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夏夜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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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和十五年的盛夏,如同一隻無形而暴戾的巨獸,盤踞在京城上空,肆意噴吐著灼熱的氣息。金烏高懸,毫無憐憫地將熾烈的光焰傾瀉而下,將青石板路炙烤得滾燙,蒸騰起扭曲的熱浪。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令人喘不過氣。宮牆之內,那高聳的朱牆金瓦非但未能帶來蔭蔽,反而如同巨大的蒸籠,將酷暑的威力聚攏、放大,悶熱得令人窒息。
    漱玉軒內,冰鑒晝夜不息地吞吐著寒氣。巨大的冰塊在銅盆中緩慢融化,絲絲縷縷的白霧嫋嫋升起,帶著沁骨的涼意,試圖驅散那無孔不入的暑氣。然而,這人工的清涼終究有限,如同杯水車薪,難以撼動那籠罩天地的滾滾熱浪。窗外,蟬鳴聲此起彼伏,匯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海洋,一聲高過一聲,尖銳刺耳,仿佛永無止境的嘶鳴,將人心底最後一絲寧靜也撕扯得粉碎。宮牆內的日子,在這酷暑的煎熬下,仿佛被凝固在琥珀之中,沉悶、壓抑,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夏玉溪斜倚在窗邊的涼榻上,身下鋪著冰涼的玉簟,卻依舊覺得後背被汗水濡濕了一片,黏膩不適。她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精巧的香囊,那是姐姐夏玉妗前些日子托人送進宮來的。香囊是上好的蘇繡,月白色的緞麵上,用深淺不一的絲線繡著繁複而雅致的纏枝蓮紋,針腳細密,栩栩如生。湊近了,能聞到裏麵填充的幹花散發出的淡淡幽香,是姐姐親手調配的安神方子,有寧心靜氣之效。然而,在這悶熱粘稠的空氣裏,那縷幽香顯得如此微弱,幾乎被窗外聒噪的蟬鳴和空氣中彌漫的燥熱徹底吞噬。
    她的目光越過窗欞,落在庭院中那幾株被烈日炙烤得有些發蔫的芭蕉葉上。寬大的葉片邊緣微微卷曲,泛著一種無精打采的灰綠色,失去了往日的鮮亮。思緒卻如同斷了線的風箏,早已飄出了這重重宮牆,飛回了相府。
    姐姐的婚期定在九月,如今已是七月流火。想必此刻的相府,早已是張燈結彩,喜氣盈門了吧?母親在信中細細描繪著為姐姐準備的嫁妝單子——那套赤金嵌紅寶的頭麵,那匹流光溢彩的雲錦,那對價值連城的羊脂玉如意…字裏行間,滿是為人母的喜悅與不舍。信中還提到了喜服的樣式,是請了江南最好的繡娘,用最上等的雲錦,繡著寓意吉祥的百鳥朝鳳圖;提到了宴席的安排,賓客的名單,甚至連庭院裏新移栽的幾株丹桂都特意提及,說是待姐姐出嫁時,定能滿園飄香…
    一幕幕鮮活的畫麵在夏玉溪腦海中流轉,帶著宮牆外鮮活的人間煙火氣,帶著家人團聚的溫暖與喧囂,與她此刻身處的這方死寂、沉悶的天地形成了刺眼的對比。一股濃烈的思念與難以言喻的悵惘,如同藤蔓般纏繞上心頭,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多想此刻就在相府,陪著姐姐試穿嫁衣,聽著母親絮絮叨叨的叮囑,感受那份即將為人婦的羞澀與喜悅…而不是被困在這金碧輝煌的囚籠裏,獨自咀嚼著這份深入骨髓的孤寂。
    “小姐,”錦書端著一個青花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碗中是冰鎮過的酸梅湯,碗壁上凝結著一層細密的水珠,散發著絲絲涼氣。她見夏玉溪神色鬱鬱,眉宇間籠著一層化不開的愁緒,輕聲勸道,“喝點酸梅湯解解暑吧,冰鎮過的,最是爽口。殿下今日還特意派人送了些新貢的嶺南荔枝來,顆顆飽滿,剝開殼兒,那果肉晶瑩剔透,跟冰珠子似的,奴婢也給您冰鎮著呢,您要不要嚐嚐鮮?”
