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引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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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府門前的喧囂與喜慶,如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卻在刹那間被一隻無形而冰冷的手驟然掐斷,所有聲音戛然而止,隻餘下令人心悸的死寂。當秦峰麵色凝重如鐵、步履匆匆卻帶著千鈞重量穿過擁擠喧鬧、尚不知風雨已至的賓客人群,附在夏玉溪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急速低語幾句後,她臉上那因姐姐出嫁而綻放的、發自內心的喜悅笑容瞬間凝固,如同被冰封!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臉頰上褪去,變得蒼白如紙,仿佛被兜頭澆下了一盆來自九幽地獄的冰水,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連指尖都變得冰冷麻木。
    “娘娘,宮中急變!情勢危急!殿下有令,請您即刻回宮!片刻不得延誤!”秦峰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重錘,敲打在夏玉溪的心上,帶著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般的急迫。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無底深淵!一股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甚至來不及向身旁滿麵紅光、尚沉浸在嫁女喜悅中的父母和滿堂茫然不知的賓客解釋半句,隻匆匆丟下一句“宮中突發急務,本宮需即刻回宮,諸位恕罪”,便在秦峰和一眾眼神銳利、手按刀柄的東宮侍衛的嚴密護衛下,幾乎是半扶半擁地被帶離了喜堂,匆匆登上那輛代表著東宮威儀卻此刻如同囚車般的馬車。馬車在秦峰接連不斷的、焦灼的厲聲催促下,車夫揮動馬鞭,駿馬嘶鳴,如同離弦之箭般瘋狂地衝出相府所在的、仍被喜慶氛圍籠罩的街巷,將身後那震天的鑼鼓、喧嘩的歡笑、以及父母驚愕擔憂的目光遠遠拋下,迅速淹沒在京城初秋的街道之中。
    車廂內,夏玉溪緊攥著雙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腦海中一片空白之後,是如同暴風驟雨般的混亂與轟鳴!隻有秦峰那句簡短卻石破天驚、足以顛覆一切的稟報在反複回蕩、撞擊著她的耳膜:“太後在慈寧宮召集群臣宗室,當眾指控殿下為早日登基,對陛下下了慢性奇毒‘蝕骨散’!”
    下毒?!謀害君父?!這簡直是誅滅九族的滔天罪名!是足以將慕容雲澤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的惡毒構陷!夏玉溪隻覺得渾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凝固、倒流!她了解慕容雲澤!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或許手段狠辣,或許心機深沉,或許在權力的道路上踏著荊棘與白骨,但他對那個位置的渴望,從來都是堂堂正正地爭,光明正大地奪!他用陽謀,用實力,用他那顆被苦難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心去搏殺!他絕不會用下毒這種卑劣齷齪、見不得光的手段去謀害自己的父親!那是他內心深處或許怨恨、或許疏離,卻絕不會親手弑殺的血脈至親!更何況,他已是名正言順的太子,監國理政,儲位穩固,陛下病重,朝政大權早已在他掌控之中,他有何理由行此自毀長城、風險極高的險招?!這分明是構陷!是汙蔑!是太後和惠妃那些蛇蠍婦人狗急跳牆,眼見周禦史之事未能扳倒他,便使出的更惡毒、更致命的殺招!意圖將他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萬劫不複!
