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病榻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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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內,秋日的暖陽透過繁複的雕花窗欞,在地麵上灑下大片大片斑駁跳躍的光影,驅散了殿內常年縈繞的陰冷與藥味,帶來幾分難得的、虛假的暖意與生機。皇帝靠坐在鋪著明黃軟緞的龍榻上,身上蓋著錦被,臉色雖依舊帶著久病之人特有的蒼白,但比之一月前那形銷骨立、灰敗枯槁、仿佛隨時會油盡燈枯的模樣,已有了天壤之別。令人憂心的咳血已然止住,渾濁無神的眼眸也重新清明了許多,甚至能在兩名心腹內侍的小心攙扶下,極其緩慢地在殿內踱上幾步,看看窗外漸黃的秋葉。太醫院院判和林懷仁大夫每日清晨準時前來請脈,指尖搭在那依舊微弱的脈搏上時,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驚歎與難以置信的神色,口中連連稱頌“此乃天佑吾皇”、“太子殿下至孝感天動地,方有此奇跡”。朝野上下,對慕容雲澤割腕取血、救父於危難的壯舉更是讚譽如潮,其賢孝之名傳遍天下,儲君之位,在皇帝日漸康複的映襯下,愈發穩固如山,仿佛再也無人能夠撼動。
然而,與此番“欣欣向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東宮寢殿內,慕容雲澤的恢複卻遠不如皇帝那般順利,甚至可以說是舉步維艱。大量失血幾乎掏空了他的身體底子,元氣大傷,氣血兩虧,非一日之功可以彌補。更棘手的是,體內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千日枯”餘毒,被這次突如其來的大量失血驟然引動,如同蟄伏在深淵的毒蛇被驚擾蘇醒,在他極度虛弱的身體裏蠢蠢欲動,伺機反噬。他雖已從長時間的昏睡中掙紮著醒來,擺脫了最危險的關頭,但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不見絲毫血色,唇色淡得幾乎與周圍肌膚融為一體,身形也清減了許多,往日合身的寢衣如今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更襯得他形銷骨立,脆弱不堪。每日裏,他大部分時間都隻能無力地靠在軟榻之上,背後墊著厚厚的軟枕,精神倦怠,眉眼間籠罩著揮之不去的疲憊,連多說幾句話都會氣息不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與喘息。唯有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偶爾睜開時,依舊銳利如鷹隼,閃爍著洞悉一切、冷靜籌謀的冰冷寒芒,提醒著旁人,這具虛弱的軀殼裏,依舊棲息著一個強大而不屈的靈魂。
夏玉溪幾乎摒棄了所有外事,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她卸下了太子妃的華服與珠翠,換上了素淨簡便的衣裙,成了他最細致、最耐心、也最溫柔的看護與依靠。每日天還未亮透,她便悄然起身,披著晨露的微寒,親自前往小廚房,守著那隻紫砂藥罐,為慕容雲澤熬煮林大夫精心開出的補氣養血、固本培元的湯藥。藥爐前,她小心翼翼地控製著文火的火候,看著黝黑的藥汁在罐中翻滾沸騰,氤氳的熱氣帶著濃鬱苦澀的藥香彌漫開來,熏紅了她的眼眶,也模糊了她眼底深藏不露的心疼與蝕骨的擔憂。
“殿下,時辰到了,該喝藥了。”她端著那碗剛剛濾淨藥渣、溫度恰到好處的深褐色藥汁,腳步輕柔地走到榻邊,聲音放得極低極柔,像是怕驚擾了風中殘燭。
慕容雲澤正閉目養神,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麵容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聽到她那熟悉入骨的聲音,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先是有些渙散,隨即聚焦,落在她因連日熬夜照料而略顯憔悴、眼下帶著淡淡青影的臉上,再落到她手中那碗散發著濃鬱苦澀氣息的藥汁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這藥苦得驚人,每次喝下,都如同經曆一場酷刑,從舌尖一直苦到心底,讓他從生理到心理都充滿了抗拒。
“先放著吧,孤…待會兒再喝。”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久病初愈的沙啞和不易察覺的、孩子氣的抗拒。
夏玉溪卻固執地端著溫熱的藥碗,沒有放下。她側身坐在榻沿,用小巧的玉勺輕輕舀起一勺藥汁,仔細地吹了又吹,確保溫度適宜,這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緊抿的唇邊,語氣溫柔卻不容置疑:“不行,林大夫特意交代了,藥必須趁熱喝下,藥力才能最好地發散。殿下乖,張嘴,就一會兒,很快就好。”
