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幽算斂財錮雙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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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古舊得近乎寒酸的算盤,靜默地鎮壓在龍珠木匣之上,其黝黑的算珠仿佛不再是木製,而是凝固了萬古深淵的瞳孔,漠然倒映著碧波殿內外每一張驚懼扭曲的麵孔。幽寂那直接鑿入神魂深處的冰冷聲音,攜著陰詔司“總巡使”的無上權柄與令人骨髓結冰的算計,將先前所有的喧囂、貪婪、殺意都碾碎成了無聲的塵埃。
時間如同被凍結的海流,凝滯不前。殿外,大太子滄溟臉上那慣有的風流輕浮早已碎裂剝落,隻剩下被抽幹血色的蒼白與難以抑製的驚惶,他甚至不敢直視那算盤,目光遊移躲閃,華貴袍袖下的手指微微痙攣。二太子滄漩挺拔如槍的身姿依舊僵硬,但緊握的雙拳指節已然發白,手背上青鱗微微炸起,那是一種源於血脈深處的忌憚與屈辱交織的震顫,他周身那淩厲的蛟煞之氣被徹底壓回體內,不敢泄露分毫。那些方才叫囂得最凶的老臣權貴,此刻更是恨不得化身殿壁上的浮雕,將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戰栗。
而一直隱於幕後、氣息近乎完美的四太子滄玨,其所在的那片陰影區域,也傳來一絲極其細微、卻無法完全掩蓋的能量漣漪,如同平靜湖麵被一顆無形的石子打破,顯露出其下隱藏的波瀾。
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壓迫,並未持續太久。
一陣略顯急促卻依舊保持著規整節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分開凝固的人群。來的正是那位出自陵魚一脈的丞相滄圖。他此刻麵色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早已失了在淵正殿中那僅存的、程式化的從容,看向那枚算盤的眼神裏,是沉澱了數百年官海沉浮也未能磨滅的深刻忌憚。與他同來的,是一位身著赤霞流彩宮裝、雲鬢高聳、儀態萬方的女子。她容貌明豔不可方物,肌膚瑩白似最上等的珍珠,眼眸清澈若赤鱬棲息的靈泉,但其間沉澱的並非天真,而是一種曆經歲月洗禮的疏離與威儀。她發間點綴的赤鱬鱗片華勝流淌著溫潤光輝,更襯得她氣質不凡。她目光快速掃過場中,在看到三太子滄昱那副惶惑不安、幾乎要縮到角落去的模樣時,黛眉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幽寂總巡使息怒。”丞相滄圖率先開口,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對著那枚平平無奇的算盤,竟深深躬身行禮,姿態放得極低,近乎謙卑,“龍宮近日變故迭起,人心浮動,又逢龍珠突生異狀,上下皆憂心如焚,一時情急,行事多有孟浪不當之處,衝撞了貴司使者威嚴,老夫身為丞相,禦下不嚴,管教無方,在此向總巡使及二位令使鄭重賠罪。”
那宮裝女子——赤媛妃,亦隨之微微頷首,聲音溫和婉轉,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沉靜力量,如同深海潛流:“本宮赤媛,滄昱之母。驚擾幽寂總巡使法駕,實屬不該。總巡使執掌諸界權衡,洞悉萬物價碼,當知龍宮驟失儲君,陛下閉關,內外交困,實乃非常之時。還請總巡使念及此情,暫息雷霆之怒,海涵我等急切失儀之過。”她言語得體,既表達了歉意,又自然地點明了龍宮麵臨的巨大壓力,試圖以情理稍作緩和。
那算盤之上,一顆位於最上方、代表“問責成本”的算珠,無人撥動,卻自行輕輕向上跳動了一下,發出“啪”的一聲清脆微響,在這落針可聞的死寂中,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每個人心頭。
幽寂那冰冷得不帶一絲活物氣息的聲音,再次直接響徹所有生靈的神識之海:“賠罪?海涵?陰詔司規章第一條:情緒無價,失誤有成本。爾等行為,已構成實質性阻礙,造成任務延誤風險增加、使臣安全係數降低、陰詔司聲譽潛在受損等多重額外損耗。這筆賬,須以通用等價物結算。如何支付?”