    馬車一路瘋狂疾馳,不顧一切地穿過依舊繁華喧囂、人流如織的街市,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急促而沉悶的滾動聲,如同戰鼓擂響,敲打著夏玉溪早已亂成一團的心。馬車駛入那巍峨森嚴、如同巨獸般蟄伏的宮門時,一股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撲麵而來。宮內的氣氛與宮外的喧囂恍如冰火兩重天,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粘稠的、如同暴風雨前夜般的壓抑與肅殺。宮人們行色匆匆,低著頭,腳步又快又輕,如同驚弓之鳥,大氣不敢出,眼神中充滿了恐懼與不安,交換著驚慌失措的眼色。巡邏的侍衛數量明顯激增,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披堅執銳,盔甲摩擦發出沉重而冰冷的鏗鏘聲,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氣氛緊張得如同繃緊到了極致的弓弦,仿佛隨時會斷裂,引發一場血腥的廝殺。
    東宮儀駕在沉重的宮門開啟又閉合的悶響中,終於停在了東宮門前。夏玉溪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下馬車,繁複的宮裝裙擺險些將她絆倒,她也顧不得什麽太子妃的儀態與風度,提著裙擺,發髻微散,便向著慕容雲澤的書房方向狂奔而去。書房外,秦峰和一眾心腹侍衛如同雕塑般嚴陣以待,麵色凝重如鐵,眼神銳利如鷹,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之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火藥味。看到她踉蹌奔來,秦峰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低沉而急促:“娘娘,您總算回來了!殿下在裏麵等您,情況…非常不妙。”
    夏玉溪一把推開沉重的書房門,幾乎是撲了進去。書房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卻絲毫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幾乎凝成實質的濃重陰霾與冰冷殺意。慕容雲澤背對著門,站在巨大的窗前,玄色的蟒袍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襯得他身形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決絕。他並未回頭,隻是望著窗外沉沉的、不見星月的夜色,周身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如同萬年寒冰般的冰冷與肅殺之氣,仿佛一把已然出鞘、飲血之前的絕世凶刃,鋒芒畢露,煞氣衝天。
    “殿下!”夏玉溪快步上前,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和前所未有的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到底怎麽回事?太後她…她怎能如此惡毒!如此汙蔑於你?!這簡直是…”
    慕容雲澤緩緩轉過身。他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失血的蒼白,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唇角甚至因為極力壓抑怒火而微微向下撇著。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蛛網般的紅血絲,如同燃燒著地獄的熊熊火焰,裏麵翻湧著滔天的怒火、冰冷的、足以毀滅一切的殺意,以及一絲深藏於底、不易察覺的、被至親之人反複背叛、構陷所帶來的刻骨痛楚與蒼涼。
    “她們說,”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粗糙的砂紙狠狠磨過,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仿佛隨時會爆發的恐怖戾氣,“太醫院院判率領眾太醫‘會診’,剛剛‘查出’,父皇龍體欠安,並非隻是丹藥之毒沉積、損耗元氣那麽簡單,而是…而是中了某種極為陰險歹毒、來自南疆的慢性奇毒——‘蝕骨散’。此毒無色無味,極易混入飲食湯藥之中,日積月累,悄無聲息地侵蝕五髒六腑,可致人髒腑逐漸衰竭,體虛力弱,最終…咳血而亡。而下毒之人…”他頓了頓,眼中寒光爆射,如同冰錐刺骨,死死釘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她們眾口一詞,指認是孤!是孤狼子野心,為了早日登基,覬覦大寶,對親生父親下了毒手!其心可誅!罪該萬死!”
    “荒謬!無恥!”夏玉溪氣得渾身發抖,血液逆流衝上頭頂,讓她眼前陣陣發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憤怒與斬釘截鐵的堅定,“殿下已是太子!名正言順的儲君!父皇病重期間,朝政大事盡在殿下掌控!天下皆知!殿下有何理由行此自毀長城、風險極高、遺臭萬年的大逆不道之事?!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構陷!是惡毒的汙蔑!是太後和惠妃她們眼見陰謀屢屢受挫,狗急跳牆,使出的最毒辣的殺手鐧!意圖置殿下於死地!其心之惡毒,簡直令人發指!”
    她衝到慕容雲澤麵前,不顧一切地抓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臂,仰頭死死盯著他布滿血絲、盛滿風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擲地有聲地說道:“殿下!您絕不能認!絕不能向這等卑劣至極的構陷低頭!您是清白的!您必須反擊!必須立刻反擊!拿出證據!撕破她們虛偽的麵具!讓天下人都看清她們的險惡用心!讓她們為自己的惡毒付出代價!”
