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殘憶灼心刃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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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家老者臨死前的嘶吼,如同不祥的詛咒,縈繞在風雪之中。“冰棺古祖的印記”這幾個字,帶著令人骨髓發寒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每個幸存者的心頭。
暮成雪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碰著眉心那一點微弱卻奇異平衡的光暈。那裏並無實體觸感,卻仿佛連接著某個沉睡萬古的冰冷存在,讓她不由自主地戰栗。方才魂魄重塑時的清明與決意,似乎又被一層新的、更龐大的迷霧所籠罩。
莫寧冰冷的目光掃過老者的屍體,眼中沒有絲毫波瀾。他迅速蹲下,在其身上翻檢,找出幾塊暮家特製的幹糧、一小瓶療傷丹藥、以及一枚刻有暮家徽記的冰冷令牌。他將丹藥拋給碧蘅:“檢查一下。”又將幹糧和令牌收起。
碧蘅接過,仔細嗅聞辨察,片刻後點頭:“是上好的‘冰心丹’,主療內傷,鎮魂定魄,正好適用。”她將丹藥分出,自己服下一顆恢複耗損的元氣,又將另一顆遞給夕青,最後一顆遞給暮成雪。
暮成雪遲疑了一下,接過服下。一股清涼之意化開,緩緩撫平著她魂魄深處因強行重塑而殘留的劇痛與震蕩。
“走。”莫寧沒有絲毫停留的意圖,率先起身,選擇了與暮家城堡相反的方向,“他們死了人,很快就會有大部隊循跡而來。呼延家殘兵可能去而複返,澹台家的女人更像毒蛇,藏在暗處。”
碧蘅和夕青立刻攙扶起依舊虛弱的暮成雪,緊隨莫寧。四人再次投入茫茫風雪,隻是這一次,氣氛更加凝重的。
接下來的路途,仿佛一場在刀尖上舞蹈的逃亡。
暮家的追兵果然如影隨形。不再僅僅是冰殛衛,出現了更多詭異的追蹤者。有時是能融入風雪的蒼白幽影,有時是驅動著冰雪傀儡的咒師,甚至有一次,他們險些踏入一片被悄然改動的環境,陷入天然的冰窟迷陣。若非莫寧那經曆過冥淵地獄般訓練出的、對危險近乎本能的直覺,以及碧蘅對藥毒環境的敏銳感知,他們早已被合圍絞殺。
戰鬥變得頻繁而殘酷。莫寧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扛下了絕大部分的正麵衝擊。他的武學風格在這連綿不斷的追殺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麵對突襲的冰雪傀儡,他身法如鬼魅,指尖“黃泉指”勁力陰毒點出,專破能量核心,死氣侵蝕之下,傀儡動作迅速僵滯崩解。
遭遇暮家咒師的遠距離咒殺,他以“無間念”硬撼無形咒力,精神層麵的碰撞無聲卻凶險萬分,往往逼得對方遭受反噬而咳血敗退。
而被小股精銳冰殛衛纏上時,則是蒼龍軍武學霸道展現的時刻。“破軍步”悍然衝陣,“斷嶽勁”剛猛無儔,往往以最暴烈的方式強行撕開合擊缺口,每一次拳掌交擊都發出沉悶的巨響,震碎冰甲,斷裂兵刃。他甚至奪過一柄暮家製式長劍,信手揮灑間,竟隱隱帶上了幾分“旌劍門”那正道剛猛的劍意,雖不精純,卻堂皇正大,與陰詔司的死寂詭異形成詭異而高效的結合,令對手防不勝防。
但更多的,是那種戰場磨煉出的、純粹為了殺戮而存在的技巧。關節技、鎖喉、戳眼、碎喉……每一次出手都簡潔、狠辣、精準,追求在最短時間內造成最大殺傷,毫無美感,隻有令人心寒的效率。雪地上,留下的暮家追兵屍體,死狀往往極其淒慘。
碧蘅和夕青主要負責護衛暮成雪,偶爾以藥粉、音律或回春氣勁輔助莫寧,幹擾敵人。她們看著莫寧如同不知疲倦的殺戮機器般在前方開路,眼神中都帶著一絲複雜。尤其是夕青,她見識過莫寧最狼狽無助的時刻,如今看他以這種殘酷方式成長,心中滋味難言。
暮成雪被護在中間,她看著莫寧浴血搏殺的背影,看著那些因她而死的追兵,看著這片冰冷而殘酷的雪原。內心的恐懼、迷茫、負罪感與那老者話語帶來的自我懷疑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再次壓垮。
在一次短暫的休憩間隙,躲藏在一個冰裂縫隙之中,暮成雪終於忍不住,聲音沙啞地開口:“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我隻是個…他們都說我是…”
“廢物?容器?禍患?”莫寧打斷她,他正用雪擦拭著手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些話,你自己信幾分?”
