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歲寒情暖

字數:10070   加入書籤

A+A-


    時序步入十一月,京城的天空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悄然調換了色調。連綿數日、淅淅瀝瀝的秋雨早已被來自塞外的、凜冽幹燥的北風徹底取代。天色時常是那種壓抑的、灰蒙蒙的鉛灰色,仿佛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金屬板壓在頭頂,讓人無端感到幾分沉悶。偶有細碎的、如同鹽粒般的雪沫子,被呼嘯的寒風裹挾著,打著旋兒從高空簌簌落下,沾上衣襟鬢角,瞬間便化作一點冰涼的濕意,帶來一種深入骨髓的濕冷寒意。宮牆內外,那曾經絢爛一時的秋色早已凋零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冬日的肅殺與寂寥。高牆內的梧桐樹早已落盡了最後一片枯葉,光禿禿的、遒勁的枝椏肆意伸向天空,在凜冽的寒風中不住地搖曳,相互碰撞摩擦,發出嗚嗚咽咽般的聲響,更為這深宮禁苑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蕭瑟與蒼涼。
    然而,與這日漸嚴寒的天氣和蕭瑟的景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重重宮闕之內,卻悄然彌漫開一種日漸濃鬱、幾乎要破開寒冬封鎖的喜慶氣息。這種氣息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仿佛暗湧的暖流,流淌在掃灑庭除的宮人輕快的腳步間,閃爍在早早懸掛起來的、描畫著吉祥圖案的大紅燈籠的光暈裏,隱含在禦膳房日夜蒸騰出的、愈發豐盛誘人的食物香氣中,更沉澱在每個人眼底那份對辭舊迎新、對未來隱隱的期盼裏。
    慕容雲澤的身體,在夏玉溪傾注了全部心血的、無微不至的精心照料和林懷仁大夫根據其恢複情況不斷調整的、珍貴的湯藥滋養下,終於艱難地、卻也是穩定地一日好似一日。那曾經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漸漸被一層極淡的、卻真實存在的血色所取代,雖然依舊比常人清俊些,卻不再是那種令人心驚的脆弱。清減得近乎嶙峋的身形,也因逐漸恢複的飲食和調理而豐潤了些許,重新顯露出挺拔的輪廓。隻是眉宇間依舊殘留著一絲大病初愈後難以徹底驅散的倦意,如同水墨畫中那最後一筆淡墨,若有若無。然而,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卻已徹底恢複了往日的銳利、沉靜與洞察一切的清明,偶爾抬眸間,寒光乍現,深不見底,令人不敢直視。他已重新開始每日臨朝聽政,即便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寒風呼嘯,他也會準時起身,在秦峰一如既往、沉默而忠誠的護衛下,踏著清冷如水的晨光,穿過寂靜而漫長的宮道,走向那象征著無上權力、也承載著江山重量的金鑾殿。
