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閱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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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婉兒突然想起一件事,這事已縈繞在她心頭整整一天——
    原主出事,家中竟無人來探望,而她又無原主記憶,如能知曉原主家世,或對自己洗冤有用。
    想到此,她抓著阿苦的雙手道:“阿苦姐姐,有件事我想勞煩你辦。”
    阿苦忙道:“有何事您盡管吩咐便是。”
    周婉兒往走廊裏看了看,發現並沒有人,便附在阿苦耳旁低聲耳語。
    “自我蒙難以來,所有記憶盡失,你設法去打聽一下我家中境況,順便給我兄長捎個信,將我入獄的事告知於他。”
    阿苦不無同情的歎息一聲。
    “唉!真是禍不單行,你放心,我家官人恰在衙門裏當差,讓他去辦。”
    周婉兒不覺一陣驚喜:“如是這樣最好,婉兒先謝過阿苦姐姐。”
    於是,二人如此這般商議一番,阿苦自去張羅,疲憊不堪的周婉兒往床鋪上倒去,昏昏然便已進入夢鄉。
    ……
    “醒醒,周大夫快醒醒……”
    正在夢中徜徉之時,周婉兒被一陣劇烈的搖晃弄醒。
    雙目微啟,火燭明滅不定的光暈中漸漸映出一張臉——是阿苦。
    “阿苦?你這是……”
    “您快去瞧瞧吧!人快不行啦!”阿苦顯得煞是著急。
    “何人快不行了?啊哈……”周婉兒邊問邊打了個哈欠。
    “武把總……”阿苦幾乎要哭。
    出於醫生的本能,周婉兒一骨碌翻身而起,隨阿苦去瞧。
    燭火搖晃,惡臭刺鼻。
    武把總躺在矮榻上,麵色青灰,牙關緊咬,脖子後仰如弓,喉間發出咯咯痰聲。
    床前擺一隻木盆,內有半盆膿血。
    見到周婉兒,李德穗略有些難為情,但很快就恢複了她管營的風範。
    “你救他的命,我救你的命,絕無反悔,否則,五雷轟頂。”
    周婉兒摸了一下武把總的額頭,高熱燙手。
    “救人當緊。”她知道古人通常不會發這樣毒誓,發了就一定會守諾,心中便有了底。
    她俯身探脈,眉心越蹙越緊:脈弦緊而數,毒已入血,較之前更凶險。
    “燈,再近些。”周婉兒肅然喚道。
    阿苦舉燈靠近,火光映著周婉兒半邊臉上的傷痕。
    “可有繡花針?或銀簪也可。”周婉兒頭也不抬的問。
    李德穗稍一愣,遂從頭上摘下一枚三棱銀簪,遞給周婉兒。
    周婉兒取過銀簪,在燈焰上燎過,一手按穴——十宣、十二井,一手刺血。
    黑血激射,腥臭逼人。
    李德穗和阿苦抬手捂住口鼻,頗有作嘔之意。
    作妖的黑血放盡,武把總的抽搐驟止,且聽他喉中痰聲也立刻歇止。
    李德穗在旁側看得分明,眉心的“川”字總算舒展開來,不禁對周婉兒投以讚許之意。
    “這便好了?”