她像哄勸孩童般的語氣,讓慕容雲澤有些無奈,心底卻又不受控製地泛起一絲奇異的柔軟與熨帖。他看著她眼中那不容動搖的堅持和深埋其下的、幾乎要溢出來的關切,終是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妥協般地微微張開蒼白的唇,任由她一勺一勺,極其耐心地將那苦澀無比的藥汁喂入自己口中。濃重的苦味瞬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衝擊著味蕾,他眉頭緊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強忍著翻湧的不適與惡心,將藥汁盡數咽下。
“來,快吃顆蜜餞壓一壓。”夏玉溪立刻放下藥碗,從旁邊小幾上的白玉碟中拈起一顆晶瑩剔透、裹著糖霜的蜜漬梅子,動作輕柔地塞進他口中。酸甜沁涼的滋味瞬間在舌尖炸開,有效地衝淡了那令人作嘔的苦澀,也讓他緊蹙的眉頭終於稍稍舒展了一些。
“溪兒…”他低低喚了一聲,聲音帶著藥後的沙啞與深深的疲憊。
“嗯?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夏玉溪立刻緊張地湊近,拿起一旁溫熱的濕帕子,仔細地替他擦拭嘴角可能沾染的藥漬,眼神裏滿是擔憂。
“辛苦你了…”他看著她眼底那明顯的青黑,看著她明顯清減了的下巴,心中湧起一股洶湧的暖流與難以言喻的愧疚。這些日子,她拋下一切,衣不解帶地守著他,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人都瘦了一圈,眼底總是帶著倦色。
夏玉溪連忙搖搖頭,唇角努力揚起一抹讓他安心的溫柔笑意:“不辛苦。真的。隻要殿下能快快好起來,早日恢複康健,讓我做什麽都願意。”她說著,小心翼翼地捧起他那隻受傷的手腕,動作輕柔地解開纏繞的潔白紗布,準備為他換藥。那猙獰的傷口已經結了一層暗紅色的厚痂,像一條醜陋的蜈蚣盤踞在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上,顯得格外刺目驚心。夏玉溪的指尖忍不住微微顫抖,她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用細棉簽蘸取了林大夫特製的清涼藥膏,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塗抹在痂皮周圍,動作小心得如同羽毛拂過,生怕弄疼了他一分一毫。
“還疼嗎?”她輕聲問道,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心疼。
慕容雲澤搖搖頭,目光卻始終落在她專注而溫柔的側臉上,看著她輕蹙的眉頭,看著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樣,心中那片因權力和陰謀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這無聲的溫情悄然融化,變得一片柔軟。“早就不疼了。”他低聲道。
他忽然反手,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握住了她正在忙碌的微涼指尖。他的指尖依舊冰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有你在身邊…孤便覺得…哪裏都不疼了。”
夏玉溪的臉頰微微泛紅,如同染上了天邊的晚霞。她低下頭,掩飾住內心的悸動,繼續專注地為他重新包紮傷口,動作輕柔而熟練。兩人之間,無需太多言語,一種無聲的、深沉的溫情在空氣中靜靜流淌,如同窗外秋日溫暖的陽光,悄然驅散了深宮重重殿宇中固有的寒意與孤寂。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與溫情,如同陽光下脆弱的泡沫,其下潛伏的,是從未停歇的、洶湧的暗流與殺機。惠妃、靜嬪以及她們背後所牽連的龐大勢力,如同蟄伏在陰暗潮濕洞穴中的毒蛇,從未放棄過反撲與撕咬的念頭。皇帝態度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為沈妃平反昭雪的明確旨意、以及那毫不掩飾的傳位決心,都讓她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滅頂之災般的恐懼。她們比誰都清楚,一旦慕容雲澤徹底恢複元氣,掌控全局,那麽等待她們的,將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太後娘娘!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動手!”惠妃跪在慈寧宮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驚恐與歇斯底裏的怨毒,精心描繪的妝容也因扭曲的表情而顯得猙獰,“陛下已經完全被那碗所謂的‘孝心’血藥迷惑了心智!太子更是步步緊逼,毫不留情!若我們再坐以待斃,優柔寡斷,等到他羽翼徹底豐滿…我們…我們所有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啊!就連太後娘娘您,恐怕也…”
靜嬪也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聲音卻如同淬毒的針:“是啊,太後娘娘!那慕容雲澤是何等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之人!他一旦順利登基,豈會放過我們?!還有那個夏玉溪,不過是個黃毛丫頭,仗著太子幾分寵愛,就敢處處與我們作對,屢次挑釁!此二人不除,我們永無寧日!必須想辦法盡快除掉他們!”