    夏玉溪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錦書手中的酸梅湯上,那誘人的暗紅色澤和沁人的涼意,此刻卻絲毫引不起她的食欲。她意興闌珊地搖搖頭,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放著吧,這會兒沒什麽胃口。”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麽,目光投向殿門的方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與忐忑,輕聲問道:“殿下…今日可曾來過?”
    錦書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輕輕搖頭,語氣帶著一絲無奈:“回小姐,殿下這幾日…似乎格外忙碌。聽東宮那邊的小太監說,殿下一直在禦書房議事,連東宮都很少回,常常是深夜才歇下。秦侍衛倒是晌午前來過一次,沒多說什麽,隻讓奴婢轉告小姐,說殿下讓您安心養著,不必掛念,待他忙完這陣子便來看您。”
    夏玉溪的心,隨著錦書的話語,一點點沉了下去。慕容雲澤已有三日未曾踏足漱玉軒了。她深知他身為儲君,肩上擔著監國的重任,政務繁忙是常事。往日裏,他再忙,也總會抽空過來看她一眼,哪怕隻是匆匆一盞茶的時間,他身上的氣息,他眼中那份深藏的關切,總能讓她在這深宮的孤寂中找到一絲慰藉與安心。可這三日,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這漱玉軒中,連帶著那份令人心安的氣息也一並抽離。這沉悶的深宮,失去了他的存在,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變得更加空曠、冰冷,令人窒息。這份空落落的感覺,如同心底被挖走了一塊,連帶著這酷暑的煎熬也顯得更加難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鍋中煎烤。
    傍晚時分,天色毫無征兆地驟變。方才還是一片晴空萬裏,碧空如洗,熾熱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炙烤著大地。轉眼間,大片大片濃墨般的烏雲便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如同奔騰的黑色駿馬,瞬間吞噬了天光。狂風毫無征兆地平地而起,發出嗚嗚的咆哮,卷起地上的塵土、落葉和細小的砂石,在空中瘋狂地打著旋兒。庭院裏的花木被吹得東倒西歪,枝葉劇烈地搖晃著,發出嘩啦啦的哀鳴。濃重的鉛雲低低地壓下來,仿佛觸手可及,沉沉地壓在巍峨的宮牆之上,天色瞬間暗沉下來,如同黑夜提前降臨,將整個紫禁城籠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昏暗之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土腥味和暴雨將至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要下大雨了,看樣子還是場暴雨!”錦書看著窗外瞬間變暗的天色和狂舞的樹枝,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小姐,風太大了,把窗戶關緊些吧,免得雨水掃進來。”
    夏玉溪依言起身,走到窗邊。剛伸出手,想將那扇被狂風吹得吱呀作響的窗扇合攏,一道刺目的、如同巨蛇般的慘白閃電,驟然撕裂了昏暗的天幕!那光芒瞬間照亮了殿內每一個角落,也照亮了夏玉溪瞬間變得蒼白的臉!緊隨其後,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天地都劈開的驚雷,毫無緩衝地在頭頂炸響!
    “轟隆——!!!”
    那雷聲是如此之近,如此之狂暴!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在憤怒地擂動戰鼓,又如同山崩地裂,巨大的聲浪裹挾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撞擊在漱玉軒的琉璃瓦上、窗欞上、牆壁上!整個殿宇都仿佛在這聲巨響中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窗欞嗡嗡作響,腳下的金磚地麵傳來清晰的震動感,桌上的茶盞叮當作響,燭火瘋狂地搖曳,幾乎要被這狂暴的聲浪撲滅!