    朝堂之上,經曆了惠妃、靜嬪一黨的徹底覆滅和皇帝那場近乎托孤般的、毫無保留的信任與交托,氣氛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詭異的平靜與祥和。那些曾經在暗處蠢蠢欲動、心懷叵測的勢力,在慕容雲澤那場於病榻之上發起的、雷霆萬鈞且不留絲毫餘地的反擊震懾下,早已嚇破了膽,偃旗息鼓,噤若寒蟬,短時間內再不敢有任何異動。百官上奏,內容也多是些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日常政務:各地歲末稅賦的收繳與入庫情況、開春後亟待興修的水利工程預案、邊關駐軍換防及軍需糧草的例行奏報…雖依舊繁雜瑣碎,耗費心神,卻再無先前那種暗藏機鋒、步步驚心的波瀾。慕容雲澤端坐於監國寶座之上,身著代表儲君威儀的玄色金線蟒袍,墨玉冠冕束發,麵容沉靜如水,目光掃視間如電如炬,處理起政務來愈發沉穩老練,條理分明,批閱奏章時朱筆揮灑,決策果斷,舉手投足間,已隱隱透出不容置疑的、君臨天下的威儀與氣度。階下朝臣們垂首肅立,恭敬聆聽,再無一人敢有半分質疑、刺探或敷衍。這難得的平靜局麵,如同冬日裏被厚厚冰層封鎖的湖麵,看似一片沉寂,冰封萬裏,其下卻蘊含著洶湧澎湃、深不可測的力量,隻待春來破冰,便可滌蕩乾坤。
    日子就在這上朝、下朝、批閱奏折、接見臣工、處理政務的循環中,平淡而規律地悄然流淌著,如同宮簷下那滴滴答答、計算著光陰的更漏。慕容雲澤每日清晨頂著星月寒風離開溫暖如春的東宮,傍晚時分又披著一身霜寒與疲憊歸來,真正是披星戴月,風雨無阻。而夏玉溪,則如同他最溫暖、最安穩的港灣,始終靜默而堅定地守候在漱玉軒內。她為他打理一切起居瑣事,根據林大夫的囑咐精心準備藥膳與飲食,在他帶著一身寒氣疲憊歸來時,及時奉上一盞溫度恰到好處、暖人心扉的參茶;在他不得不於深夜繼續挑燈批閱那些似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奏折時,她便默默守在一旁,為他添燈續燭,素手研墨,紅袖添香。兩人之間,往往無需太多言語,有時隻是一個交匯的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便已心意相通,默契十足。那份在病榻之上由依賴與守護悄然滋生、最終深入骨髓的信任與深情,在這看似平淡重複的日常相處中,如同窖藏多年的陳年美酒,褪去了最初的濃烈,反而愈發顯得醇厚綿長,餘韻悠遠。
    轉眼間,臘月已至。年關的腳步越來越近,深宮之內,那股壓抑不住的喜慶氣息如同破冰的春潮,愈發洶湧澎湃起來。各宮各殿的門楣廊簷下,早已高高掛起了嶄新的大紅燈籠,裏麵燭火通明,映照著簷上皚皚的白雪和冰淩,紅白相映,顯得格外鮮豔奪目,喜氣洋洋。宮人們腳步匆匆,卻麵帶笑容,忙碌地清掃著庭前院後的積雪,搬運著一箱箱、一筐筐的年貨賞賜,裁剪粘貼著各式各樣寓意吉祥的窗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漿糊清新氣味和新墨的清香。禦膳房更是日夜燈火通明,爐火不熄,蒸騰滾燙的熱氣帶著各種誘人的食物香氣,肆無忌憚地飄散在寒冷幹燥的空氣中,勾動著所有人的味蕾。臘八粥的軟糯甜香、祭灶糖瓜的焦脆麥香、各處小廚房醃製臘魚臘肉的鹹香、還有炸製各種點心果子的油香…種種香氣交織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種獨屬於年關的、熱鬧而富足的氛圍,強烈地撩撥著人們對即將到來的新年的期盼與渴望。
    漱玉軒內,自然也早早換上了應景的、充滿生機的裝飾。明淨的窗欞上,貼著夏玉溪閑暇時親手剪出的精巧“福”字窗花和栩栩如生的“連年有餘”圖樣,線條流暢,寓意美好;廊簷下,掛起了幾盞造型別致的走馬燈,燭火在燈內跳躍,熱氣推動燈壁旋轉,映照著上麵繪製的“八仙過海”、“麻姑獻壽”等五彩斑斕的吉祥圖案,流光溢彩,趣味盎然;溫暖如春的暖閣裏,臨窗的紫檀木案幾上,擺著幾盆清水供養、開得正盛的水仙,碧綠的葉片如同翡翠雕琢,潔白的花朵似玉如雪,清雅脫俗的香氣幽幽散發開來,有效地驅散了冬日殿宇常有的那股沉悶氣息。
