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暗夜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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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心殿內,燭火搖曳不定,如同此刻殿內眾人飄搖動蕩的心緒。光影在慕容雲澤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變幻莫測的陰影,更添幾分脆弱與死寂。他雙目緊閉,濃密的長睫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令人心悸的暗影,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仿佛風中殘燭,隨時可能被最後一縷微風吹滅。手腕上那圈刺目的、被鮮血浸染後又換上的白色紗布,如同一個無聲而慘烈的烙印,昭示著他為救父所付出的、近乎自毀的代價。
    夏玉溪跪坐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身體緊貼著龍榻邊緣,雙手緊緊握著慕容雲澤那隻冰涼得嚇人、指節分明卻無力垂落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體溫和生命力都渡給他。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不受控製地、無聲地滾落,一滴滴打濕了明黃色的錦被,留下深色的、悲傷的印記。她看著他毫無生氣、仿佛瓷娃娃般易碎的模樣,心口如同被一隻無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反複揉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刺痛。方才他毫無征兆地轟然倒下、重重砸入她懷中的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瞬間天崩地裂,萬物失色,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恐懼與黑暗。
    “林大夫!林大夫!殿下怎麽樣了?!他會不會…”她猛地抬起淚眼朦朧的臉,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劇烈的顫抖,看向正凝神屏息、全神貫注為慕容雲澤施針的林懷仁大夫,語氣中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林懷仁麵色凝重得如同籠罩著層層烏雲,額角布滿了細密的、不斷滲出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撚動著刺入慕容雲澤幾處大穴的細長銀針,動作沉穩而極其專注,每一次落針、每一次撚轉都凝聚著他畢生的醫術修為。聽到夏玉溪那帶著哭腔的、破碎的問話,他微微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深深的疲憊與憂慮:“娘娘暫且寬心,莫要過於悲慟。殿下此番是失血過多,遠超常人所能承受之極限,加之體內‘千日枯’的頑固餘毒被這大量失血驟然引動,兩相夾攻,導致氣血瞬間巨額虧虛,元氣大傷,這才支撐不住,昏厥過去。性命…暫時無礙,隻是…”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沉重,“此番損耗實在太大,幾乎傷及生命本源,後續必須極其精心地靜養調理,用最好的藥材慢慢溫補,絲毫急不得,也受不得半點刺激。否則…恐會真正傷及根基,留下難以挽回的隱患,於壽數有礙啊…”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間墜入萬丈冰窟,徹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傷及根基…於壽數有礙…這幾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針,狠狠紮進她的心窩,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劇痛。她看著慕容雲澤那張蒼白如紙、失去所有鮮活氣息的臉,想起他平日裏的挺拔冷峻、運籌帷幄,想起他眉宇間的銳利鋒芒、不容置疑的威嚴,心中湧起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恐慌與蝕骨的心疼。他本該是翱翔於九天之上、睥睨天下的雄鷹,卻為了守護她在乎的一切,為了這冰冷的皇權,一次次被迫折損自己的羽翼,甚至透支生命的本源!
    “無論如何!請林大夫務必治好殿下!”夏玉溪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近乎偏執的堅定與深深的哀求,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需要什麽藥材,無論多麽珍稀罕見,盡管開口!東宮庫房沒有的,我去求父皇!我去求皇後娘娘!就算翻遍整個天下,不惜一切代價,我也要找到!”
    “娘娘放心,老朽明白!定當竭盡全力,窮盡畢生所學!”林懷仁鄭重承諾,手下施針的動作更加沉穩謹慎,仿佛在雕琢一件舉世無雙的珍寶。
    秦峰如同一尊冰冷的殺神,肅立在一旁陰影處,臉色鐵青,牙關緊咬,眼中翻湧著幾乎要化為實質的、冰冷的殺意與暴戾。他死死盯著慕容雲澤蒼白脆弱的麵容,盯著那圈刺目的紗布,緊握的雙拳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響,手背上青筋暴起。那些躲在陰溝裏、用最惡毒的語言構陷殿下、逼得殿下不得不以自身鮮血為引、行此險招的魑魅魍魎…他秦峰在此立誓,一個都不會放過!必將他們碎屍萬段!