丞相滄圖冷汗涔涔,連忙應道:“自然!自然由龍宮承擔!絕不敢讓陰詔司平白蒙受損失!”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極大決心,從寬大的丞相袍袖中取出一隻不過尺許長、卻通體由千年暖玉雕琢而成、散發著柔和靈光的貝匣。匣蓋開啟的瞬間,內裏寶光流轉,映得周遭海水都蕩漾起瑰麗漣漪。
“此乃先前契約談定之基礎報酬,”滄圖雙手恭敬捧起貝匣,“‘萬載空青石’十枚,蘊生生不息之靈韻;‘幽冥寒鐵’百斤,采自九幽海眼,堅不可摧,導靈極佳;‘滄海月明珠’一斛,每顆皆乃千年巨蚌孕育,夜明如晝,靜心凝神……請總巡使驗看。”
那暖玉貝匣自動浮起,化作一道流光,沒入算盤上方那尚未完全閉合的空間漣漪之中,消失不見。
殿內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待。
片刻後,算盤之上,代表“基礎資源入庫”的幾排算珠接連自行滑動,發出節奏分明、清脆利落的“啪嗒啪嗒”聲,仿佛有一隻無形之手正在飛速計算清點。
幽寂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冰冷得缺乏任何溫度,但那無形的壓迫感似乎略微鬆動了一絲:“基礎報酬,核驗無誤。”
丞相滄圖與赤媛妃幾乎同時,微不可察地暗暗鬆了口氣,雖然神情依舊緊繃。
赤媛妃趁勢上前半步,聲音更加柔婉動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誠意:“總巡使明鑒秋毫,龍珠突生異狀,緣由未明,此事實在蹊蹺,關乎海境穩定,確需時日徹查根源,方能給陰詔司、也給璃淵萬民一個清楚的交代。在此期間,可否懇請莫令使與瀾藍姑娘再於龍宮盤桓些許時日?本宮以赤鱬宮名義及血脈榮耀起誓,必以上賓之禮相待,一應供給皆按最高規格,絕不容許今日這般無禮之舉再度發生。待此事水落石出,龍珠交割順利完成,龍王陛下聖駕出關,龍宮必有重謝奉上,以償今日延誤之過、驚擾之費,及二位令使後續辛勞之功。”
她話語懇切,給出了眼前的安全承諾,更畫出了“龍王出關後重謝”的大餅,可謂軟硬兼施,情理俱到。
那古舊的算盤再次陷入沉默,所有算珠靜止不動,仿佛陷入了複雜的演算。殿內外所有人的心都隨之懸起,連水流都似乎停止了流動。
最終,幽寂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準。任務時限依《陰詔司外派條例》第七章第四條順延。滯留期間,所有額外開銷(包括但不限於靈石消耗、物資損耗、精神補償費、風險承擔費)及潛在風險成本,按實時市價上浮三成,另行計算。莫寧、瀾藍,享有有限自由權,可於碧波殿及周邊劃定的‘靜海苑’區域活動,龍宮需提供一切必要配合以協助調查,但二者不得離開龍宮結界範圍。若再有挑釁、監視、限製人身自由等違約行為……”算盤上所有算珠猛地齊齊一震,發出一片令人牙酸齒冷的密集“哢噠”聲,如同無數骨節在摩擦,“……所有費用,即時翻倍,且陰詔司將保留采取進一步措施之權利。”
“是是是!謹遵總巡使諭令!絕無下次!多謝總巡使體諒周全!”丞相滄圖如蒙大赦,連連躬身應承,幾乎語無倫次。
赤媛妃也再次鄭重躬身:“謝總巡使通融。”
那枚古舊的算盤之上幽光一閃,旋即憑空消失,仿佛融化在了海水之中。那令人神魂戰栗的恐怖威壓也隨之如潮水般退去。
殿外眾人,無論是太子還是臣子將領,都如同被抽走了脊骨般,幾乎虛脫,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驚懼未退,互相對視間,眼神複雜無比。
