐心,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夏玉溪感受著他手掌傳來的溫熱和沉穩的引導,心中的慌亂漸漸平息。她深吸一口氣,再次逆風奔跑起來。這一次,她凝神感受著風的方向,手腕發力,將線軸猛地送出!
彩蝶風箏乘風而起,如同掙脫了束縛的精靈,越飛越高,在湛藍如洗的天空中翩翩起舞。陽光透過薄薄的蝶翼,折射出斑斕的光彩,長長的尾翼在風中劃出優美的弧線。
“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夏玉溪仰著頭,興奮地歡呼,臉頰因奔跑和喜悅染上健康的紅暈,眼睛亮得像落入了星辰,閃爍著純粹的光芒。她緊緊握著線軸,感受著風箏線另一端傳來的、充滿生命力的拉扯感,仿佛自己的心也跟著那自由的彩蝶,飛上了雲端,翱翔在無垠的春光裏。
慕容雲澤站在她身側,目光卻並未追隨那隻翱翔的風箏,而是長久地、專注地落在她明媚的笑臉上。春光毫不吝嗇地灑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連發絲都仿佛在發光。這一刻的她,不再是那個被困在深宮、一舉一動都需謹小慎微的準太子妃,而是多年前那個在牆洞那頭,會偷偷給他塞點心、會對他露出甜甜笑容、會絮絮叨叨講著府裏趣事的小姑娘。是他黑暗童年裏,唯一的光亮。
他心中最堅硬、最冰冷的一角,被這毫無保留的、純粹而燦爛的笑容徹底融化。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緩緩流淌過四肢百骸。他忽然伸出手,極其自然地、輕柔地拂開她被風吹亂、粘在額前的一縷碎發。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她光潔的額頭,帶來一陣細微的電流。
夏玉溪感受到他指尖的觸碰,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如同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猛地轉過頭,清澈的眼眸撞進他深邃的視線裏。四目相對,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溫柔與寵溺,那目光比這春日暖陽更熾熱,更令人心頭發燙,幾乎要將她融化。
“殿下…”她聲音微顫,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和悸動。
“嗯?”他應著,目光依舊膠著在她臉上,仿佛怎麽也看不夠。
“沒…沒什麽…”夏玉溪慌忙別開眼,臉頰更紅了,像熟透的蜜桃,隻顧著仰頭看那越飛越高、幾乎要融入藍天的風箏,掩飾著心頭的慌亂和甜蜜。
慕容雲澤低低地笑了一聲,胸腔震動,帶著愉悅的共鳴。他沒有戳破她的羞澀,也抬起頭,望向天空。那隻承載著她歡笑的彩蝶,在風中舒展著翅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忽然覺得,若能永遠留住她此刻的笑容,讓她永遠如此刻般無憂無慮,便是付出再大的代價,經曆再多的腥風血雨,也值得。
風箏在天空翱翔了許久,直到夏玉溪的手臂因長時間舉著線軸而微微發酸,日頭也漸漸西斜,將天邊的雲霞染上了一層瑰麗的橘紅。她才戀戀不舍地,在慕容雲澤的指導下,慢慢收線。看著那彩蝶一點點從高遠的天空回到自己手中,她心中竟生出一絲不舍,仿佛收回了自己短暫放飛的心。
“餓不餓?”慕容雲澤接過她手中的風箏,遞給秦峰收好,低頭看著她因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頰。
夏玉溪摸了摸肚子,老實點頭:“有點。”玩鬧了一下午,消耗確實不小。
“帶你去吃好吃的。”慕容雲澤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像是藏著什麽秘密。
馬車並未直接駛向回宮的方向,而是拐進了京城西市一條熱鬧非凡的街巷。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街道兩旁,各式各樣的攤鋪鱗次櫛比,掛起了燈籠,點起了燭火。叫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食客的談笑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充滿煙火氣的市井交響樂。食物的香氣更是霸道地彌漫在空氣中,鹵味的醇厚、煎炸的焦香、湯麵的鮮美、糖糕的甜膩……勾得人食指大動。
夏玉溪好奇地掀開車簾一角,一雙清亮的眸子好奇地打量著外麵這鮮活的世界。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琅滿目的商品,熱氣騰騰的食物,這一切對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入宮數月,她幾乎與這人間煙火隔絕。此刻看著,竟覺得無比親切和新奇。
馬車在一處不起眼的巷口停下。這裏相對安靜些,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帶著豬油和蔥花香氣的麵湯味道。
“下車。”慕容雲澤率先下去,轉身向她伸出手。
夏玉溪扶著他的手跳下車,看著眼前一個支著簡陋棚子、掛著“老張頭陽春麵”布幡的小攤,有些錯愕。幾張油膩膩的小木桌,幾條長板凳,灶台上兩口大鍋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氤氳的白霧繚繞。攤主是個頭發花白、係著圍裙的老漢,正麻利地撈麵、澆湯。
“殿下…帶我來吃這個?”夏玉溪有些難以置信。一國儲君,竟會來這種地方?