    慕容雲澤被秦峰親自帶著幾名絕對可靠的心腹侍衛,用最平穩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抬回了東宮,安置在他寢殿那張寬大卻冰冷的紫檀木龍榻上。夏玉溪摒退了所有宮人,隻留下林大夫和錦書從旁協助,她自己則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如同最忠誠的守護者。她親自用溫熱的濕帕子為他擦拭額角不斷滲出的冰冷虛汗,小心翼翼地為他更換被冷汗一次次浸濕的中衣,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喝下林大夫精心熬製的、散發著濃重藥味的補血益氣湯藥。她每一個動作都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眼神專注而充滿痛楚,仿佛在嗬護自己生命的全部意義。
    “殿下…乖…張嘴…喝藥了…”她舀起一勺溫度恰到好處的深褐色藥汁,仔細地吹了又吹,確保不再燙口,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緊閉的唇邊,聲音輕柔得像是在哄慰一個生病的孩子,帶著無盡的耐心與難以言喻的心疼。
    慕容雲澤昏昏沉沉,意識遊離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但似乎能模糊地感受到她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氣息和溫柔到極致的動作。他微微蹙起眉頭,本能地抗拒著那湧入鼻端的、極其苦澀的藥味,嘴唇抿得更緊,甚至無意識地微微側頭躲避。
    “乖…喝了藥才能好起來…才能有力氣…”夏玉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依舊努力維持著鎮定。她一手輕輕托起他無力的後頸,讓他靠在自己臂彎裏,另一隻手執著藥勺,極其耐心地、一點點撬開他緊抿的唇齒,將那苦澀的藥汁小心翼翼地喂進去少許。
    苦澀的藥味在口中彌漫開,慕容雲澤的眉頭皺得更緊,喉間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卻充滿不適的悶哼。夏玉溪的心立刻揪緊,連忙放下藥勺,拿起旁邊溫熱的濕帕子,輕柔地擦拭他的嘴角,生怕漏出一滴藥汁弄髒了他的衣襟,動作細致入微,充滿了憐惜。
    “溪兒…”他無意識地、極其模糊地低喃了一聲,聲音沙啞破碎得如同被碾過的枯葉,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更像是一聲來自靈魂深處的夢囈。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顫!如同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最脆弱的心尖,酸澀與巨大的柔軟瞬間淹沒了她。她立刻俯下身,將溫熱的唇貼近他冰涼的耳廓,用氣聲輕柔而堅定地回應:“我在…殿下,我在這裏…一直都在…”
    或許是聽到了她深入靈魂的呼喚,或許是感受到了她無時無刻的陪伴與那令人安心的異香,慕容雲澤緊蹙的眉頭竟然真的漸漸舒展開來一些,雖然依舊昏迷,但呼吸似乎變得稍微平穩綿長了一些。他那隻沒有受傷的手,無意識地動了動,然後緩緩地、卻異常固執地再次握住了夏玉溪的手,仿佛那是他在無邊黑暗與冰冷中唯一能抓住的、溫暖的浮木,是他全部的安全感來源。
    皇帝在服下那碗以慕容雲澤鮮血為引、混合了多種珍稀藥材的湯藥後,病情竟奇跡般地出現了轉機,暫時穩定下來。雖然依舊極其虛弱,說話費力,但神誌卻比之前清醒了許多,渾濁的眼神裏重新有了一絲微弱的光彩,咳血的次數和量也大大減少。太醫院院判和林懷仁每日定時前來請脈,都忍不住驚歎於那碗血藥的奇效,對慕容雲澤的“至孝”更是讚不絕口,言辭間充滿了敬佩與感慨。這些話語傳到朝中,自然也引來了不同的反響,有人真心讚歎,有人則將信將疑,更有人暗中咬牙切齒。
    這日午後,秋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暖洋洋地灑在養心殿內,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皇帝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勉強靠著厚厚的軟枕坐起身,望著窗外庭院中那幾株開始落葉的梧桐,沉默良久,忽然對一直侍立在龍榻旁、默默照料湯藥的夏玉溪開口道:“太子妃…這幾日,辛苦你了…雲澤他…可好些了?”
