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交易與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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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得突兀,像有人猛地掐斷了天上的弦。
    殘水自瓦溝淌下,滴滴答答砸在簷階,濺起細小而腥甜的泥花。
    病號房裏彌漫著陳年草藥與膿血交雜的潮味,油燈芯子“啪”地爆了個燈花,火光倏地一抖。
    啞婆李嬤嬤蜷縮在亂草堆裏,額頭一下一下點著,像垂暮的鳥啄食最後的穀粒。
    周婉兒檢查她肩頭裸露的鞭傷,指尖觸到老人嶙峋的鎖骨——那是歲月與酷刑共同雕刻的溝壑。
    輕按她寸口:脈象急促卻有力,尚可支撐。
    她在心裏默默數了十個呼吸,確認老人暫無性命之憂,才微微挺直脊背。
    門外,腳步由遠及近,踏水聲錯落,帶著甲胄與兵刃輕微的碰撞聲。
    周婉兒把布圖往袖中深處又推了推,側身將啞婆徹底擋在身後。
    下一瞬,門被推開——
    李德穗立在門口,皂袍濕透,雨水順著袍角急墜,砸出一圈深色漣漪。
    鬢發貼在臉側,襯得那雙細長的眼愈發幽亮,像兩口深井裏燃著磷火。
    她抬手略一示意,身後兩名隨從立即闔門。
    阿苦撲通跪倒,聲音發顫:“管營大人,周大夫是自己跌進來的,並非我……”
    “我曉得,你莫說了。”
    李德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刀鋒刮過瓷麵的冷硬。
    她目光掠過阿苦,落在周婉兒頸間——那裏一圈紫紅勒痕尚滲著細小血珠,像一條猙獰的鎖鏈。
    “退到外頭去,五十步之內不許有人。”她吩咐阿苦。
    阿苦不敢抬頭,躬身退出,門扉再次合攏。
    屋裏隻剩三人:啞婆、周婉兒、李德穗。
    啞婆下意識抓住周婉兒的衣角,身體抖如篩糠,似乎很有些懼怕李德穗。
    李德穗卻連眼角的餘光也未給她,隻是盯著周婉兒,語氣裏帶著一點悶濕的嘲諷。
    “看來你的命格,比我想象的要硬。”
    周婉兒用指腹按住頸側仍在滲血的針孔,聲音沙啞卻平穩:“大人此刻來,不隻是為誇我命硬吧?”
    李德穗低笑一聲,像鏽鐵刮過鐵鍋。
    “哼哼,你倒直爽,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
    ……
    “你有兩條路。”
    稍頓了一下,清了清喉嚨,她繼續道:
    “一,天亮前我把你扔回死牢,按越獄論處,杖八十。”
    “二……”她拖長音調,目光掠過屋內漆黑的牆縫。
    “三日之內,把武把總從鬼門關裏搶回來,我保你‘已死’,從此世上再無死囚周婉兒。”
    周婉兒眸色沉靜,似在權衡,又似早已成竹在胸。
    片刻後,她也提出條件,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李德穗的刀口上。
    “我要的不僅是活,我要卷宗原本、劉府祭祖名冊、金器圖樣,以及……”
    她指向啞婆,“她活著,且無人能動她。”
    李德穗眯起眼,神情晦暗:“啞婆?”
    周婉兒微微俯身,替啞婆李嬤嬤蓋好破被,聲音卻冷下來。
    “她若被滅口,到了第三日,武把總便會咽氣,大人信麽?”
    雨珠順著李德穗的袖口滴成一條細線,濺在青磚上,碎成八瓣。
    她忽地笑了一聲,那笑意像鈍刀劃破粗布,帶著陳年血鏽味:“我信,不過你別忘了,啞婆是我弄來的,她的安危自然不用你管。”
    “還有,啞婆呆在此處本來平安無事,此時因你的加入,她的安危可就難說了。”
    周婉兒猛然覺得李德穗說的有些道理,便點了點頭。
    隻聽李德穗繼續道:“而且,你可能還不知武把總是誰吧?”
    周婉兒抬眼,黑眸裏燈火跳動:“願聞其詳。”
    李德穗撩袍坐下,皂袍下擺掃過濕冷地麵,發出沉重摩擦聲。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此處的一磚一瓦,她的思緒回到了過去……
    “十年前,刑部主事沈如晦還是個七品都給事中(注:官職名稱),為奪我李家漕運鹽引,構陷我父兄通敵賣國。
    證據是一封偽造的北蠻書信,蓋的是李家商號的印信。
    沈如晦親審,夾槍帶棒的便判了李氏滿門抄斬,但因有武把總祖父在皇上麵前求情,我李家才得以被從輕發落。
    合族男丁被流放南方瘴地至今未歸,女眷全部沒入賤籍。
    我因年幼,先被充作獄卒,然後才輾轉至此。”
    她指節輕敲膝蓋,每一下都像敲在舊傷上。
    “武家祖上有救駕之功,武老將軍當年尚能在先皇麵前說上話,才給我弄個管營的差事。
    三年前,武老將軍病逝,臨終前托我照顧武家獨苗——也就是如今的武把總。
    他其實是我義弟,原本是個行走江湖、殺人無數的殺手,哎!隻是如今……”
    李德穗頷首,未再往下說,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周婉兒眼底掠過一絲恍然,麵上卻不動聲色。
    李德穗抬眼,第一次露出不加掩飾的戾氣。
    “沈如晦如今是刑部堂官,祭祖金器案是他親手辦理的大案。
    我若翻案,他必倒,你也因此得救。我若失敗,你也隨之而完。
    所以……不是我求你救命,如今你我是同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
    末了,她又補充一句:“這也是我收留啞婆的原因。”
    周婉兒恍然大悟,卻微微點頭,突然,她伸出兩根手指,聲音輕得像落灰。
    “你得辦兩件事。
    第一,對外宣稱我昨夜已‘畏罪自縊’,屍身焚化。
    第二,想辦法查出昨夜想害我的獄卒,除掉她們。”
    李德穗沉吟片刻,嗓音冷硬。
    “三日之內,我要看到我義弟能自己端起藥碗。”
    指尖在潮濕的空氣裏輕輕一碰,像擊掌,也像立契。燈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牆上,一長一短,如雙刃交錯。
    李德穗起身,從腰間解下一枚銅鑰匙,銅綠斑駁,將它拍到周婉兒掌心。
    “營後地窖,原是我藏私物的地方,第三日寅時前,你要的東西會出現在那裏。”
    鑰匙入手冰涼,周婉兒合攏五指,仿佛握住一柄短匕。
    她抬眼,窗外天色已透出蟹殼青,雨後的風帶著鐵鏽與泥土的味道,像新生的刀鋒。
    三日。
    七十二個時辰。
    她要從閻王簿上,一筆一筆把自己的名字勾掉,再順手把沈如晦的名字寫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