暮成雪啞口無言。
“他們殺你,不是因為你是誰,”莫寧聲音冰冷,卻有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而是因為你的存在,可能礙了他們的事,觸犯了他們的利益,或者單純讓他們感到恐懼。這與你本身是什麽,無關。弱小,本身就是原罪。想不被定義,想掌握自己的命,光靠嘴說沒用。”
他扔開染血的雪塊,看向她,眼神銳利如刀:“你現在最弱的,不是身體,而是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還有這裏。”又指了指心口。“記憶混亂,魂魄初定,心誌不堅。任何一點外力,都可能再次將你摧毀。剛才那樣的圍殺,下次未必能躲過。”
“那我…該怎麽辦?”暮成雪無助地問。
“想。”莫寧言簡意賅,“在戰鬥中想,在逃跑中想,在每一次生死邊緣想!去想你的劍法,去想那不受控製的刀意,去想每一個在你混亂記憶裏閃過的人和事!不要去判斷真假,先去感受它們!”
他站起身,語氣不容置疑:“從此刻起,我不會再完全將你護在身後。下一次遭遇戰,你必須跟在我身邊,看,聽,感受,甚至…嚐試出手。”
碧蘅聞言一驚:“莫寧!她魂魄剛穩…”
“就是要在不穩中重新錘煉,才能真正紮根!”莫寧冷聲道,“冥淵當年就是這麽教我的。要麽在絕境中抓住力量活下去,要麽就直接死了幹淨。”
夕青還想說什麽,卻被碧蘅輕輕拉住。碧蘅看著莫寧冰冷堅定的側臉,微微搖了搖頭。她明白,這是莫寧的方式,一種近乎殘酷的…指導。
下一次遭遇戰很快到來。三名暮家“雪影衛”如同幽靈般從雪地中暴起突襲,劍光刁鑽狠辣。
莫寧攔下兩人,故意留出一人,劍光直刺暮成雪麵門!
那冰冷的殺意刺激得暮成雪渾身汗毛倒豎,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她尖叫一聲,幾乎是本能地抬手格擋,體內那微弱的力量下意識湧動。
嗤啦!
沒有紅蓮業火,也沒有完整的暮雪千山劍。隻有幾片倉促凝結、脆弱不堪的冰刃在她身前形成,卻被對方劍光輕易絞碎。
但也正是這微不足道的阻擋,為旁邊的夕青爭取到了瞬間。青光一閃,回春氣勁化為堅韌的藤蔓般纏繞而上,稍稍阻滯了劍勢。莫寧反手一指點出,“戮魂指”後發先至,洞穿了那名雪影衛的眉心。
暮成雪癱軟在地,大口喘息,臉上毫無血色。
“冰刃凝聚太慢,結構鬆散,徒有其形。”莫寧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毫無安慰,隻有冰冷的點評,“但你剛才調動力量時,想到了什麽?”