    慕容雲澤看著眼前因極致的憤怒而臉頰泛起異常紅暈、眼神卻如同淬火的星辰般明亮堅定的女子,看著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信任、維護與與他同仇敵愾的決絕,心中那翻騰咆哮、幾乎要衝破理智堤壩的怒火與戾氣,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澈而強大的暖流,奇異地稍稍平息了些許,變得更為冷凝和專注。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她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同樣冰涼的手,指尖的冰冷透過肌膚相觸的地方傳遞過去。
    “孤當然不會認。”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磐石般的決絕,“她們想玩火,孤便陪她們玩到底!看最後,燒死的究竟是誰!隻是…父皇他…”他眼中閃過一絲深重的、難以掩飾的痛楚與擔憂,聲音也隨之低沉下去,“父皇確實中毒了。雖絕非孤所為,但‘蝕骨散’之毒…確已深入肺腑,危在旦夕。太醫院那群庸醫…束手無策…”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揪,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父皇…中毒很深嗎?無藥可解了嗎?連林大夫…也沒有辦法嗎?”
    “‘蝕骨散’,乃南疆秘傳奇毒,陰狠無比,據說…無藥可解。”慕容雲澤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抑的顫抖,“太醫說…毒已侵入骨髓,藥石罔效…恐怕…回天乏術,時日無多…”
    “不!一定有辦法!”夏玉溪反手更加用力地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都傳遞給他,聲音急切而充滿希冀,“殿下!您想想辦法!林大夫呢?他見識廣博,一定有辦法的!還有徐嬤嬤!她照顧陛下多年,或許知道些什麽!我們不能放棄!絕不能!”
    慕容雲澤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掙紮,如同暗流洶湧,最終化為一種近乎絕望的、卻又帶著破釜沉舟般決絕的光芒:“辦法…或許還有一個。隻是…代價太大。大到…孤也不知能否承受。”
    “什麽辦法?!”夏玉溪急切地追問,心跳如擂鼓。
    “孤的血。”慕容雲澤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如同九天驚雷,在夏玉溪耳邊轟然炸響!震得她神魂俱顫!“孤幼時身中‘千日枯’奇毒,雖得雪嶺靈芝解毒,保住了性命,但體內餘毒始終未能徹底清除,血液之中…因此帶上了某種奇異的抗毒之性。林大夫與院判私下商議後曾言,或許…或許可以孤之血為藥引,配以天山雪蓮、百年老參等幾味珍稀藥材,或可強行壓製‘蝕骨散’之毒性,延緩毒發,為尋找真正的解毒之法爭取時間…隻是…”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沉重無比,“此法極為凶險,前所未有!對孤身體損耗極大,無異於刮骨療毒,以命換命!且…即便成功,也未必能根治父皇之毒,很可能隻是…飲鴆止渴…”
    “不行!絕對不行!”夏玉溪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她猛地甩開他的手,如同被燙到一般後退一步,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驚恐與難以置信,聲音尖銳得幾乎變調,“殿下!您不能用自己的血!這太危險了!千日枯餘毒本就未清,日夜侵蝕您的身體,再如此損耗精血,您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住?!這會要了您的命的!萬一…萬一…”她不敢再說下去,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視線一片模糊,“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您…”
    “玉溪,”慕容雲澤上前一步,目光深深地看著她,那眼神複雜無比,有痛楚,有無奈,有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鋼鐵般的堅定,“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父皇不能死!至少…現在絕對不能!他若在此時駕崩,太後一黨必借機發難,將這弑父的滔天汙名死死扣在孤頭上!屆時,死無對證,孤百口莫辯!不僅孤性命難保,相府、你、錦書、秦峰,甚至所有與孤有關聯、支持孤的朝臣,都將被卷入這場風暴,萬劫不複!孤…別無選擇!”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砸在夏玉溪的心上,沉重得讓她無法呼吸。
    “可是…”夏玉溪的淚水終於決堤,如同斷線的珍珠般滾落,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您的身體怎麽辦?您體內的餘毒怎麽辦?林大夫說過,您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損耗元氣!萬一…萬一您也因此毒發…那我…我怎麽辦?!”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泣不成聲。
    “沒有萬一!”慕容雲澤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強大的自信與決絕,“孤不會有事!孤答應過你,要護你一世周全,要與你白首偕老,看這萬裏江山!孤絕不會食言!但此刻,父皇必須活著!隻有他活著,清醒地活著,親口為孤證明清白,孤才能扭轉乾坤,才能將那些躲在暗處的魑魅魍魎連根拔起,永絕後患!”