    周婉兒並未答她,隻頷首細觀武把總麵色,一隻手輕撫他寸口,凝神聽脈。
    半晌方道:“此法隻權作輔助和延緩,若要根治,還需以草藥湯劑為主,越快越好,須得連夜去抓藥。”
    李德穗拿過紙筆,阿苦研磨,周婉兒在紙上筆走龍蛇,藥方稍頃立就。
    木瓜三錢,吳茱萸二錢,全蠍二錢,蜈蚣二條(烤黃,研末吞服),天麻三錢,僵蠶三錢……
    李德穗接過藥方,看都不看一眼,便囑咐一個獄卒去抓藥。
    此時,天公作美,下起了小雨,雨點砸在瓦溝上,嗒嗒成串。
    周婉兒端著一盞豆油燈,立在耳房門口,傾聽這星夜雨聲。
    燈焰被夜風吹得忽長忽短,映得她手腕上的鐵鐐幽幽生光——那是管營特允的“軟鐐”,隻鎖單環,方便行醫。
    房內,武把總躺在竹榻上,呼吸已趨平穩。
    周婉兒再俯身探查:脈來疾而有力,舌苔轉潤,破傷風的第一關算是闖過去了。
    她輕舒一口氣,回頭,看見管營正倚在門邊,手裏把玩著一塊黑黝黝的木牌——類似腰牌。
    “我想看卷宗。”
    “再等兩日。”管營聲音低啞,“你若能保他無虞,我便讓你看卷宗。”
    “我僅剩二十來日可活,等不了兩日。”周婉兒抬眼,聲音極輕,卻壓得燈火一顫:
    “今晚便看。”
    雨聲漸囂,兩人無聲對視。
    片刻後,管營把木牌拋給她。
    “亥初到寅正,四個時辰,隻許你一個人進去,若有第三隻腳踏進卷宗房……按越獄論處。”
    周婉兒接過木牌,指尖冰涼:“我惜命得很。”
    木牌正麵刻著“牢營夜巡”四字,背麵烙著朱紅“管”字印。
    ……
    持牌一路,獄卒紛紛放行,目光卻像釘子似的釘在她背上——一個死囚竟得管營親牌。
    卷宗房設在死牢最裏側,原是廢棄的兵器庫,鐵門半尺厚。
    獄卒開鎖時,故意把鐵鎖磕得叮當響,像是在提醒:別忘了你是囚犯。
    門在身後轟然闔死,周婉兒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屋內黴味混著桐油味,四壁無窗,隻頭頂天窗漏下一方雨幕。
    木架上,卷宗、賬冊、供詞堆得山高,一盞氣死風燈孤零零吊在梁下,燈罩裂了條縫,火舌舔著雨點,嘶嘶作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劉老相爺府祭祖失金器案】
    【疑犯周婉兒卷】
    端放於最靠外的第一格,就像有人提前替她抽出來的一樣。
    周婉兒展開最上層的【周婉兒親供】
    紙邊卷翹,血跡斑斑,指印烏黑,顯然是當日按著她的頭強行畫押的原件。
    供詞隻有短短幾十個字:“小的周婉兒,年十六,相爺府粗使丫頭。三月朔日,祭祖後竊得金爵、金盥、金香爐各一,藏於府後花園假山洞內,後被同伴窺見,理屈情虛,情願招認。”
    字跡歪歪扭扭,末尾卻有一行小楷批注:“該犯反複翻供,然動刑後具結,似無疑義。”
    落款:刑部主事沈如晦。
    周婉兒指尖發涼。
    原主絕不會寫這樣的供詞,顯然是書吏代筆,再強按手印。
    更蹊蹺的是,批注裏點明“反複翻供”,可見原主當日曾極力否認,卻被硬壓下去。
    她抽出第二份——【檢舉人供詞】
    “小的來福,年十七,內廚燒火。三月午時正刻,小的去茅廁,忽見周婉兒攜錦袱從雲在堂出來,往後花園假山洞去,袱角露金器光,小的初不敢言,後管家盤問,方據實供述。”
    她翻開第三份——【勘驗筆錄】
    “搜後花園假山,並無金器。再搜周婉兒住所,亦無。刑部捕快柳七、趙二具結。”
    周婉兒揉揉酸眼,把三份口供按原順序放回,突然發現一冊【相府人員出入詳冊】。
    詳冊中記載祭祖當日府內諸人出入時刻,周婉兒指尖便順著時辰往下捋:
    辰時三刻相爺率闔府男丁入祠堂。
    巳時一刻大公子劉珩出祠堂,入後花園。
    ……
    午時正廚房送膳,共四人:廚娘張李氏、燒火來福、抬水阿旺、丫頭周婉兒。
    午時二刻四人退出,仍由角門回廚房。
    未時末大公子劉珩再入祠堂。
    她目光釘在“午時正”這一行:四人同去,然後又同回,若原主在午時盜金器,絕不可能分身再去送膳。
    說明原主在午時正到午時二刻這段時間裏根本就沒去過祠堂。
    而“大公子劉珩”兩次進出祠堂,有重大嫌疑,卻在刑部審案時被忽略了。
    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
    刑部為何急急定案?
    原主為何被推到風口浪尖?
    燈油將盡,火舌縮成豆大。
    周婉兒已看完所有卷宗,忽聽門外鐵鎖輕響——鑰匙隻轉一半,便停住。
    有人低聲:“沈主事吩咐,死囚若翻供,就地處置。”
    另一人粗聲:“可管營剛走,真動手?”
    “怕什麽,一個小丫頭,吊死算她畏罪自殺。”
    她們顯然是牢城營裏的獄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