“怎麽?嫌棄?”慕容雲澤挑眉,語氣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這可是京城裏最地道、最好吃的陽春麵。比禦膳房的強多了。”
攤主老張頭顯然認得慕容雲澤,一見他下車,臉上立刻堆滿了熱情的笑容,忙不迭地用肩上搭著的毛巾擦了擦本就油膩的桌子和板凳:“哎喲!公子您來了!快請坐!快請坐!還是老規矩?”
“嗯,兩碗陽春麵。”慕容雲澤自然地拉著夏玉溪在一條長板凳上坐下,動作熟稔得仿佛常客,“一碗多放蔥花,一碗不要。”
夏玉溪驚訝地看著他。他竟然知道她的口味?她確實不愛吃蔥花。
“以前…偷偷溜出來時,常來。”慕容雲澤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那些在冷宮和皇子所艱難求生的日子裏,偶爾能避開看守,溜出宮牆,在這樣不起眼的小攤上,花上幾文錢,吃上一碗熱騰騰、湯鮮味美、便宜又管飽的麵,便是那段灰暗歲月裏難得的慰藉和溫暖。
很快,兩碗熱氣騰騰的麵端了上來。清亮的湯底,細白柔韌的麵條整齊地臥在碗中,翠綠的蔥花(一碗有,一碗沒有)點綴其上,還有幾片切得薄薄的、醬香濃鬱的鹵肉。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帶著豬骨熬煮的醇厚和蔥花的清新。
夏玉溪拿起筷子,看著這樸素卻誘人的食物,小心翼翼地挑起幾根麵條,吹了吹,送入口中。麵條勁道爽滑,湯頭鮮美醇厚,帶著豬油的香潤和骨湯的濃鬱,還有一絲淡淡的醬香。一口下去,從喉嚨暖到胃裏,竟比她吃過的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熨帖腸胃,更有滿足感。
“好吃!”她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夾了一大口,腮幫子微微鼓起,像隻滿足的小鬆鼠。
慕容雲澤看著她吃得滿足的模樣,唇角微揚,眼中漾開溫柔的笑意。他拿起筷子,將自己碗裏那幾片薄薄的鹵肉,一片一片,都夾到了她碗裏。
“殿下…”夏玉溪看著自己碗裏堆起來的肉片,有些不好意思。
“多吃點,”慕容雲澤語氣不容拒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你太瘦了。”說完,便低下頭,安靜地吃著自己那碗沒有蔥花的清湯麵。
夏玉溪看著他低垂的眉眼,看著他專注吃麵的側臉,心中暖流湧動,仿佛被什麽東西填得滿滿的。她夾起一片肉,猶豫了一下,飛快地放進了他的碗裏。
慕容雲澤動作一頓,抬眼看她。
“殿…殿下也吃。”夏玉溪低下頭,耳根通紅,聲音細若蚊呐,幾乎要淹沒在周圍的喧囂裏。
慕容雲澤看著碗裏那片失而複得的肉片,又看看她羞紅的臉頰和低垂的眼睫,眼中笑意更深,如同春水漾開漣漪。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將那片肉夾起,送入口中,細細咀嚼。嗯,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香。
兩人就在這簡陋嘈雜、充滿煙火氣的路邊攤,安靜地吃著麵。周圍是市井的喧囂,碗中是樸素的食物,卻有一種奇異的溫馨與安寧在兩人之間流淌。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肩負江山社稷的太子,她也不是困於深宮、謹言慎行的準太子妃。他們仿佛隻是兩個偷得浮生半日閑、在春日傍晚分享一碗熱湯麵的尋常少年人。沒有身份的桎梏,沒有未來的重壓,隻有眼前這碗麵,和對麵的人。
吃完麵,慕容雲澤付了錢,拉著夏玉溪融入了熙熙攘攘的夜市人流。華燈璀璨,將街道照得亮如白晝。各色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賣糖人的、捏麵人的、吹糖畫的、賣胭脂水粉的、賣小玩意的……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
慕容雲澤在一個賣冰糖葫蘆的老翁攤前停下。紅豔豔的山楂果,裹著晶瑩剔透的糖殼,在燈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像一串串紅寶石。
“嚐嚐?”他問。
夏玉溪點點頭,眼中滿是期待。
慕容雲澤買了一串最大最紅的,遞給她。夏玉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薄脆的糖殼在齒間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響,緊接著是山楂果的酸甜在口中化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帶來一種簡單而直接的幸福感。她滿足地眯起了眼,像隻饜足的貓兒。
“甜嗎?”慕容雲澤看著她,笑著問。
“甜!”夏玉溪用力點頭,眉眼彎彎。她看著手中誘人的糖葫蘆,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將糖葫蘆遞到他嘴邊,“殿下也嚐嚐?”