太後端坐在鳳椅之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手中那串陪伴多年的紫檀木佛珠幾乎要被捏得變形。她苦心經營籌謀多年,在這深宮之中耗費了無數心血,豈能甘心就此一敗塗地,眼睜睜看著自己經營的一切土崩瓦解,甚至可能連自身都難保?!
“除掉?說得輕巧!談何容易!”太後聲音冰冷,帶著一絲壓抑的暴躁與無力,“如今東宮被秦峰那個煞神守得如同鐵桶一般,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慕容雲澤身邊更是有那個夏玉溪賤人日夜不離地守護,飲食湯藥皆經她手!我們的人根本無從下手!如何除掉?!”
“下毒!”惠妃眼中閃過一絲孤注一擲的、陰狠毒辣的光芒,“既然陛下能被他那‘特殊’的毒血所救,暫時好轉,焉知不能再被真正的‘毒藥’所害?隻要…隻要讓陛下再次中毒,並且製造出毒發的跡象,我們再想辦法將一切栽贓給慕容雲澤!就說他上次的血藥不過是暫時壓製了毒性,實則包藏禍心,是更為陰險的慢性毒藥!這次才是真正的毒發身亡!屆時,陛下在彌留之際‘震怒’,群臣激憤,人證物證‘確鑿’,他慕容雲澤縱有百口也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如何下毒?具體如何操作?”太後眯起了眼睛,如同潛伏的毒蛇,終於被這個惡毒的計劃打動。
“湯藥!”靜嬪立刻壓低聲音,身體前傾,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惡意,“陛下每日都要按時服用林懷仁開的調理湯藥,這是雷打不動的慣例!那藥…必經禦藥房統一熬製,再經固定的內侍之手送入養心殿!我們…完全可以在熬製途中,或者傳遞過程中做手腳!或者…想辦法買通送藥的內侍!隻要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差錯,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太後眼中精光一閃,沉吟片刻,枯瘦的手指用力撚著佛珠,緩緩點頭,臉上露出一抹狠戾決絕的神色:“此事…需做得萬分小心!務必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一旦事成…哀家絕不會虧待你們!自有重賞!”
一場更加陰險毒辣、直指皇帝性命、意圖將慕容雲澤徹底打入地獄的陰謀,在秋日看似平靜的暗夜中,悄然拉開了帷幕,如同張開了致命毒牙的陰影,緩緩籠罩向尚未完全康複的東宮。
東宮寢殿內,藥香彌漫。慕容雲澤靠坐在軟榻上,麵色依舊蒼白,氣息微促,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重重宮牆,洞察所有陰暗角落的詭計。秦峰如同一尊沉默的磐石,肅立在他麵前,正用極低的聲音稟報著最新的動向。
“殿下,慈寧宮那邊…最近動作異常頻繁。惠妃、靜嬪幾乎是每日必去,每次停留時間都很長,屏退左右,密談許久。她們還通過一個中間人,秘密接觸了禦藥房一個負責雜役的小太監,名叫小德子。此人…年紀不大,但貪財好賭,在外欠下了巨額賭債,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正是最容易撬開的缺口。”
慕容雲澤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譏誚的弧度,仿佛早已預料:“小德子…他在禦藥房具體負責哪一部分事務?”
