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言微瀾引千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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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書閣內的發現如同冰水潑入滾油,在三人心中炸開無聲的驚濤。那卷記載著邪惡儀軌的竹簡冰冷刺骨,其上的紋路與幽冥擺渡舟的詭譎何其相似,隱隱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夕青捧著竹簡的手指微微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某種純粹醫者信念被玷汙、被踐踏後燃起的冰冷怒焰。她平日裏溫柔似水,從不說謊,隻因真相本身已足夠沉重,無需謊言點綴。而此刻,藥王穀光鮮表皮下的腐爛與扭曲,以及這直接關聯邪術的證據,幾乎衝破了她沉默的底線。
    “必須……要說出來。”她抬起頭,眼神是莫寧和碧蘅從未見過的執拗與清冽,“不能讓他們再這樣……害人。”
    碧蘅臉色一變,瞬間收起所有嬉笑,壓低聲音:“小青青你瘋了?現在說出來打草驚蛇!我們還沒摸清底細……”
    “每拖延一刻,便可能多一人被戕害。”夕青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她繞過兩人,徑直走向書閣門口那位似乎剛從瞌睡中驚醒、眼神卻閃過一絲精明慌亂的守閣老者。
    “老先生,”夕青的聲音不大,卻因灌注了一絲真氣而清晰地在相對安靜的書閣內回蕩,引得零星幾個還在翻閱典籍的藥師抬頭望來,“晚輩有一事請教。此書閣內《瘴癘本草疏》明確記載,‘腐髓毒’當用‘和緩三方’,佐以‘炎陽草’中和寒毒。為何現今穀內通用之法卻棄之不用,反用那虎狼之方,雖見效迅捷,卻損人根基,無異於飲鴆止渴?”
    她的聲音清澈幹淨,不帶絲毫火氣,隻是純粹的專業質疑,卻像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精準地劃開了那層薄薄的偽裝。
    守閣老者臉上的惺忪睡意瞬間消失,眼底掠過一絲驚怒,幹咳一聲,強笑道:“這位大家有所不知,古法雖好,卻見效太慢,如今瘴毒變異猛烈,自當用猛藥攻之,此乃藥王大人與諸位長老窮究醫理後改良的……”
    “改良?”夕青打斷他,拿起那卷邪惡竹簡,但並未展示內容,隻是指著其材質與年代,“那請問,連這等……與醫道無關的古老異聞雜卷都收錄在閣,為何至關重要的《瘴癘本草疏》正本卻不見蹤影?留存副本亦有多處關鍵藥方被篡改塗抹?這是否也是‘改良’之一?”
    她的質問一句接一句,邏輯清晰,直指核心。周圍那幾個藥師也圍攏過來,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他們或許沉迷煉丹或各有私心,但基本的醫道認知還在,仔細回想藥王穀近年推行的一些療法,確實透著詭異。
    書閣內的氣氛瞬間變得緊繃起來。
    老者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眼神變得銳利而冰冷,再無之前的溫和:“夕青大家,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說!藥王大人醫術通神,仁心濟世,豈容你在此妄加揣測,質疑篡改?你……”
    話未說完,一個嬌俏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帶著十足的驚訝與崇拜:“哎呀呀!夕青妹妹!你果然在這裏鑽研古方!真是叫我好找!”
    碧蘅如同一隻花蝴蝶般“恰好”擠了進來,親熱地挽住夕青的胳膊,看似無意地擋在了她與老者之間,同時也巧妙地隔開了夕青拿著那卷邪異竹簡的手。
    “妹妹你真是醫癡!就知道你又鑽牛角尖了!”碧蘅聲音又亮又脆,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這古方今用之爭,都吵了幾百年了!藥王前輩改良之法,定是有其深意!或許正是考慮到如今靈氣稀薄,藥材效力不及上古,才不得已加大劑量,以求速效呢?咱們才來幾天,哪裏能窺得全貌,妄下論斷可是對前輩不敬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暗中用力掐了夕青一下,臉上卻笑得燦爛無比,轉頭對那守閣老者道:“老先生您別介意,我這位妹妹就是個實心眼,鑽研醫術鑽得魔怔了,看到古籍記載不同就愛較真,絕無質疑藥王前輩之意!她這是求知若渴,對!求知若渴!”