    夏玉溪心中微微一緊,連忙放下手中的玉碗,上前一步,躬身恭敬回道:“回父皇,托父皇洪福,殿下昨日已然蘇醒,今日已能勉強進些清淡的湯水粥食,隻是身體依舊極度虛弱,大多時候仍在昏睡。林大夫再三叮囑,殿下此次損耗太過,必須絕對靜養些時日,萬萬不可再勞神動氣。”她刻意隱瞞了慕容雲澤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極其不穩定的狀況,隻挑了些能讓人稍安的話來說。
    皇帝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有深切的愧疚,有難以掩飾的心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遲來的欣慰。他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悔恨,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是朕…是朕連累了他,拖累了他啊…這孩子…這倔強孤拐的性子…真是…真是隨了他母妃…”
    提到沈妃,皇帝的眼神驟然黯淡下來,蒙上了一層深沉的、化不開的痛楚與追憶,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十歲。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與內心某種巨大的情緒抗爭,最終,還是艱難地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決絕:“你去…去告訴雲澤…等他身子好些了,能下地走動了…讓他來見朕…朕…有些話…必須親口對他說…”
    “是,父皇。臣妾遵旨。”夏玉溪恭敬應下,心中卻是一動,如同投石入湖,漾開圈圈漣漪。皇帝主動提及那位早已成為禁忌的沈妃,又如此鄭重地要召見慕容雲澤…這態度,與以往多年的冷漠、疏離、猜忌截然不同,仿佛預示著某種巨大的轉變正在發生。
    又艱難地熬過了兩日,慕容雲澤終於在湯藥和夏玉溪不離不棄的守護下,從持續的低燒和昏沉中悠悠轉醒。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長時間的昏迷讓視線有些模糊,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東宮寢殿頂部那繁複的蟠龍藻井圖案,還有那個伏在床沿、因為極度疲憊而不知不覺睡著的、單薄的身影。夏玉溪側著臉,枕著自己早已被壓得發麻的手臂,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臉色因為連日的憂心勞累而顯得有些蒼白憔悴,眉宇間即使是在睡夢中,也緊緊地蹙著,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
    慕容雲澤的心口猛地一縮,泛起一陣尖銳而密集的疼痛,遠比傷口的疼痛更甚。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指尖帶著微顫,輕輕拂過她微蹙的眉心,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水中月影,生怕驚擾了她短暫的安寧。
    夏玉溪被這輕微卻真實的觸感驚醒,猛地抬起頭,眼中還帶著惺忪的睡意和下意識的警惕。當她的目光聚焦,清晰地看到慕容雲澤已然睜開、正深深凝視著她的眼睛時,她瞬間徹底愣住,隨即巨大的、無法言喻的喜悅如同洶湧的潮水般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堤防,淹沒了她的心田!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殿下!您醒了!您終於醒了!您知不知道您睡了多久…您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她語無倫次,撲到榻邊,緊緊握住他依舊冰涼的手,貼在自己淚濕的臉頰上,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確認他真的醒來了。
    慕容雲澤看著她哭得紅腫如桃子的眼睛和憔悴得令人心疼的臉龐,心中酸澀難當,充滿了愧疚與憐惜。他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雖然力道依舊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意味:“傻丫頭…哭什麽…孤…孤這不是…好好的嗎…”他的聲音依舊沙啞虛弱,氣息不穩,卻努力扯出一絲微弱的、想要安慰她的笑意。
    “哪裏好了!”夏玉溪又氣又急,淚水流得更凶,幾乎泣不成聲,“您流了那麽多血!林大夫說您元氣大傷,傷了根本!您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多害怕您…”那個“醒不過來”的字眼,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仿佛一說出來就會變成可怕的詛咒。
    “不怕…”慕容雲澤艱難地抬起另一隻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一遍遍拭去她臉頰上滾燙的淚水,指尖冰涼的觸感與她溫熱的淚水形成鮮明對比,“孤答應過你…不會有事…就一定會…做到…孤還要…看著你…及笄…還要…為你舉行冊封大典…”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氣力,卻異常堅定。