“回殿下,他主要負責…在湯藥熬製完成後,將藥罐從禦藥房的灶上取下,放入食盒,然後送至養心殿門口,交由內侍總管王公公親自查驗接手。”秦峰回答得極其詳盡。
“王公公…”慕容雲澤眼中寒光一閃,語氣冰冷,“他是太後一手提拔起來的人,是慈寧宮安插在養心殿最得力的眼線和棋子。看來…她們是想在這最後一步的傳遞過程中做文章了。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殿下英明!”秦峰眼中閃過一絲由衷的欽佩與凜冽的殺意,“屬下已派人十二個時辰嚴密監視小德子的一舉一動。同時,在他常去的那家地下賭坊設了局,讓他又‘意外’地欠下了一筆他這輩子都還不清的巨額賭債,徹底斷絕了他的後路。另外,屬下已暗中重金買通了他同屋居住、關係尚可的另一名小太監,命其日夜留意,一旦發現小德子有任何異常舉動或收到不明財物,立刻秘密來報。”
“做得好。”慕容雲澤微微頷首,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讚許,“考慮得很周全。除此之外,養心殿那邊,尤其是藥罐交接的關鍵區域,加派雙倍…不,三倍的精幹人手,換上我們絕對信得過的人!明哨暗哨結合,務必盯死!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物,未經允許靠近藥罐三尺之內者,一律先拿下再說!寧可錯抓,不可錯放!”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間因說話過多而引起的不適,繼續吩咐,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還有…林大夫那邊,從明日起,陛下的調理湯藥,讓他每日準備兩份完全相同的藥材。一份,仍按舊例,由禦藥房按常規流程熬製、傳遞。另一份…”他目光銳利地看向秦峰,“由你親自監督,在太醫院內找一間絕對僻靜可靠的房間,由林大夫或其絕對信任的藥童親手熬製,熬好後立刻用特製的密封銀瓶裝好,貼上封條,由你親自帶人護送,直送養心殿,親手交到王公公手裏!明確告訴他,這是孤的意思!是東宮的恩典,讓他‘好好’伺候陛下用藥!若藥湯在途中或呈送過程中有半分差池,或者封條有損…讓他自己掂量後果!提頭來見!”
“是!屬下明白!定不辱命!”秦峰凜然領命,眼中寒光暴漲,如同出鞘的利刃。
慕容雲澤交代完這一切,似乎耗盡了力氣,疲憊地閉上眼,抬手用力揉著發脹刺痛的太陽穴。這些日子,他雖纏綿病榻,身體極度虛弱,但心思與耳目從未有一刻鬆懈。朝堂上的風吹草動,後宮中的暗流湧動,各方勢力的細微變化,都在他布下的天羅地網監控之中,了如指掌。惠妃她們想玩火?想將他置於死地?他便將計就計,給她們搭好舞台,讓她們盡情表演,最後…玩火自fen!