    他伸出手,指腹帶著一絲微顫,卻極其輕柔地拭去她臉頰上不斷滾落的、冰涼的淚水,聲音低沉而溫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安的強大力量:“玉溪,相信孤。孤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孤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更不會拿我們的未來開玩笑。孤還要留著這條命,陪你走完這漫長的一生,看盡世間繁華。”
    夏玉溪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決絕與深情,看著他蒼白臉上那不容動搖的堅定,心中如同被撕裂般劇痛,卻又奇異地被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情感所充滿。她知道,他心意已決,無人能改。他是在用自己岌岌可危的身體為賭注,賭一個洗刷汙名、護住所有他在乎之人的機會!這份擔當,這份決絕,讓她心痛如絞,卻又無法不為之震撼動容。
    “殿下…”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撲進他冰冷而堅實的懷中,緊緊抱住他,仿佛要將他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淚水迅速浸濕了他玄色的蟒袍,聲音破碎不堪,“我…我幫你…我陪著你…無論發生什麽,我都陪著你…”
    養心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濃重的藥味混合著一種陳腐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之中。龍榻之上,皇帝麵色灰敗如金紙,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如同一盞即將油盡燈枯的殘燭,隨時可能熄滅。太後端坐於鳳椅之上,麵色沉靜,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威壓,仿佛不是來探病,而是來審判。惠妃、靜嬪以及幾位輩分高、有影響力的宗室親王、郡王和內閣重臣齊聚殿內,分列兩側,目光複雜地注視著站在龍榻前的慕容雲澤和緊緊跟在他身側的夏玉溪。各種心思在沉默中交鋒,暗流洶湧。
    “太子,”太後率先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你方才所言,願以你自身之血為藥引,配製湯藥,救治陛下,可是當真?此法聞所未聞,玄奇莫測!你可有把握?太醫院諸多太醫,對此又有何說法?”她的目光掃向一旁垂首肅立的太醫院院判和林懷仁。
    慕容雲澤麵色平靜無波,仿佛即將放血救父的人不是他自己。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沉穩,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回太後,千真萬確。此法乃太醫院院判與林大夫翻閱古籍,結合兒臣幼時中奇毒之特殊體質,共同商議得出。兒臣體內因‘千日枯’餘毒之故,血液中確帶有異於常人之抗毒特性,或可一試,用以壓製父皇所中之‘蝕骨散’毒性。為救父皇,兒臣甘願一試!縱有萬一,兒臣亦無悔!”
    “哼!”惠妃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聲,聲音尖利,帶著濃濃的譏諷與不信,“太子殿下這番孝心,真是感天動地,令人‘動容’啊!隻是…這以血為引之說,未免太過離奇!聞所未聞!莫不是殿下眼見事情敗露,無法收場,便想出這苦肉計,故弄玄虛,既想洗脫嫌疑,又想博個孝名吧?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惠妃娘娘慎言!”夏玉溪上前一步,擋在慕容雲澤身前半步,目光清冷如冰,直視惠妃那雙充滿算計與惡意的眼睛,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響徹殿內,“殿下為救父皇,不惜以身犯險,損耗自身精血元氣!此等赤誠孝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表!豈容你在此妄加揣測,信口雌黃,汙蔑殿下清白?!莫非娘娘是見不得陛下好轉?見不得殿下盡孝?!”