    夏玉溪的心情,也如同這宮內日漸濃鬱、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喜慶氣氛,變得輕快而明媚,連帶著眼底都時常含著淺淺的笑意。姐姐夏玉妗婚後生活美滿幸福,與柳文謙舉案齊眉,時常有書信送入宮中,字裏行間洋溢著的全是滿足與安樂;父母身體康健,相府中一切安好,父親在朝中也愈發得到倚重;而最讓她心底那塊大石徹底落地的,無疑是慕容雲澤的身體終於穩步康複,朝堂局勢在他的掌控下也日趨穩定,再不見之前的波瀾詭譎。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終於被放出金絲籠的鳥兒,雖然依舊在這宮牆之內,卻得以盡情呼吸著安寧自由的空氣,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仿佛偷來的靜謐時光。
    這日午後,難得天氣晴好,連續陰沉了數日的天空終於放晴,冬日的陽光雖然缺乏熱度,卻足夠明亮透徹,透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窗欞,大片大片地灑進暖閣,在地麵上投下清晰的光斑。慕容雲澤比平日稍早一些下朝歸來,脫下沾染著外間寒氣的大氅,步入暖閣時,正看見夏玉溪坐在窗邊的繡架前,手中卻並未拿著針線,隻是微微側著頭,對著窗外零星飄落的、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光芒的雪花出神。陽光溫柔地籠罩著她,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溫暖而柔和的金邊,她長長的睫毛低垂,在白皙的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細膩的陰影,側臉線條恬靜美好,仿佛一幅精心繪製的仕女圖。
    “在看什麽?如此出神?”他放輕腳步走過去,聲音自然而然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生怕驚擾了這份靜謐。
    夏玉溪聞聲回過神來,轉過頭望向他,唇角自然而然地揚起,展露出一抹明媚燦爛、足以驅散冬日所有寒意的笑容:“殿下回來了?今日朝事結束得早。臣妾沒看什麽,隻是在看雪呢。今年的初雪似乎來得晚了些,但這零零星星的,在陽光下閃著光,倒是格外好看。”
    慕容雲澤走到她身邊,順著她方才的目光也望向窗外。庭院中,那些細碎稀疏的雪花如同被春風撩動的、潔白的蒲公英種子,在明亮卻清冷的陽光下輕盈地飛舞、旋轉,然後悄然落在早已光禿的梧桐枝椏上,落在覆蓋著薄薄一層白雪的假山石上,落在已經結了透明薄冰、反射著陽光的湖麵上,將視線所及的天地都裝點得素潔而靜謐,純淨無瑕,不染塵埃。
    “嗯,是好看。”他低聲應和,目光卻很快從窗外雪景收回,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含笑的臉龐上。在他眼中,她此刻唇角微揚、眼波流轉的笑容,遠比窗外任何雪景都更令他心醉神迷。
    “殿下今日下朝似乎比往日早了些?”夏玉溪站起身,很自然地走到他麵前,為他解下朝服外略微沾染了寒氣的錦袍,遞給一旁侍立的錦書,又接過宮女遞上的、一直溫著的熱手爐塞進他微涼的手中。
    “嗯,臨近年關,各地政務奏報也漸少,今日朝中並無甚要緊事,便早些回來了。”慕容雲澤在鋪著厚厚軟墊的暖榻上坐下,接過她隨即遞上的、溫度恰到好處的熱茶,淺淺啜飲一口,那暖意便順著喉嚨而下,瞬間驅散了從外麵帶來的最後一絲寒氣。他狀似無意地、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暖閣內側書案的方向——那裏,用一個厚重的、繡著雲紋的墨綠色錦緞嚴實實蓋著的,是一個四四方方、看不出具體形狀的物件。