丞相滄圖直起身,用袖袍擦了擦滿額的冷汗,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算盤消失的地方,這才轉向碧波殿方向,揚聲道:“莫令使,瀾藍姑娘,方才之事實屬誤會,讓二位受驚了。既幽寂總巡使已有明示,二位可於碧波殿及周邊‘靜海苑’區域自由行動,一應所需,隻需吩咐宮侍,無有不從。查明龍珠異狀,還需二位多多協助才是。”說完,他似一刻也不願在這令人壓抑的地方多待,與赤媛妃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便匆匆帶著那隊宮廷禁衛轉身離去,步伐甚至有些踉蹌。
赤媛妃則緩步走到仍處在茫然失措狀態的三太子滄昱身邊,低聲快速囑咐了幾句,目光嚴厲地瞪了他一眼,這才拉著他一同離去。其餘太子臣子也各懷鬼胎,麵色陰沉地迅速散去,隻是離去前,那投向碧波殿的目光,忌憚之餘,更多的卻是探究、算計與不甘。殿外很快恢複空曠,隻留下那些氣息沉凝的宮廷守衛依舊釘子般站在原地,但相比之前,明顯收斂了氣焰,隻是那監視的意味,卻如同融入了海水,無處不在。
碧波殿門緩緩開啟。
莫寧與瀾藍並肩走出。方才殿外的一切,他們聽得真真切切。
“有限的自由……上賓之禮……嗬。”莫寧唇角勾起一絲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讓周遭溫度又降了幾分。他目光如無形的刀鋒,緩緩掃過那些看似恭敬垂首、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守衛,掠過遠處廊柱後一閃而逝的衣角,感知著更遠處珊瑚叢中、甚至頭頂上方懸浮殿閣投下來的、那些或明或暗、交織如網的視線。幽寂的威懾雖暫時逼退了明麵上的刀兵相向,卻也像是一塊砸入泥潭的巨石,非但未能澄清汙水,反而讓底下所有隱藏的魑魅魍魎都受驚般躁動起來,變得更加警惕、隱秘,且無處不在。
瀾藍神色無比凝重,冰藍色的眼眸中憂色更深,她低聲道:“連鮮少過問外事的赤媛妃都被迫出麵了……她一向隻守著滄昱那片淨土,此次竟不惜以血脈榮耀起誓擔保,看來龍珠異狀和當下的局勢,已嚴峻到足以動搖龍宮根基的地步……”
“代價。”莫寧打斷她,語氣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冰冷剖析,仿佛在評價一件貨物,“幽寂拿到了他想要的‘預付報酬’和‘未來收益承諾’,自然滿意而歸,回去向那樂子人交差。至於我們……”他嗤笑一聲,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成了被明碼標價後,暫時存放在這龍宮貨架上的‘貴重物品’,標簽上還寫著‘易碎’、‘危險’、‘待驗’。誰都想湊近了看看,誰都想伸手掂量揣測其真實價值,卻又因旁邊貼著‘陰詔司所有,損毀代價翻倍’的標簽而暫時不敢強取豪奪。”
他強大的神識敏銳地感知到,此刻聚焦在他們身上的視線,遠比之前更加複雜和密集。不止是滄漩那帶著軍人鐵血風格的監視、滄溟那充滿貪婪與欲望的窺探,此刻,就連之前一直隱忍不發、作壁上觀的滄玨勢力,那位看似中立實則老謀深算的丞相麾下,乃至剛剛出麵擔保的赤媛妃可能留下的、名為保護實為監控的眼線……無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無數條無形的絲線,從龍宮各個角落、各個階層投射而來,交織成一張巨大而精致的羅網,將他們二人牢牢鎖定在這片所謂的“自由”區域。
這有限的自由,不過是從一座小囚籠,換進了一個更大、更華麗、監視者更多、也更令人窒息的巨大牢籠。
而在這牢籠的最深處,龍珠那詭異的汙穢陰影、前任太子的離奇死因、塵封多年的“鏡海之叛”真相、那一聲淒厲絕望的龍吟、以及那神秘莫測的警告……所有謎團都如同黑暗中張開的巨口,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等待著將他們吞噬。
莫寧微微眯起眼,眼底最深處,一絲幽暗冥火悄然燃起,躍動著冰冷而危險的光芒。
這潭水,是越來越渾了。
正好。
水渾了,才方便摸魚。也方便……
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