    夏玉溪被這突如其來的、近在咫尺的巨響驚得渾身猛地一顫!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強烈的恐懼感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她下意識地驚呼一聲,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穩住身形。
    幾乎就在那驚天動地的雷聲落下的同一瞬間,漱玉軒緊閉的殿門,被一股巨大的、蠻橫的力量猛地從外麵撞開!
    慕容雲澤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被狂風撕開的門口!
    他渾身濕透!玄色的太子常服被暴雨徹底澆透,緊緊地貼在他略顯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身軀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帶著一絲青澀力量的線條輪廓。墨色的長發被雨水打濕,淩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頸側,如同蜿蜒的水蛇,不斷有水珠順著發梢、下頜、衣角滴落,在他腳下匯聚成一灘小小的水窪。他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如同上好的宣紙,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唇瓣甚至因為寒冷或某種強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著。
    然而,最令人心驚膽戰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蛛網般的紅血絲,幾乎要將眼白徹底吞噬!瞳孔深處,翻湧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壓抑到極致的痛苦與暴戾!那眼神,如同被困在絕境中的凶獸,被逼到了懸崖邊緣,理智的弦即將徹底崩斷,隻剩下毀滅一切的衝動與深不見底的恐懼!他周身散發著濃重的寒氣,那並非僅僅是雨水帶來的冰冷,而是一種由內而外、仿佛剛從九幽冰獄中爬出的、深入骨髓的陰寒之氣!這股寒氣與這悶熱粘稠的夏夜格格不入,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
    “殿下!”夏玉溪看清來人,失聲驚呼!心髒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她顧不上方才的驚懼,也顧不上他此刻駭人的模樣,一種強烈的心疼與擔憂瞬間壓倒了一切!她快步迎了上去,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您怎麽了?怎麽會淋成這樣?外麵雨那麽大!秦侍衛他們呢?怎麽沒人給您撐傘?!”
    慕容雲澤沒有回答。他甚至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問話。他隻是死死地盯著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翻湧著極其複雜而激烈的情緒——有失而複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恐懼,有瀕臨崩潰的絕望,還有一絲…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抓住浮木般的、不顧一切的占有欲!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而急促,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他猛地向前一步!帶著一身濕冷的寒氣、濃重的水汽和撲麵而來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一把將夏玉溪狠狠箍入懷中!雙臂如同鋼鐵澆築的鐵箍,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纖細的腰肢勒斷!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揉碎了,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能分離!
    “玉溪…”他埋首在她溫熱的頸窩,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在祈求神明的救贖,又如同最卑微的囚徒在哀嚎,“別離開我…求求你…別離開我…不要走…不要…”
    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那顫抖並非因為寒冷,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恐懼!冰冷的濕意透過她單薄的夏衫,迅速侵入她的肌膚,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但更讓她心驚肉跳、心如刀絞的,是他聲音裏那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脆弱!那是一種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被無邊黑暗吞噬的、孩童般的無助與絕望!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殺伐決斷的儲君,隻是一個被噩夢驚醒、驚惶失措、拚命抓住唯一依靠的孩子!
    “殿下!我在!我在這裏!我一直都在!”夏玉溪心中劇痛,如同被千萬根鋼針同時刺穿!她顧不上被勒得生疼的骨頭,顧不上那刺骨的冰冷,用盡全身力氣回抱住他冰冷顫抖的身體,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用自己的存在去驅散他心中的恐懼,“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裏!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告訴我!”
    慕容雲澤卻隻是更緊地抱住她,仿佛要將她嵌入自己的身體裏!他將臉深深埋在她的頸側,貪婪地、近乎癡迷地汲取著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縷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的奇異馨香!那香氣,如同黑暗中的唯一燈塔,絕望中的唯一救贖,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肌膚上,帶著一種灼人的熱度,與他身體的冰冷形成詭異的、令人心碎的反差。
    “轟隆——!!!”
    又是一道更加狂暴、更加刺目的閃電劃破長空!緊隨其後的,是一聲比之前更加震耳欲聾、仿佛要將整個漱玉軒都掀翻的驚雷!那雷聲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砸在殿宇之上!