    夏玉溪看著他蒼白如紙卻努力對她展現溫柔笑意的臉,聽著他虛弱卻鄭重的承諾,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鹹一齊湧上心頭。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用袖子胡亂抹去眼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嗯…臣妾相信殿下…殿下要快些好起來…”她頓了頓,想起皇帝的囑托,輕聲道:“父皇醒了,精神似乎好了許多。他…他讓您好些了去見他…說…有重要的話要對您說…”
    慕容雲澤眸光微凝,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好。”
    又過了三日,在夏玉溪無微不至的精心照料和林懷仁大夫妙手回春的調理下,慕容雲澤的身體總算恢複了一絲微弱的元氣。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得沒有多少血色,行走仍需秦峰或夏玉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攙扶,多說幾句話便會氣喘籲籲,但精神確實比剛醒來時好了許多,眼神也重新有了焦距和一絲往日的銳利影子。在夏玉溪和秦峰一左一右的嚴密護衛下,他再次來到了氣氛依舊凝重的養心殿。
    殿內依舊彌漫著濃重的藥味,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積壓已久的沉屙暮氣。皇帝靠坐在龍榻上,背後墊著厚厚的軟枕,臉色依舊灰敗,眼窩深陷,但眼神卻比之前清明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的異樣亮光。看到慕容雲澤在兩人的攙扶下,腳步虛浮、極其緩慢地走進來,他渾濁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難以形容的亮光,那光芒中有激動,有欣慰,但隨即又被更深沉、更濃烈的愧疚所淹沒,幾乎讓他不敢直視。
    “兒臣…參見父皇…”慕容雲澤欲掙紮著行禮,聲音虛弱。
    “免禮!快!快扶太子坐下!免了這些虛禮!”皇帝的聲音沙啞而急切,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緊緊鎖在慕容雲澤蒼白如紙的臉上和那依舊纏著紗布的手腕上,眼中水光劇烈閃動,幾乎要老淚縱橫,“你的傷…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朕…朕看你臉色還是這麽差…”
    “勞父皇日夜掛心,兒臣…已無大礙,隻需…靜養些時日便可。”慕容雲澤在夏玉溪的攙扶下,在龍榻前早已準備好的鋪著厚厚軟墊的錦凳上緩緩坐下,聲音盡量保持平靜無波,但微微的喘息還是泄露了他的虛弱。
    皇帝看著他故作平靜的臉,看著他即便虛弱至此依舊挺直的脊背,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如同刀絞。他沉默良久,仿佛在積蓄著巨大的勇氣,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明顯的、無法抑製的顫抖:“雲澤…朕…朕對不住你…更對不住…你母妃…”這句話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慕容雲澤身體微微一僵,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猛地蜷縮了一下,指甲掐入掌心。他抬起眼,看向皇帝,目光深邃如千年寒潭,表麵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湧,看不出絲毫情緒,隻是那緊繃的下頜線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當年…沈妃之事…是朕…是朕糊塗!聽信小人讒言…被豬油蒙了心!冤枉了她…害了她…”皇帝的聲音帶著深沉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痛楚與悔恨,淚水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流過布滿皺紋的臉頰,“朕…對不起她…也…更對不起你…讓你那麽小…就在冷宮…受了那麽多非人的苦楚和委屈…朕…朕不配為人父!”
    慕容雲澤沉默著,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下頜線繃得死緊,如同堅硬的岩石。那些被他強行深埋、不願輕易觸碰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同塵封多年、早已與血肉長在一起的傷疤,被皇帝這遲來的懺悔猝不及防地、粗暴地揭開,瞬間帶來一陣尖銳而新鮮的、幾乎讓他窒息的刺痛。冷宮的陰冷潮濕、無休止的饑餓、那些勢利宮人的欺淩白眼、母親最終懸梁自盡的冰冷身影…一幕幕畫麵不受控製地在腦海中飛速閃過,冰冷刺骨,如同昨日重現。
    “父皇…”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艱澀,“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不必再提。”他選擇了回避,那傷口太深,他尚未準備好直麵這遲來的懺悔。