慕容雲澤看著那亮晶晶的糖葫蘆,又看看她期待的眼神和嘴角沾著的一點糖屑,喉結微動。他微微低頭,就著她的手,輕輕咬下最頂端那顆裹滿糖衣的山楂果。
“嗯,是甜。”他看著她,目光深邃,意有所指。那甜味,似乎不僅僅來自糖葫蘆。
夏玉溪被他看得心跳加速,慌忙收回手,小口小口地啃著剩下的糖葫蘆,掩飾著慌亂,臉頰的紅暈在燈火下格外動人。
路過一個賣泥塑小玩意的攤子,攤主是個須發皆白的老手藝人,麵前擺滿了各式各樣憨態可掬的泥娃娃、小動物。夏玉溪的目光被一個胖乎乎、圓滾滾、咧著嘴笑得沒心沒肺的泥娃娃吸引住了,那娃娃懷裏還抱著一條肥碩的大鯉魚,造型誇張有趣,透著濃濃的鄉土氣息和質樸的喜感。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喜歡?”慕容雲澤,敏銳地捕捉到她的目光。
“沒…就是覺得可愛。”夏玉溪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她已是準太子妃,身份尊貴,怎能玩這些孩童之物?傳出去怕是要惹人笑話。
慕容雲澤卻徑直走過去,拿起那個抱著鯉魚的胖娃娃,問了價錢,付了銅板,轉身塞到她手裏:“拿著。”
夏玉溪捧著那沉甸甸、圓滾滾、笑眯眯的泥娃娃,心中五味雜陳。那粗糙的陶土觸感,質樸甚至有些笨拙的造型,與她如今的身份格格不入。可偏偏,這格格不入的玩意兒,卻讓她心底湧起一股久違的、純粹的歡喜。她抬頭看向慕容雲澤,昏黃的燈火下,他俊朗的側臉線條柔和,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輕鬆與暖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殿下今日…很開心?”她輕聲問,聲音裏帶著一絲探究和好奇。在她印象裏,他永遠是沉穩的、克製的,甚至是帶著一絲陰鬱的,鮮少有這樣外露的、近乎於少年人的輕鬆神態。
慕容雲澤腳步微頓,側頭看她,目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映著的燈火,落在她微微上揚的唇角,最後落在她手中那個抱著鯉魚、笑得傻乎乎的泥娃娃上。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伸手,極其自然地揉了揉她的發頂,動作親昵而溫柔,“看見你開心,我便開心。”
回宮的馬車上,夏玉溪抱著那個沉甸甸、涼絲絲的泥娃娃,靠在車壁上,嘴角還殘留著冰糖葫蘆的甜意。玩鬧了一下午,倦意如同潮水般襲來,眼皮漸漸沉重。車窗外,京城的燈火如同流動的星河,飛速地向後退去。
慕容雲澤看著她恬靜的睡顏,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呼吸均勻清淺,懷中還緊緊抱著那個可笑的泥娃娃,仿佛抱著什麽稀世珍寶。他輕輕伸出手臂,將她攬過,讓她溫軟的身體靠在自己肩上,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回宮的路上,車外是漸漸沉寂的京城,車內是均勻的呼吸聲和淡淡的異香。慕容雲澤低頭,看著懷中人毫無防備的睡顏,感受著她身體的溫熱和重量,聽著她清淺的呼吸拂過自己的頸側。鼻尖縈繞著她身上那令人心安的異香,仿佛有神奇的魔力,能撫平他靈魂深處所有的躁動與不安。
這一刻,所有的爾虞我詐,所有的腥風血雨,所有的責任重擔,似乎都被隔絕在了這小小的車廂之外,暫時遠去。他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寧靜與滿足,如同漂泊已久的孤舟,終於駛入了寧靜的港灣。
他輕輕收攏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仿佛擁抱著這冰冷世間,唯一能溫暖他、照亮他的光。
車簾外,最後一抹晚霞的餘暉徹底褪去,深藍的夜幕上,星子悄然點亮。而他的世界,因有她在懷,便再無真正的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