    惠妃被夏玉溪當眾如此頂撞質問,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如同吞了蒼蠅一般:“太子妃!你!本宮與太子說話,何時輪到你一個晚輩在此放肆插嘴?!真是毫無規矩!”
    “夠了!”太後猛地一拍鳳椅扶手,厲聲打斷,目光冰冷地掃過爭鋒相對的兩人,最終落在慕容雲澤身上,帶著一種審度的意味,“太子既有此心,哀家便準了!太醫院院判!林大夫!即刻準備!所需藥材器具,一應俱全!若陛下服下湯藥後有半分差池,”她的聲音陡然轉厲,“唯你們二人是問!”
    “臣等遵旨!”太醫院院判和林懷仁連忙躬身領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院判眼神閃爍,帶著一絲惶恐與不安,而林懷仁則麵色凝重,眼神中充滿了對慕容雲澤的擔憂。
    很快,小小的紫銅藥爐、各種珍稀藥材、一隻潔白無瑕的玉碗、一柄薄如柳葉、寒光閃閃的銀刀等一應物品被宮人迅速準備妥當,放置在龍榻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慕容雲澤身上,或審視,或懷疑,或擔憂,或幸災樂禍。
    林懷仁親自上前,取過那柄寒氣逼人的銀刀,用烈酒仔細擦拭後,雙手微微顫抖地遞給慕容雲澤,聲音低沉:“殿下…三思…此法凶險異常…”
    慕容雲澤麵色依舊平靜,眼神無波無瀾,仿佛即將承受割腕之痛的不是他自己。他淡淡地看了林懷仁一眼,接過那柄沉甸甸的、象征著犧牲與風險的銀刀。他緩緩挽起左臂的衣袖,露出一截蒼白卻線條流暢、隱隱可見青色血管的手臂。他沒有絲毫猶豫,眼神一凝,刀鋒在殿內無數燭光的映照下劃過一道冰冷刺目的弧線,精準而決絕地割向自己手腕處的血管!
    “殿下——!”夏玉溪失聲驚呼,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跳出胸腔!她下意識地想要衝上去阻止,卻被身旁的秦峰不動聲色地、堅定地攔住了,對她微微搖了搖頭。
    鋒利的刀刃輕易地劃破肌膚,鮮紅的血液瞬間洶湧而出,如同決堤的紅色溪流,不再是滴滴答答,而是成股地、觸目驚心地落入早已準備好的、那隻潔白無瑕的玉碗之中!那刺目驚心的紅色,在潔白的玉璧上迅速蔓延、匯聚,如同雪地裏盛開的紅梅,又似地獄繪卷,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令人窒息的淒美與壯烈!
    慕容雲澤眉頭驟然緊鎖,額角青筋瞬間暴起,但他死死咬住牙關,硬是一聲未吭,如同沉默的磐石,任由那代表著生命精華的鮮血不斷流淌而出。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蒼白透明,仿佛所有的血色都隨著那鮮血流失殆盡,嘴唇也失去了最後一絲顏色,額頭上滲出大顆大顆冰冷的汗珠,沿著臉頰滑落。但他依舊站得筆直,如同一棵被狂風暴雨肆虐卻寧折不彎的青鬆,脊背挺得僵直。
    夏玉溪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滲出血絲,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看著那不斷湧出、仿佛無窮無盡的鮮血,看著那玉碗中的紅色越來越深,越來越多,仿佛每一滴都落在她的心上,帶來一陣陣尖銳至極的、撕裂般的刺痛!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那些將他逼到如此絕境、需要他用鮮血來自證清白的人!她恨不得將那些人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何等的漆黑!