    莫寧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立在夕青另一側,黑袍下的氣息依舊冰冷,卻無形中形成一種壓迫性的屏障。他並未說話,隻是那雙隱藏在陰影裏的眼睛,冷冷地掃過守閣老者和那幾個圍過來的藥師。凡被他目光觸及者,皆感一股寒意從脊椎竄起,仿佛被什麽極凶之物盯上,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到了嘴邊的附和或質問都硬生生噎了回去。
    碧蘅的打岔、莫寧的威懾,暫時壓住了即將爆發的衝突。
    守閣老者臉色變幻不定,看看牙尖嘴利、笑容卻無懈可擊的碧蘅,又看看一旁氣息危險、沉默如淵的莫寧,再看看周圍藥師們驚疑的目光,最終強行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原……原來如此。碧蘅大家說的是,學術之爭,正常,正常。夕青大家鑽研精神可嘉,隻是……還需謹言慎行,莫要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他特意加重了“誤會”二字,眼神深處滿是警告。
    “那是自然!定然是誤會!”碧蘅笑得見牙不見眼,一把搶過夕青手中那卷邪異竹簡,隨手丟在一旁的書架上,仿佛那真是無關緊要的雜書,“妹妹,走了走了,丹藥品鑒會要開始了,聽說有好多新奇玩意兒呢!”她半強製地拉著還有些不甘的夕青,快步向外走去。
    莫寧最後冷冷地瞥了一眼那老者,目光在其微微顫抖的手指上停留一瞬,這才轉身,如同最忠誠的影衛,跟在兩女身後離去。
    書閣內的風波看似平息,但那細微的漣漪已然蕩開。
    接下來的時間,藥王穀對他們的“關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度。
    無論他們走到哪裏,身後至少遠遠跟著四名以上的白衣弟子,笑容依舊標準,問候依舊熱情,但眼神裏的審視與警惕幾乎不加掩飾。他們居住的竹林靜舍外,明裏暗裏看守的弟子增加了兩倍,幾乎將小院圍了起來。任何試圖單獨行動或與外界藥師深入交流的舉動,都會立刻被這些弟子以各種理由“貼心”地打斷或“陪同”。
    送來的飲食變得更為精致,甚至每日都附贈據說能“凝神增慧”的珍貴藥茶,但碧蘅隻需鼻尖微動,便冷笑一聲,檢出其中摻雜的、能讓人心神放鬆、更易接受暗示的藥物成分。
    就連夜晚,窗外都似乎有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和極輕微的腳步聲,如同鬼魅徘徊不去。
    “哼,這是生怕我們跑了,或者再說出什麽不該說的?”碧蘅坐在窗邊,指尖彈著一縷淡紫色的藥粉,那藥粉散入空氣中,窗外立刻傳來幾聲極力壓抑的咳嗽和匆忙遠去的腳步聲——那是她特製的“驅蠅散”。
    夕青沉默地坐在燈下,麵前鋪著紙張,上麵寫滿了她今日觀察到的、藥王穀療法中的疑點與悖逆之處。她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眼神卻依舊清澈而堅定。白日的衝動過後,她並未後悔,隻是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此地的黑暗與森嚴壁壘。
    莫寧站在房間最深的陰影裏,如同融入黑暗的石像。他的感知力如同無形的觸須,細致地勾勒出小院外至少七處監視點的位置,甚至能聽到那些監視者極力壓抑的心跳和呼吸。
    監視的羅網已然收緊,如同逐漸勒入皮肉的冰冷鎖鏈。
    藥王穀的光明偉岸之下,那猙獰的輪廓越發清晰。夕青一句出於醫者本心的真言質疑,雖被暫時壓下,卻已如投入深潭的石子,驚動了潭底潛伏的惡獸,也讓他們三人徹底陷入了無形的囚籠之中。
    風暴來臨前的壓抑,幾乎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