    慕容雲澤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脊梁!他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悶哼!抱著她的手臂驟然收緊!力道之大,讓夏玉溪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骨骼發出的細微**!指甲隔著薄薄的衣料,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裏!
    夏玉溪瞬間明白了!
    是雷聲!
    這震耳欲聾、毀天滅地的雷聲!
    這聲音,如同某種可怕的開關,某種來自地獄的召喚,瞬間將他拖入了深不見底的恐懼深淵!將他帶回了那個他拚命想要遺忘、卻早已刻入骨髓的噩夢之中!
    “別怕!別怕!我在!我在這裏!”她心中酸楚難當,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要窒息!她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懼怕雷聲,但這恐懼顯然根植於他黑暗的童年,與冷宮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緊密相連。她隻能更緊地抱住他,一隻手在他緊繃如鐵的脊背上,用盡所有的溫柔與耐心,一遍遍輕輕拍撫著,如同安撫一隻受驚的幼獸。同時,她努力地、前所未有地集中精神,試圖釋放出更多、更濃鬱的安撫異香,那香氣如同無形的暖流,試圖驅散他心中的陰霾,包裹住他顫抖的靈魂。
    “錦書!快!拿幹爽的布巾和幹淨衣服來!再熬一碗濃濃的薑湯!要快!”夏玉溪一邊極力安撫著懷中顫抖不止的人,一邊急聲吩咐,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錦書也被慕容雲澤這駭人的模樣嚇得不輕,臉色煞白,手腳冰涼,聞言才如夢初醒,慌忙應聲:“是!是!奴婢這就去!”她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夏玉溪費力地半扶半抱著慕容雲澤,將他沉重的、依舊在微微顫抖的身體安置在窗邊的暖榻上。他渾身冰冷,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不斷滴著水,將身下昂貴的錦緞迅速濡濕了一大片。夏玉溪顧不得避嫌,也顧不得什麽君臣之禮,此刻她眼中隻有這個脆弱得仿佛隨時會碎裂的少年。她接過錦書匆匆取來的、吸水性極好的柔軟棉布巾,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和臉頰。他的皮膚冰冷,觸手生寒,如同上好的寒玉,唯有額頭滾燙得嚇人,仿佛有一團火在內部燃燒。
    “殿下,先把濕衣服換下來,會著涼的。”夏玉溪柔聲勸道,聲音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試圖解開他緊束的、被雨水浸透的衣襟。
    慕容雲澤卻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近乎絕望的固執!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眼中翻湧著驚懼與執拗:“別走…別離開…”
    “我不走!我就在這裏!哪裏也不去!”夏玉溪反握住他冰冷刺骨的手,語氣堅定如磐石,試圖用自己的溫度去溫暖他,“但你必須把濕衣服換下來!聽話!這樣下去你會生病的!”