    終於,玉碗中盛滿了大半碗濃稠的、帶著體溫的鮮血。林懷仁立刻上前,用早已準備好的、浸透了金瘡藥和止血散的白布,動作迅速卻輕柔地為慕容雲澤緊緊包紮傷口,白色的紗布迅速被滲出的鮮血染紅,刺眼無比。隨後,他端起那碗沉甸甸的、滾燙的、散發著濃重血腥氣的鮮血,將其倒入一旁早已熬好、正微微沸騰著的、顏色深褐的藥汁之中。暗褐色的藥汁瞬間被染成一種詭異而令人不安的暗紅色,血腥氣與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而刺鼻的氣息,彌漫在整個養心殿。
    “快!趁熱給陛下服下!”林懷仁端著那碗顏色詭異、溫度滾燙的藥碗,快步走到龍榻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在所有人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兩名心腹太監小心翼翼地扶起昏迷不醒、毫無知覺的皇帝,林懷仁親自用玉勺,一勺一勺,極其緩慢地將那碗混合著慕容雲澤鮮血、滾燙的藥汁,小心翼翼地喂入皇帝口中。每一勺都仿佛耗盡了極大的力氣,每一滴藥汁的喂入都牽動著殿內每一個人的神經。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了。養心殿內死寂一片,落針可聞。隻有燭火燃燒偶爾發出的劈啪聲,以及眾人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太後、惠妃、靜嬪等人目光閃爍不定,臉色變幻,各懷鬼胎,緊張地注視著龍榻上的動靜。宗室親王和重臣們則神色無比複雜,或擔憂地看向慕容雲澤蒼白如紙的臉,或審視地看著那碗藥,或期待地望著皇帝,殿內的空氣仿佛變成了粘稠的膠質,令人窒息。
    夏玉溪的目光緊緊鎖在皇帝那灰敗毫無生氣的臉上,心中瘋狂地祈禱著,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乎皇帝是否能醒來,不在乎這江山誰主沉浮,她在乎的隻有慕容雲澤!隻在乎他的付出是否值得!隻在乎他流了那麽多血,身體能否承受得住!她甚至惡毒地想,若是皇帝就此醒不過來,雲澤的血豈不是白流了?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即被更大的擔憂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就在有些人幾乎要失去耐心之時,龍榻之上,昏迷多日、氣息奄奄的皇帝,眼皮忽然劇烈地、痙攣般地顫動了幾下!喉嚨裏發出一聲極其模糊、幹澀的**,如同破舊的風箱,然後,他竟然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眼神起初是渙散而迷茫的,沒有焦距,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陰翳。
    “陛下醒了?!”
    “陛下!”
    “父皇!”
    殿內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聲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與各種複雜的情緒!太後、惠妃等人臉色驟變,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慌與不甘!慕容雲澤眼中則是猛地爆發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極其複雜的光芒,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晃動了一下,險些栽倒,被一直密切關注著他的夏玉溪眼疾手快地死死扶住,將大半重量靠在了她單薄的肩膀上。
    皇帝的眼神緩緩聚焦,似乎花了一些時間才辨認出自己所處的環境和高低環繞的人群。他環視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了被夏玉溪攙扶著、臉色蒼白如鬼、手腕上纏著刺目染血紗布的慕容雲澤身上。他似乎明白了什麽,渾濁的、死氣沉沉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劇烈的震動,一絲深切的愧疚,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的動容。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發出極其微弱沙啞的聲音:
    “雲…雲澤…”他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向慕容雲澤。
    慕容雲澤深吸一口氣,強行站穩,掙脫夏玉溪的攙扶(雖然依舊搖搖欲墜),快步上前,單膝跪倒在龍榻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與沙啞:“父皇!兒臣在!您感覺如何?”
    皇帝顫抖著的手,緩緩地、輕輕地碰了碰他手腕上那被鮮血染紅的、刺目的白色紗布,眼中水光閃動,混濁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浸濕了枕巾:“你…你的血…是為了…救朕?”