暮成雪驚魂未定,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就是很冷…好像…好像在一個到處都是冰的地方…”
“繼續想!”莫寧喝道,同時身影一閃,再次迎上敵人。
戰鬥在繼續。暮成雪被迫緊跟在莫寧身側,那血腥的廝殺、淩厲的劍氣、絕望的慘叫不斷衝擊著她的感官。莫寧不再為她擋下所有攻擊,偶爾漏過的餘波或刻意留出的弱敵,逼得她不得不拚命調動那一點微弱的力量去應對,每一次都險象環生。
在這種極致的壓力下,在莫寧冰冷的喝問與引導中,在碧蘅丹藥和夕青生機之力的不斷滋養修複下,她魂魄中那些破碎的屏障,似乎真的開始鬆動了。
一些雜亂無章的片段,開始不受控製地湧入她的腦海。
……冰冷的觸感。不是外麵的風雪,是一種更深沉、更死寂的冰冷。仿佛沉睡在萬古不化的玄冰深處。
……模糊的人影。一個身穿蒼青色家袍的背影,冷漠地注視著她,手中似乎拿著一枚幽藍的冰片,緩緩按向她的眉心。劇烈的痛苦和寒冷隨之而來。
……熾熱的火焰。一片滔天的火海,火海中,一個女子的身影模糊不清,唯有那決絕而悲傷的眼神,異常清晰。那女子手中握著的,是…蓮蕊雙刀!
……還有劍光。連綿不絕,如同千山暮雪的劍光。一個年輕許多的自己,在冰天雪地中刻苦練劍,手腕酸痛欲裂,卻有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耐心指導:“雪兒,意隨劍走,心似冰清……”
“……成雪……守住本心……”那溫和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帶著無盡的疲憊與……訣別?
“啊!”暮成雪突然抱住頭,發出一聲痛苦的**,打斷了正在行進的隊伍。一段相對清晰卻令人心碎的記憶碎片,猛地撞入她的意識。
那似乎是一個夜晚,在暮家府邸外,一個身著暮家服飾、麵容溫婉柔美的女子,正偷偷將一個小小的、繡著雪花紋樣的平安符塞進她的手裏。女子的眼中含淚,充滿了不舍與恐懼。
“雪兒,記住,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是暮成雪,是娘的女兒…活下去…一定要逃出去…”女子急促地低語,聲音顫抖。
緊接著,畫麵陡然切換!依舊是那個溫婉的女子,卻被粗暴地拖拽著,關進一座陰森冰冷的塔樓深處。她絕望地拍打著玄冰鑄就的門,哭喊著:“放我出去!我的雪兒!你們把雪兒怎麽了?!”
而年幼的暮成雪,則被一個冷漠的力量強行抱離,她哭喊著掙紮,視線最後定格在那塔樓高處一扇迅速關閉的、布滿符文的冰窗上,以及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娘…!”暮成雪無意識地喊出聲,淚水瞬間湧出,混合著臉上的雪水,滾燙又冰涼。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便難以遏製。更多的碎片湧現:母親的溫柔嗬護,偷偷教她劍法基礎,給她講述外麵世界的故事……以及最後那殘酷的分離。
她不是容器!她有過母親!有過真實的、被愛的童年!
雖然記憶依舊殘缺,但這一段關於母親的清晰回憶,如同定海神針,狠狠砸入了她混亂的識海!她是誰?她是暮成雪,是一個曾經擁有母親、擁有過往的、活生生的人!
那股因自我懷疑而產生的虛弱感,似乎被這股巨大的悲傷與憤怒暫時衝散。她周身的氣息波動起來,眉心那冰藍與赤紅流轉的光暈都明亮了幾分。
莫寧、碧蘅、夕青都停下了腳步,看著突然情緒崩潰又驟然堅定的暮成雪。
莫寧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唯有真實的情感,才能真正錨定一個人的存在。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在感知周圍環境的碧蘅臉色猛地一變:“不好!西南方向,大批人馬急速靠近!氣息…是呼延家和暮家混合!他們聯合了?!”
幾乎是同時,另一側的夕青也駭然道:“東北方也有!是…澹台家的魔音氣息!他們好像…在驅趕著什麽過來!”
前後夾擊!而且似乎達成了某種暫時的默契!
莫寧眼神瞬間降至冰點。他最擔心的情況出現了。這些世家為了共同的目標,暫時放下了恩怨。
而暮成雪猛地抬起頭,擦去眼淚,眼中雖然還有淚光,卻已被一種冰冷的恨意和決然所取代。她看向西南方向,那是暮家追兵來的方向。
“他們…關押了我娘…”她的聲音不再顫抖,帶著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冰冷,“在…一座冰塔裏!”
她想起了一部分屬於自己的記憶,而這記憶,指向了一個明確的目標,也帶來了即刻的、更大的殺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