    夏玉溪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一瞥,心中立刻了然如同明鏡,一股甜蜜的、帶著些許俏皮的期待感油然而生,她卻故意裝作毫無察覺,隻笑著問道:“殿下忙碌了一上午,可要用些點心墊墊?小廚房新試做了栗子糕,用的是京西新進貢的良鄉栗子,還熱乎著呢,臣妾嚐了一塊,很是香甜軟糯。”
    “好。”慕容雲澤從善如流地點點頭,目光卻依舊有些控製不住地、若有若無地飄向那個被錦緞覆蓋的書案方向。
    夏玉溪心中暗笑,麵上卻依舊不動聲色,一派溫婉自然地吩咐錦書去小廚房取點心和新沏的香茗。她其實早已察覺了他近幾日來的種種“異樣”。他總是會有意無意地避開她獨自待在書房,有時一待就是大半個時辰,門口還有秦峰親自守著;偶爾從他書房出來,或者他歸來時,她會在他玄色的袖口、衣襟的褶皺裏,發現一點極其細微、不易察覺的金色粉末或者細小的、帶著清香的木屑;他身上那股她熟悉的清冽氣息裏,偶爾會夾雜著一絲淡淡的、陌生的、卻又異常好聞的異香,不同於她自身所帶的香氣,卻同樣令人心曠神怡,神思清明。她甚至有一次,在深夜從他書房外路過時,透過並未完全關緊的門縫,看到他正獨自伏在案前,側臉在跳躍的燭火映照下顯得異常專注,手中似乎正拿著什麽細小的工具,在全神貫注地雕刻打磨著什麽,那神情之專注、之認真,仿佛在雕琢一件舉世無雙、傾注心血的稀世珍寶。
    她心中早已被那甜蜜的猜測和期待填滿,卻強忍著滿腔的好奇與雀躍,配合地裝作毫不知情。她無比期待看到他親手將禮物送到她麵前時,那可能會出現的、罕見的帶著一絲緊張和笨拙的期待模樣。那情景…光是想象,就讓她覺得定然有趣極了。
    錦書很快便端來了熱氣騰騰、散發著誘人甜香的栗子糕和剛沏好的、湯色清亮的龍井香茗。慕容雲澤依言拿起一塊小巧精致的栗子糕,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咀嚼的動作都慢了幾拍,目光再次不受控製地飄向書案。
    “殿下…”夏玉溪忍著眼底的笑意,故意蹙起眉頭,帶著幾分關切地問道,“您…可是有什麽心事?或是朝中還有什麽未決的煩憂?臣妾看您似乎…心神不寧?”
    慕容雲澤猛地回過神,對上她那雙清澈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此刻卻盈滿了狡黠笑意的眼眸,耳根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紅,有些狼狽地輕咳一聲掩飾道:“無…無事。不過是些瑣事罷了,已然處理完了。”他掩飾般地又咬了一口手中的栗子糕,卻因為心神不寧,吞咽得急了些,那細膩的糕粉頓時嗆了一下,引得他連連低咳。
    夏玉溪見狀,連忙遞上溫熱的茶水,看著他難得流露出的些許窘迫模樣,終於忍俊不禁,輕笑出聲:“殿下慢些吃,又沒人與您搶。”
    慕容雲澤看著她眼中那再也掩飾不住的、如同得逞小狐狸般的狡黠笑意,心中頓時了然——這丫頭!怕是早就窺破了他的那點“秘密”,此刻正等著看他的笑話呢!他心中又是無奈,又是被她笑得有些窘迫,索性將剩下的半塊糕點放回碟中,站起身,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徑直走向那張書案。
    “溪兒,”他背對著她,聲音聽起來似乎比平日低沉了些,仔細聽,還能辨出一絲極難察覺的緊張,“你…過來一下。”
    夏玉溪心中雀躍歡喜得幾乎要飛揚起來,麵上卻依舊努力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疑惑與乖巧,起身步履輕盈地走到他身邊,微微歪頭問道:“殿下?可是有什麽東西要臣妾幫忙整理?”