    “父皇龍體要緊。”慕容雲澤聲音平靜,努力掩飾著那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虛弱,“些許小事,兒臣身體無礙,休養幾日便好。”
    皇帝深深地看著他,看了許久許久,仿佛第一次真正地、認真地看清這個兒子的麵容,看清他眉宇間的堅毅,看清他眼底的疲憊與隱藏的痛楚。他渾濁的眼中,那長久以來存在的猜忌、疏離、隔閡與冷漠,如同遇到暖陽的冰雪般,開始緩緩地、不可逆轉地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遲來的愧疚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實的信任。他用盡全身力氣,反手緊緊握住慕容雲澤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力道雖然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交付一切的堅定:“好…好孩子…朕的好皇兒…朕…朕錯怪你了…朕…對不住你…”
    這一句“錯怪你了”,這一聲“對不住”,如同平地驚雷,驟然在死寂的養心殿內炸響!聲音雖微弱,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太後、惠妃、靜嬪等人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毫無血色!身體幾不可察地搖晃了一下!宗室親王和重臣們麵麵相覷,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震驚與了然!
    皇帝醒了!親口承認錯怪了太子!親口說出了“對不住”!這無疑是對太後一黨最致命、最沉重的打擊!是對慕容雲澤清白最有力、最無可辯駁的證明!所有的汙蔑與構陷,在這一刻,在這句遲來的道歉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慕容雲澤身體猛地一震,抬起頭,看著父親眼中那前所未有的、近乎卑微的信任與深切的愧疚,看著那渾濁淚水不斷滾落的蒼老麵容,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多年的隔閡、疏離、渴望而不可得的父愛、以及那些深藏的委屈與怨恨,似乎在這一刻,被這碗滾燙的鮮血和這句遲來了太久的道歉,悄然地、劇烈地衝擊著、融化著。
    “父皇言重了。”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湧的複雜情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疲憊,“兒臣隻願父皇早日康複,龍體安康。”
    皇帝點點頭,目光艱難地轉向一旁緊張注視著慕容雲澤、眼圈通紅的夏玉溪,眼中閃過一絲溫和與讚許:“太子妃…也辛苦了…照顧…照顧好太子…”
    夏玉溪連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帶著哽咽:“臣妾不敢當。父皇安康,便是天下之福,亦是殿下之福。臣妾定當竭盡全力照顧殿下。”
    皇帝的目光在慕容雲澤和夏玉溪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與複雜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某種希望。他疲憊至極地閉上眼,無力地揮了揮手,聲音幾不可聞:“都…都退下吧…朕累了…想歇歇…雲澤…留下…”
    “是!臣等(兒臣)告退!”眾人心思各異地紛紛行禮告退。太後臉色鐵青,嘴唇緊抿,狠狠瞪了慕容雲澤一眼,在那位心腹徐嬤嬤的攙扶下,憤然拂袖而去。惠妃、靜嬪等人更是麵如死灰,灰溜溜地、如同喪家之犬般跟著逃離了養心殿。
    殿內很快隻剩下慕容雲澤、夏玉溪和再次因藥力與極度虛弱而陷入昏睡的皇帝。夏玉溪再也忍不住,所有強撐的堅強瞬間崩塌,她快步衝到慕容雲澤身邊,看著他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看著他被鮮血浸透的紗布,看著他搖搖欲墜、幾乎無法站穩的身體,淚水瞬間決堤:“殿下…殿下您怎麽樣?疼不疼?是不是很暈?快!快讓林大夫再看看!再給您把把脈!開些補血益氣的藥!快啊!”
    慕容雲澤搖搖頭,強撐著最後一絲精神,對她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極其虛弱的微笑:“無妨…隻是有些累…歇一下就好…”他話未說完,身體猛地一晃,眼前徹底一黑,所有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直直地、毫無征兆地向後倒去!
    “殿下——!”夏玉溪魂飛魄散,發出淒厲的尖叫,用盡全身力氣撲上去,在他倒地之前,險險地抱住他徹底失去意識、冰冷沉重的身體!
    “快!傳林大夫!快啊!”秦峰厲聲嘶吼,聲音都變了調!
    養心殿內,剛剛平息下去的緊張氣氛再次被引爆,陷入一片混亂與恐慌。而這一次,所有人的中心,是那個剛剛用自己的鮮血、為父親續命、為所有人贏得一線生機與轉機的、昏迷不醒的年輕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