    “不…”皇帝用力地搖搖頭,淚水更加洶湧,“過不去…朕心裏…這輩子都過不去啊…雲澤…你告訴朕…你恨朕嗎?你心裏…是恨著朕的吧?”他死死盯著慕容雲澤,仿佛急於得到一個答案,一個審判。
    恨嗎?慕容雲澤看著眼前這個蒼老不堪、虛弱到了極致、滿眼悔恨與淚水的父親,看著他昔日帝王威嚴如今蕩然無存、隻剩下一個可憐老人的模樣,心中翻湧著極其複雜洶湧的情緒。恨,自然是恨的。恨他的昏聵不察,恨他的冷酷無情,恨他輕易聽信讒言,恨他讓自己和母親承受了那麽多無法磨滅的苦難與絕望。但此刻,看著他病骨支離、淚流滿麵、近乎卑微地祈求原諒的模樣,那份積壓多年的恨意,似乎又被一種更深沉、更複雜、帶著憐憫與悲哀的情緒所纏繞、衝擊。
    “兒臣…”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近乎漠然,卻帶著一種曆經無盡滄桑後的疲憊與一種近乎虛無的釋然,“不恨父皇。父皇是天子,身係江山社稷,一舉一動關乎國本,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和考量。”他給出了一個標準而疏離的答案,將真實的情緒深深掩藏。
    皇帝聞言,淚水更是洶湧而出,幾乎泣不成聲。他伸出枯瘦如柴、不停顫抖的手,用盡力氣握住慕容雲澤那隻冰涼的手,力道雖然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絕望的懇切:“雲澤…朕知道…你心裏有怨…有恨…你不說…朕也知道…但朕…朕是真的…知道錯了…悔了…你…你很像你母妃…一樣的倔強…一樣的…心思純善…外冷內熱…”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回光返照般的、異常明亮的決絕光芒:“這次…你用自己的血…救了朕的命…朕…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那些構陷你的人…那些想要借此機會興風作浪、置你於死地的人!朕…絕不會輕饒!朕要下旨!立刻徹查此事!挖地三尺也要把幕後黑手揪出來!還你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清白!更要借此機會…為你母妃…沈妃…平反昭雪!”
    慕容雲澤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瞬間爆射出銳利如閃電般的光芒!為母妃平反昭雪?!這是他多年來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從未熄滅過的渴望!是他隱忍至今、在血雨腥風中奮力攀爬、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握住權力的最大動力!他沒想到,夢寐以求的一切,會在這樣的情形下,以這樣一種方式,由皇帝親口說出!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帶著慘烈的代價!
    “父皇…”他喉頭劇烈地哽咽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一直強裝的平靜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朕意已決!”皇帝死死握緊他的手,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燃燒生命最後能量的決絕,“朕要擬旨!即刻擬旨!追封沈妃為‘敬懿皇貴妃’!賜予她所能享有的最高哀榮與尊號!諡號‘孝慈’!恢複她所有的尊榮與名譽!徹查當年所有構陷、汙蔑她之人!無論涉及到誰,無論過去了多少年,一律嚴懲不貸!絕不姑息!”他的呼吸變得急促,眼中燃燒著火焰,“至於你…”他看著慕容雲澤,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沉重的托付,“朕…會將這大胤的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你手裏!朕相信…以你的能力、你的心性…你會是個…比你父皇強得多的…好皇帝!明君!”
    “父皇!”慕容雲澤心中巨震,如同海嘯翻騰!他猛地想要站起身,卻因極度虛弱和巨大的情緒衝擊而眼前一黑,劇烈地踉蹌了一下,險些栽倒,被一直高度緊張的夏玉溪和秦峰及時一左一右死死扶住。他看著皇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任與近乎托孤般的沉重囑托,心中翻江倒海,巨浪滔天!多年的隱忍,多年的籌謀,刀光劍影,步步驚心,在這一刻,似乎終於看到了觸手可及的曙光!然而,這曙光背後,卻是皇帝顯而易見的油盡燈枯和一種令人不安的決絕!
    “父皇!您龍體要緊!此事關乎重大,是否…是否容後再議?待您身體大好…”慕容雲澤急聲道,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不安。
    “不!”皇帝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漲得通紅,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卻依舊死死抓住他的手,堅持道,“朕…朕時日無多了…朕自己知道…此事…必須盡快辦!立刻辦!朕…要親眼看著…那些害你母妃、害你、禍亂朝綱的人…付出代價!朕…要看著你…加冕袞服,君臨天下!”