    或許是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或許是她眼中那份毫無保留的關切與堅定打動了他,或許是那奇異的、越來越濃鬱的異香終於開始發揮作用,慕容雲澤眼中的瘋狂與驚懼稍稍褪去了一絲,緊抓著她手腕的力道也鬆了些許。他不再抗拒,隻是依舊死死地盯著她,仿佛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他順從地任由夏玉溪和匆匆趕回的錦書合力,小心翼翼地為他褪下那身濕透冰冷、如同枷鎖般的外袍和中衣,換上幹爽柔軟、帶著陽光氣息的寢衣。
    換衣的過程中,夏玉溪才得以看清他單薄寢衣下,肩胛骨附近一道猙獰的舊傷疤。那疤痕如同一條扭曲的蜈蚣,盤踞在他原本光潔的肌膚上,在昏黃的燭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觸目驚心。那是冷宮歲月留下的印記,無聲地訴說著他曾經曆過的苦難與屈辱。她的心狠狠一揪,指尖微微顫抖,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憐惜湧上心頭。
    換好衣服,錦書也端來了滾燙的、冒著熱氣的薑湯。夏玉溪接過那碗褐色的湯汁,濃鬱的薑味混合著紅糖的甜香彌漫開來。她舀起一勺,放在唇邊輕輕吹涼,確保溫度適宜,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緊抿的唇邊:“殿下,喝點薑湯,驅驅寒,暖暖身子。”
    慕容雲澤靠在軟枕上,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如同失血的玉石,眼神卻不再那麽駭人,隻是帶著一種深重的、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疲憊和脆弱。他順從地張開嘴,任由夏玉溪一勺一勺地將溫熱的、帶著辛辣甜香的薑湯喂入他口中。他的目光始終緊緊鎖在她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裏,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未退的驚悸,有深沉的依賴,還有一種近乎貪婪的眷戀,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殿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如同密集的鼓點,猛烈地敲打著琉璃瓦和窗欞,發出劈裏啪啦的巨響,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又如同天河倒瀉!狂風裹挾著厚重的雨幕,發出嗚嗚的、如同鬼哭般的呼嘯,瘋狂地搖晃著庭院中的樹木。雷聲依舊不斷,時而沉悶如巨獸低吼,在雲層深處滾動;時而炸響如天崩地裂,震得人心膽俱裂!每一次雷聲轟鳴,都讓慕容雲澤的身體微微緊繃,呼吸有一瞬間的凝滯,緊握著夏玉溪手腕的手指也會不自覺地收緊。
    夏玉溪放下空碗,用溫熱的、浸潤了清水的布巾,仔細而輕柔地擦拭著他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她坐在榻邊,一隻手依舊被他緊緊攥著,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錨點。另一隻手則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撫著他的手臂,如同母親安撫受驚的孩子。口中,她低低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旋律舒緩而悠揚的江南小調。那是她幼時生病發熱,母親常坐在她床邊哼唱的曲子。輕柔婉轉的歌聲,混合著那奇異的、令人心安神寧的異香,如同最溫柔、最堅韌的網,將慕容雲澤緊緊包裹,試圖隔絕開殿外那狂暴的、如同末日降臨般的風雨雷電。
    殿內燭火搖曳,昏黃而溫暖的光影在兩人身上投下柔和而相依的輪廓。殿外是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喧囂與毀滅。殿內卻在這一刻,形成了一片奇異的、帶著暖意的寧靜港灣。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被一扇薄薄的門窗隔開。
    慕容雲澤緊繃如弓弦的身體,在她的歌聲、她的安撫、她身上源源不斷散發出的異香包裹下,一點點、艱難地放鬆下來。他眼中的紅血絲漸漸褪去,翻湧的驚懼與暴戾也如同退潮般緩緩消散,隻餘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脫的依賴。他緩緩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那雙曾盛滿驚濤駭浪的眼眸。他將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仿佛找到了最安全的港灣,呼吸漸漸變得綿長而安穩,緊握著她手腕的手指也終於放鬆了些許力道。
    “玉溪…”他低低喚了一聲,聲音沙啞而微弱,帶著濃濃的睡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戀。
    “我在。”夏玉溪輕聲應道,感受到他身體的重量和那份全然的、毫無保留的依賴,心中柔軟得一塌糊塗,仿佛被最溫暖的春水包裹。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些。
    “別離開我…”他喃喃著,意識似乎已經模糊,沉入了半夢半醒的混沌之中,聲音如同夢囈,“永遠…別離開…永遠…”
    “好,我不離開。”夏玉溪的聲音輕柔而堅定,如同在神前許下最鄭重的誓言,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我就在這裏,陪著你,永遠不離開。”
    她低下頭,看著他蒼白安靜的睡顏。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宇間也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脆弱與不安,薄唇依舊緊抿著,仿佛在抵禦著什麽。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心思深沉、手段狠戾的儲君,隻是一個被噩夢折磨、傷痕累累、需要依靠的少年。
    殿外的雷聲似乎漸漸遠去,聲勢減弱了許多,不再那麽咄咄逼人。雨勢也小了些,從狂暴的傾盆大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連綿不絕的雨絲,敲打著屋簷和窗欞,發出單調而催眠的滴答聲。
    秦峰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門口,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他渾身同樣濕透,顯然是跟著慕容雲澤一路冒雨奔來。他並未踏入殿內,隻是靜靜地站在門檻之外,目光複雜地看著暖榻上相依的兩人。看到慕容雲澤終於安靜下來,靠在夏玉溪肩上沉睡,他緊繃的神經似乎才稍稍放鬆,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和凝重取代。他對著夏玉溪無聲地行了一禮,動作輕緩,生怕驚擾了沉睡的人,低聲道:“娘娘,殿下他…”
    “秦侍衛,”夏玉溪輕聲打斷他,目光依舊溫柔地落在慕容雲澤沉睡的臉上,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殿下他…為何如此懼怕雷聲?這恐懼…從何而來?”