“殿下,”夏玉溪端著一碗剛剛燉好、香氣四溢的參湯走進來,看到慕容雲澤眉宇間難以掩飾的疲憊與蒼白,眼中立刻溢滿了心疼,“您又勞神吩咐事情了?秦侍衛也是,有什麽事不能等您好些再說…快,先喝點參湯補補氣,這是用百年老參須燉的,最是溫補。”
慕容雲澤睜開眼,周身那因籌謀而散發的冰冷戾氣在看到她關切眼神的瞬間,便如同冰雪遇陽般悄然消散,化為一片不易察覺的柔和:“無妨。不過是些瑣事,交代秦峰去辦便好。有溪兒在,孤便覺得安心。”他接過她手中的參湯,溫度恰到好處。
夏玉溪坐在榻邊,看著他慢慢喝湯。參湯的清香混合著她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淡淡異香,縈繞在鼻尖,奇異地撫平了他因思慮過度而緊繃的神經。慕容雲澤順從地喝著,目光溫柔地落在她寫滿擔憂的臉上。
“溪兒,”他忽然低聲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這些日子…宮裏宮外都不太平,讓你跟著擔驚受怕,委屈你了。”
夏玉溪立刻搖搖頭,眼中水光瀲灩,卻努力保持著微笑:“不委屈。真的。能陪著殿下,照顧殿下,知道殿下心裏有我,臣妾隻覺得…很幸福。”她放下空碗,輕輕握住他微涼的手,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殿下…您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健健康康的…臣妾…再也不想看到您受傷受苦了…一次都不想…”
慕容雲澤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微微收緊,目光深邃而堅定,如同立下誓言:“好。孤答應你。為了你,孤也會盡快好起來。”
幾日後的一個黃昏,殘陽如血,將宮廷的琉璃瓦染上一片淒豔的紅。秦峰的部署果然起到了關鍵作用。被巨額賭債逼得走投無路的小德子,在惠妃心腹太監許諾的重金誘惑下,終於鋌而走險。就在他顫抖著手,準備將一包無色無味、名為“閻羅笑”的劇毒粉末,趁人不備撒入由禦藥房熬製、正準備送往養心殿的藥罐中時,被早已埋伏在側的東宮暗衛當場人贓並獲!小德子嚇得魂飛魄散,腿軟得癱倒在地,不等用刑,便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將惠妃和靜嬪如何指使他、如何交接毒藥、約定的信號等細節全盤招供!
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秦峰立刻將麵如死灰的小德子和那包足以致命的毒藥一同押送至養心殿,同時,將另一份由他親自監督、完好無損、密封嚴實的湯藥呈送到皇帝麵前。
皇帝聞聽此事,驚怒交加!勃然大怒!他本已對惠妃、靜嬪等人的狠毒心腸失望透頂,如今得知她們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自己下毒手,甚至惡毒到意圖栽贓給自己剛剛舍命救父的兒子,更是怒不可遏,氣得渾身發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漲得通紅!
“毒婦!一群心如蛇蠍的毒婦!”皇帝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指著殿外,仿佛那些女人就在眼前,“朕…朕待她們不薄!她們竟敢…竟敢如此謀逆!來人!傳朕旨意!”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下旨:“惠妃、靜嬪,蛇蠍心腸,屢教不改,謀害君父,構陷儲君,罪證確鑿,罪不容誅!即刻褫奪一切封號,貶為庶人!打入北三所冷宮最深處!賜白綾三尺,即刻執行!其母族,著錦衣衛即刻查抄,所有家產充公,主犯一律問斬,其餘族人流放三千裏,遇赦不赦!所有參與此事的宮人太監,無論知情與否,一律杖斃!一個不留!”
聖旨一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後宮乃至前朝瞬間震動!惠妃、靜嬪哭天搶地,披頭散發,被如狼似虎的侍衛毫不留情地拖出華麗的宮殿,如同拖拽破布口袋般扔進了陰冷潮濕、終年不見天日的北三所冷宮。等待她們的,隻有太監手中那條冰冷的、象征著終結的白綾。其家族也在一夜之間,從鍾鳴鼎食的富貴雲端,狠狠跌落塵埃,抄家滅族,血流成河,哭嚎震天!太後在慈寧宮聞此噩耗,當場氣血攻心,昏厥過去,醒來後便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一病不起,徹底失去了對後宮的最後一絲掌控力。
這場由慕容雲澤在病榻之上,於無聲處精心部署、精準發力、最終以雷霆萬鈞之勢發起的反擊風暴,以惠妃、靜嬪及其黨羽的徹底覆滅而告終!不僅一舉鏟除了盤踞後宮多年的心腹大患,更徹底肅清了宮廷中的敵對勢力,震懾了所有心懷不軌之人!慕容雲澤即便病弱至此,其翻雲覆雨的手段、算無遺策的心智,再次讓整個朝野為之側目,敬畏有加!