    慕容雲澤深吸一口氣,仿佛麵對著什麽重大的儀式,終於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質地厚重的墨綠色錦緞,然後緩緩地、帶著某種鄭重的意味,將其揭開。
    錦緞之下,赫然是一個紫檀木雕花的妝奩匣子。那匣子並不算巨大,卻異常精致貴重,通體選用上等的紫檀木料,木質細膩溫潤,呈現出一種深邃高貴的紫黑色,在明亮的光線下流轉著幽暗雅致的光澤,本身便散發著淡淡的、寧神的木質幽香。匣身四麵,以極其高超的浮雕技法,滿工雕刻著繁複而精致的纏枝蓮紋,蓮瓣飽滿舒展,枝葉纏繞連綿,線條流暢靈動,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會有清香溢出。然而,最令人驚歎、幾乎要屏住呼吸的,是那匣蓋中央鑲嵌著的那塊圓形羊脂白玉!那玉質溫潤無瑕,潔白如凝脂,觸手生溫,是玉中極品。而在這塊完美無瑕的白玉之上,竟以鬼斧神工般的微雕技藝,刻著一幅栩栩如生、意境深遠的《踏雪尋梅圖》!
    圖中,一株曆經風霜、虯枝盤結的老梅樹於冰雪之中傲然綻放,紅梅點點,或含苞,或盛放,如同雪地點染的胭脂,鮮豔奪目;樹下,一個身披緋色鬥篷的女子身影,正微微仰頭,專注地凝望著枝頭寒梅,身姿窈窕,風姿綽約,雖麵目並未精細刻畫出五官,但那側影的神韻、那嫻靜的氣質,竟與夏玉溪平日裏的姿態有七八分神似!整幅微雕,構圖精妙絕倫,於方寸之間展現天地,刀工細膩入微,每一瓣梅花,每一縷鬥篷的褶皺都清晰可見,意境清遠高雅,堪稱巧奪天工,價值連城!
    夏玉溪瞬間屏住了呼吸,一雙美眸睜得圓圓的,長長的睫毛因震驚而微微顫動,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精美絕倫、用心至深的妝奩!她生於相府,長於宮廷,見過無數奇珍異寶,卻從未見過如此精美、如此獨特、仿佛每一寸都凝聚著無盡心意與深情的妝奩!那紫檀木的沉靜高貴,那纏枝蓮紋的生生不息,那羊脂白玉的純淨無瑕,尤其是那幅幾乎注入靈魂的微雕…這已經不是一件簡單的禮物,而是一件傾注了無數心血與時間的藝術品,一份沉甸甸的、無聲卻震耳欲聾的情意!
    “殿下…這…這太…”她聲音微微發顫,帶著巨大的驚喜與難以言喻的感動,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心中的震撼。
    慕容雲澤看著她那震驚到近乎呆滯、隨即又被巨大欣喜淹沒的模樣,心中那點因“驚喜”被提前看破而產生的緊張與窘迫瞬間煙消雲散,隻剩下滿滿的柔情與巨大的滿足感。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打開那設計精巧的妝奩匣蓋。匣內鋪著柔軟明亮的明黃色雲紋錦緞,如同嗬護珍寶般,整齊地排列擺放著十二支形態各異、材質珍貴、流光溢彩的玉簪!
    每一支玉簪,都顯然經過極其用心的設計與打磨。它們選用的材質各異,卻無一不是上品:有翠色欲滴、通透瑩潤的老坑翡翠;有潔白無瑕、溫潤如脂的羊脂白玉;有顏色清雅、質感細膩的青玉;有色澤深邃、如同星夜的青金石;還有鮮豔欲滴、紋理獨特的紅瑪瑙…簪頭的造型更是匠心獨運,無一重複:有含苞待放、清雅脫俗的玉蘭花;有展翅欲飛、靈動逼真的蝴蝶;有憨態可掬、抱著一顆碩大珍珠的玉兔;有靈動遊弋、尾巴搖曳的金魚;有栩栩如生、薄翼透明的蜻蜓;有玲瓏剔透、顆粒飽滿的葡萄纏枝…十二支簪子,十二種截然不同的造型,十二種美好吉祥的寓意,且每一支都巧妙地在其主體上鑲嵌了細小的鑽石、紅寶、藍寶或圓潤的珍珠作為點綴,在窗外投入的光線下流轉著璀璨卻不張揚的溫潤光華,美得令人窒息!