    他喘著粗氣,目光灼灼地、近乎偏執地盯著慕容雲澤,仿佛要將他最後的生命意誌灌注進去:“雲澤…答應朕!替朕…守好這祖宗傳下來的江山社稷!替朕…照顧好…玉溪…她是好孩子…與你…很是相配…”
    慕容雲澤看著父親眼中那近乎燃燒生命換來的執念與托付,看著那渾濁眼眸中最後的亮光,心中百感交集,巨浪滔天。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激蕩的情緒,緩緩地、極其鄭重地跪倒在地,盡管身體虛弱得搖晃,但他的聲音卻低沉而堅定,如同立下最莊重的誓言:“兒臣…遵旨!必不負父皇所托!”
    皇帝決意為沈妃平反、追封皇貴妃、並明確傳位於太子的消息,如同數道威力巨大的平地驚雷,接連在看似平靜的朝野上下炸開,掀起滔天巨浪!太後、惠妃、靜嬪以及她們背後關聯的勢力聞訊,如遭雷擊,驚恐萬分,如同末日來臨!她們比誰都清楚,皇帝此舉,無異於一把燒向她們根基的烈火!一旦沈妃當年舊案被徹底翻出,重新徹查,當年那些構陷沈妃、如今或許身居高位的舊賬必將被一一清算!她們這些人,以及她們背後的家族,一個都跑不了!必將被連根拔起,死無葬身之地!
    慈寧宮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夜最死寂的黑暗,令人窒息。太後臉色鐵青,手中的沉香木佛珠幾乎要被捏碎,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惠妃、靜嬪等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麵無人色,如同等待審判的死囚。
    “廢物!一群沒用的廢物!”太後猛地將手中那串價值連城的佛珠狠狠摔在地上,珠子四散迸濺,滾落得到處都是!“連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都對付不了!反倒讓他因禍得福,得了天大的好處!沈妃那個賤人!死了這麽多年還要陰魂不散!還有那個小雜種!竟敢…竟敢逼得皇帝下這樣的旨意!他這是要趕盡殺絕!”
    “太後娘娘息怒!保重鳳體啊!”惠妃抬起頭,妝容精致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驚恐與狠毒,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光芒,“陛下此舉,分明是被太子那碗血藥迷惑了心智!是被他蒙蔽了!是被他們父子聯手做戲給騙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絕對不能!必須…必須想辦法讓陛下改變主意!或者…讓那道旨意永遠發不出去!”
    “改變主意?”太後冷笑連連,笑聲中充滿了怨毒與絕望,“他現在眼裏心裏隻有那個小雜種!隻有那個死了的賤人!哪裏還會聽我們半句?!如何改變主意?!”
    “或許…或許可以從那碗血藥本身入手…”一直沉默跪在一旁的靜嬪忽然陰惻惻地開口,聲音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滑動,眼中閃爍著怨毒至極的光芒,“陛下是喝了太子的血才暫時好轉的…這看似是孝心,是奇跡…可若是…那血裏…本身就有問題呢?本身就帶著…更毒的東西呢?”
    太後和惠妃同時猛地看向她,眼中閃過一絲危險而精亮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惠妃眯起了眼睛,如同發現了獵物的毒蛇。
    靜嬪壓低聲音,身體前傾,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惡意:“太子幼時身中‘千日枯’奇毒,天下皆知!他的血液本就異於常人,帶著毒性!誰知道他那所謂的‘抗毒之性’是真是假?說不定他那血裏,除了那點微末的效用,更多的是…要人命的劇毒呢?!陛下如今看似好轉,焉知不是…回光返照?或是…被那更霸道的毒血暫時以毒攻毒、壓製了‘蝕骨散’的症狀,實則…毒入骨髓更深?!離龍禦歸天更近一步了呢?!”
    太後眼中寒光爆閃,猛地站起身,華貴的袍袖帶起一陣冷風:“好!說得好!就這麽辦!立刻去查!給哀家徹查!查那個姓林的江湖郎中!查太醫院所有經手過那碗藥的人!查煎藥的每一個步驟!哀家倒要看看,慕容雲澤這感天動地的‘孝心’,底下藏的到底是靈芝仙草,還是…穿腸毒藥!”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深宮之中,一場更加陰險毒辣、直指核心的陰謀,如同瘋狂滋生的毒藤般,沿著最黑暗的角落悄然蔓延,張開致命的獠牙,再次凶狠地撲向剛剛從鬼門關掙紮回來、好不容易看到一絲曙光的慕容雲澤,以及他身後所有珍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