當秦峰將這個消息詳細稟報回東宮時,慕容雲澤正靠在軟榻上,由夏玉溪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服用晚間調理的丸藥。聽到秦峰條理清晰的稟報,他神色平靜無波,仿佛一切盡在掌握,隻是淡淡地吩咐道:“知道了。將此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稟告父皇,讓父皇安心養病,不必再為這些跳梁小醜動怒傷身。”
“是!屬下遵命!”秦峰領命,躬身退下,腳步沉穩,帶著大仇得報般的凜冽殺氣。
夏玉溪放下藥盞,看著慕容雲澤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側臉,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深深的敬佩。他病體支離至此,虛弱得連起身都困難,卻依舊能於病榻之上,運籌帷幄,洞察先機,布下天羅地網,決勝**裏之外!這份深沉如海的心智與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如何不令人心驚,如何不令人歎服!
“殿下…您…您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她們會有此一招?”她忍不住輕聲問道,聲音裏帶著一絲後怕與慶幸。
慕容雲澤微微頷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虛無的弧度,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嘲諷:“利令智昏,狗急跳牆罷了。她們的手段,翻來覆去也就那麽幾樣。隻是…此番辛苦秦峰和下麵辦事的兄弟們了,盯梢設局,日夜不休。”
“殿下才是最辛苦最痛的那個…”夏玉溪心疼地看著他蒼白的臉和手腕上那道猙獰的傷疤,“您…快別說話了,好好歇息吧。一切都過去了。”
慕容雲澤閉上眼,靠在柔軟的枕頭上,感受著體內依舊翻騰不休的虛弱感與那隱隱作痛的傷口。這場勝利,代價不可謂不慘重。但他知道,這一切,值得。用他的血,換來了父皇的生機,換來了敵人的覆滅,換來了朝局的明朗,也換來了…她此刻眼中全然的信賴與安心。
數日後,秋意更深,涼意漸濃。皇帝在秦峰的親自攙扶下,竟拖著病體,親自駕臨東宮。當他看到躺在軟榻上,臉色依舊蒼白如雪,身形清減得令人心驚,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亮銳利的慕容雲澤時,這位曆經風浪、心硬如鐵的老皇帝,竟忍不住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雲澤…朕的皇兒…朕…對不住你…朕差點…又一次…冤枉了你…錯怪了你…”皇帝顫抖著伸出枯瘦的手,緊緊握住慕容雲澤那隻冰涼的手,淚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灼人。
慕容雲澤掙紮著想要起身行禮,被皇帝用眼神和手勢死死按住:“躺著!好好給朕躺著!不許動!”
“父皇…兒臣真的…已無大礙,隻需…再靜養些時日便可…”慕容雲澤聲音虛弱,卻帶著安撫的意味,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糟糕。
“無礙?”皇帝看著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看著他手腕上那圈刺目的、依舊纏著的紗布,心中痛如刀絞,悔恨如同毒蟲啃噬著他的心,“流了那麽多血…幾乎去了半條命…又為朕…殫精竭慮,勞心勞力,對付那些毒婦…怎麽會沒事…怎麽會沒事…”他猛地轉過頭,看向一直安靜侍立在一旁、低眉順目的夏玉溪,聲音哽咽,“太子妃…好孩子…辛苦你了…朕…謝謝你…”
夏玉溪連忙上前一步,深深福禮:“臣妾不敢當。照顧殿下,是臣妾的本分,更是臣妾心甘情願。”
皇帝看著眼前這一對年輕人,一個病弱不堪卻脊梁挺直,眼神堅韌;一個溫柔婉約卻內心強大,不離不棄。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欣慰與感慨,更多的,是那遲來的、洶湧的愧疚。他深吸一口氣,目光重新落回慕容雲澤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托付,仿佛在進行最後的交接:“雲澤…朕的身體…朕自己最清楚…這次…不過是僥幸…回光返照罷了…朕…撐不了多久了…大限…將至…”
“父皇!”慕容雲澤和夏玉溪同時驚呼出聲,眼中充滿了震驚與不忍。
皇帝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言,打斷他們的話,語氣平靜卻帶著看透生死的蒼涼:“朕…今日來…是想親口告訴你…朕的江山…朕的社稷…終歸是要完完整整地交到你手上的…朕…現在…可以放心了…你…比你父皇強…強得多…也…堅韌得多…”
他用力握緊慕容雲澤的手,渾濁的眼中閃爍著最後一點明亮的光芒,如同燃盡的星辰:“答應朕…替朕…守好這祖宗傳下來的萬裏江山…做個…勵精圖治、澤被蒼生的好皇帝…還有…”他目光轉向夏玉溪,充滿了囑托,“好好待玉溪…她是難得的好孩子…莫要…辜負了她的一片真心…護她…一世周全…”
慕容雲澤喉頭劇烈地哽咽了一下,胸腔中情緒翻湧,最終重重點頭,聲音沙啞卻無比堅定:“兒臣…遵旨!必不負父皇所托!”