    “這十二支簪子,”慕容雲澤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一絲因連日悄悄趕工而留下的輕微沙啞,卻更顯情深,“代表著一年之中的十二個月。孤希望…孤的溪兒,今後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有不同的美好相伴,月月歡喜,歲歲平安。”
    夏玉溪的目光被那十二支巧奪天工、美輪美奐的玉簪牢牢吸引,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一波接著一波,衝擊著她的心防!這份用心!這份深情!早已遠遠超越了禮物本身的價值,其背後所花費的時間、精力與心血,根本無法用價值衡量!她顫抖著伸出手,先拿起那支玉蘭簪,簪頭正是一朵半開未開的玉蘭,花瓣雕刻得薄如蟬翼,紋理清晰,冰清玉潔,而在那花心深處,一點天然形成的、櫻桃大小的嫣紅,竟是極其難得的天然紅翡鑲嵌其中,如同畫龍點睛,讓整朵玉蘭瞬間活了過來!她一眼就認出,這玉蘭的形態姿態,與她當年在冷宮那荒僻小院的牆洞那頭,第一次怯生生地將自己舍不得吃的桂花糕遞給他時,院中那株頑強生長的玉蘭樹上,唯一綻放的那朵花朵,幾乎一模一樣!
    她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蝴蝶簪,簪頭是一隻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飛走的彩蝶,蝶翼選用極薄的翡翠精心鏤空雕刻而成,薄如蟬翼,近乎透明,上麵再用細如發絲的金絲巧妙地鑲嵌著細小的各色寶石,精準地勾勒出蝶翼上繁複而美麗的脈絡與花紋,在不同光線下折射出變幻莫測的、流光溢彩的光芒,栩栩如生,令人歎為觀止。她清晰地記得,那是他們在西郊杏花林初次一同放風箏那個春日午後,曾有一隻異常美麗的彩蝶,翩躚飛舞,最後竟輕盈地落在了她的發間,停留了許久許久,引得他當時都多看幾眼…
    每一支簪子,細細看去,都仿佛承載著他們共同經曆過的某個瞬間,某種默契,某種隻有他們才懂的情愫,飽含著他深沉內斂、卻無處不在的情意!夏玉溪的眼眶瞬間徹底濕潤了,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在眼中盈盈打轉,模糊了眼前璀璨的光芒。
    “還有這個…”慕容雲澤的聲音將她從巨大的感動中稍稍拉回。隻見他從妝奩最底層,一個隱蔽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個用明黃綢緞仔細包裹著的小小錦盒。他動作輕柔地打開錦盒,裏麵鋪著黑色的絲絨墊,上麵靜靜躺著一支通體碧綠、色澤均勻、毫無雜質的翡翠簪子。這支簪子與其他十二支的華麗繁複不同,造型極其簡潔流暢,簪身圓潤光滑,簪頭也隻是簡潔地雕刻著一朵盛開的、線條流暢的玉蘭花,沒有任何多餘的鑲嵌裝飾,卻自有一股簡約大氣、返璞歸真的神韻。然而,最奇特的是,在那朵簡練的玉蘭花的花心中央,並非花蕊,而是鑲嵌著一顆米粒大小、散發著淡淡柔和瑩白光澤的珠子。而一股夏玉溪極其熟悉、令她無比心安神寧的淡淡異香,正從這顆珠子上持續地、幽幽地散發出來!