    秦峰沉默了片刻。殿內隻有雨滴敲打屋簷的滴答聲和慕容雲澤平穩的呼吸聲。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在掙紮著什麽。最終,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夏玉溪,落在慕容雲澤沉睡的臉上,聲音低沉而壓抑,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
    “殿下年幼時…在冷宮…沈妃娘娘…便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自縊身亡的…”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秦峰的聲音繼續響起,帶著一種沉痛的、無法言說的悲傷:“那夜…雷聲…比今晚還要大…閃電…照亮了整個冷宮…殿下…是第一個發現的人…他那時…才八歲…”
    轟——!
    夏玉溪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秦峰的話,如同最鋒利的鑰匙,瞬間打開了那扇通往慕容雲澤內心最黑暗角落的門!
    她瞬間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那震耳欲聾的雷聲,那刺目欲盲的閃電,那瓢潑而下、仿佛要衝刷掉一切的大雨…對他而言,從來不是簡單的自然現象!那是重現母親慘死場景的恐怖開關!是喚醒刻骨銘心夢魘的詛咒!是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恐懼之源!每一次雷聲炸響,都如同將他強行拖回那個冰冷、絕望、充滿死亡氣息的夜晚!讓他重新經曆一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低下頭,看著懷中沉睡的少年,指尖帶著無盡的憐惜與酸楚,輕輕拂過他微蹙的眉心,試圖撫平那抹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法消散的不安。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潮水般洶湧的酸楚與憐惜。原來,他所有的偏執、所有的瘋狂、所有的患得患失、所有在權力巔峰也無法獲得的安全感,都源於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源於那個失去母親庇護、獨自麵對無邊黑暗和冰冷死亡的八歲孩童!那個夜晚,不僅帶走了他的母親,也徹底摧毀了他對這個世界僅存的安全感,在他心底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深可見骨的創傷。
    “秦侍衛,”夏玉溪抬起頭,目光越過秦峰,望向殿外依舊連綿的雨幕,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今日之事…”
    “娘娘放心,”秦峰立刻躬身,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護衛秘密的鄭重,“屬下明白。今日之事,絕不會有隻言片語傳出漱玉軒。東宮上下,若有人敢多嘴一句,屬下親自拔了他的舌頭!”
    夏玉溪微微頷首,目光重新落回慕容雲澤臉上。殿外的雨聲漸歇,隻剩下屋簷滴水的滴答聲,單調而寧靜。殿內燭火搖曳,光影在兩人相依的身影上溫柔地跳躍著,溫暖而靜謐,仿佛一個與世隔絕的、隻屬於他們的港灣。
    這一夜,夏玉溪未曾合眼。她保持著那個被他依靠的姿勢,一動不動,生怕驚醒了他。她感受著他逐漸平穩的呼吸和緩慢回升的體溫,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如同磐石般堅定:她要守護他。守護他強大外表下那顆脆弱敏感的心,守護他偏執瘋狂之下那份深沉而笨拙的深情,守護他走過這深宮的血雨腥風,直至…歲月靜好,山河無恙。這深宮囚籠,她與他,終要一起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