皇帝看著他堅定如磐石的眼神,聽著他鄭重的承諾,終於釋然地、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容,那笑容裏充滿了疲憊,卻也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安寧。他轉過頭,望向窗外,秋日的夕陽正緩緩沉入西山,餘暉透過窗欞灑進來,將庭院裏那些泛黃凋零的梧桐葉染上一層溫暖而悲壯的金色,也將他蒼老佝僂的身影在光滑的金磚地上拉得很長很長,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蒼涼與最終的釋然。
“好…好…”他喃喃著,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緩緩閉上眼,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仿佛沉浸在了某種遙遠的回憶或純粹的寧靜之中。
慕容雲澤和夏玉溪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被夕陽勾勒出的、寫滿滄桑與疲憊的側影,心中百感交集,複雜難言。多年的仇恨、怨懟、隔閡、疏離…似乎都在這一刻,在這位父親生命最後的時光裏,在這溫暖而悲涼的夕陽餘暉中,悄然消散,融化。留下的,是血脈相連的沉重羈絆,是無法推卸的江山重任,以及那一聲遲來的、沉重的托付。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東宮寢殿內,隻留了一盞昏黃的燭火,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將影子拉長又縮短。慕容雲澤靠在榻上,夏玉溪依偎在他身邊,頭輕輕靠在他未受傷的那邊肩頭,聽著他微弱卻平穩的心跳。窗外,秋月如霜,清冷皎潔的光輝灑滿寂靜的庭院,將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影子投在窗紙上,隨風輕輕搖曳,如同皮影戲。遠處,不知名的秋蟲在枯草叢中發出斷續的低鳴,更添幾分深宮的靜謐與幽深。
“夜深了…涼氣重了…”夏玉溪望著窗外那輪清冷的明月,輕聲呢喃。
“嗯。”慕容雲澤應了一聲,將她單薄的身子更緊地擁入自己懷中,拉起錦被將兩人裹緊,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嗅著她發間淡淡的清香,“冷嗎?”
“不冷。”夏玉溪在他懷裏輕輕搖頭,感受著他懷抱傳來的、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溫暖,心底一片安寧,“有殿下在…就一點都不冷。”
慕容雲澤低下頭,在她光潔微涼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而珍重的吻,如同蓋下永恒的印章:“溪兒…謝謝你…一直在這裏…陪著孤…”
夏玉溪抬起頭,清澈的眼眸在燭光下閃爍著溫柔而堅定的光芒,清晰地映出他蒼白卻柔和的眉眼:“殿下在哪…臣妾就在哪…此生此世…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慕容雲澤看著她眼中那毫無保留的、純粹的信賴與深情,心中湧起一股巨大而溫暖的潮汐,瞬間淹沒了所有的冰冷與算計。他伸出手,與她十指緊緊相扣,掌心相貼,傳遞著彼此微涼的體溫與清晰的心跳聲。
“好。”他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無比的鄭重,如同立下最神聖的誓言,“此生此世,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窗外,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寂靜無聲的庭院中,梧桐葉早已落盡,枝幹在微涼的夜風中發出細微的嗚咽。寢殿內,燭火溫暖,將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緊密地投映在窗欞之上,勾勒出一幅靜謐、深沉而永恒的畫卷。前路或許依舊漫長,荊棘密布,腥風血雨未曾停歇,但此刻,他們緊緊相擁,彼此擁有,便仿佛擁有了對抗整個世界的勇氣與無窮的力量。病榻之上,秋意雖深,寒意料峭,然情根深種,相互依偎,隻待寒冬過後,破土而出,共看那萬裏江山,繁花似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