    “這是…?”夏玉溪震驚地看著那顆奇特的珠子,又抬頭看向慕容雲澤。
    “這是孤私下請教林大夫,耗費了不少珍貴藥材,嚐試了許多次,才終於用特殊古法,將你身上獨有的、能安神定驚的異香凝練、萃取,最終封存於這顆特製的‘凝香珠’之中。”慕容雲澤拿起那支看似樸素卻意義非凡的玉蘭簪,動作輕柔而無比鄭重地,將其簪入她烏黑濃密的發髻間,位置恰到好處,“孤希望…無論今後孤是否能在你身邊,無論你身處何地,隻要溪兒戴著這支簪子,便能感受到孤的氣息,如同孤時刻在你身側,護你周全,佑你平安,永不分離。”
    那熟悉的、令人無比心安神寧的異香,隨著簪子的插入,絲絲縷縷、綿綿不絕地從發間散發出來,幽幽地縈繞在她的鼻尖,沁入她的心脾,與她自身的香氣微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一無二的、隻屬於他們兩人的氣息印記。夏玉溪再也忍不住,積蓄在眼中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滾滾而落!她猛地向前一步,撲進慕容雲澤懷中,緊緊抱住他勁瘦而溫暖的腰身,將滾燙的臉頰深深埋進他胸前微涼的蟒袍紋飾中,肩頭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殿下…謝謝您…謝謝…”她哽咽著,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和哭腔,幾乎語無倫次,“這禮物…太貴重了…太用心了…臣妾…臣妾何德何能…臣妾真的好喜歡…好喜歡…”
    慕容雲澤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全然依賴的擁抱撞得微微後退半步,隨即立刻伸出雙臂,將她顫抖的、纖細的身體緊緊回擁在懷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感受著她滾燙的淚水迅速浸濕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那灼熱的溫度卻仿佛直接燙在了他的心尖上,帶來一陣酸澀而又無比滿足的悸動。他低下頭,下巴輕輕抵著她散發著馨香的發頂,深深地嗅著那發間交織融合的、獨一無二的香氣,心中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滿足感與柔情徹底填滿。
    “傻丫頭…”他低聲道,聲音裏充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寵溺與笑意,“你喜歡…孤便心滿意足了。說什麽謝不謝的。”
    窗外,細碎的雪花不知何時又悄然密集了起來,紛紛揚揚,無聲飄落,如同無數潔白的羽毛,溫柔地覆蓋了宮殿的琉璃碧瓦,覆蓋了庭前的青石小路,也覆蓋了庭院角落那株在寒冬中悄然綻放、暗香浮動的紅梅。漱玉軒內,燭火溫暖而明亮,空氣中氤氳著清雅的水仙香、甜暖的糕點香、以及那獨一無二的、交融的凝香,兩人緊緊相擁的身影被燈光清晰地投射在糊著明紙的窗欞之上,勾勒出一幅靜謐、深情而永恒的畫卷,仿佛連時光都不忍打擾。歲末的嚴寒與風霜,被這份深沉厚重、至真至純的情意徹底驅散,隻餘下滿室的溫暖、馨香與無聲流淌的幸福。
    “殿下,”良久,夏玉溪才從他懷中微微抬起頭,淚眼婆娑,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然而臉上卻綻放著無比幸福、如同雨後初荷般的燦爛笑容,聲音帶著一絲撒嬌般的鼻音,“今年新年…我們一起守歲…好不好?就我們兩個人,在漱玉軒,安安靜靜地守歲。”
    “好。”慕容雲澤毫不猶豫地應道,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她含淚帶笑的動人眼眸,唇角揚起溫柔而堅定的弧度,“我們一起守歲。不止今年,”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鄭重,如同立下最莊重的誓言,“以後…每一個新年,我們都一起守歲。歲歲年年,永不分離。”
    他俯下身,在她光潔的、還帶著淚痕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而無比珍重、仿佛承載了所有承諾的吻。
    窗外,雪落無聲,天地靜默,唯有那株紅梅於冰雪中傲然怒放,暗香浮動,愈發清冽。新的一年,新的希望,新的征程,就在這歲寒時節、情意最暖處,悄然開啟。而他們的故事,也必將在深宮的雪幕之下,攜手書寫出更加絢爛奪目、波瀾壯闊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