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台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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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航不是沒見過血腥的場景,在他五歲之前,叔叔任職於西九龍重案組,臥室的牆壁上,經常貼著凶案現場的照片。
    而江航從小的理想,從來不是父母給他安排的商學院。
    他想考警校,像叔叔一樣,做刑警。
    因此不僅跟著叔叔學功夫,也會在閑暇時,看很多關於刑偵方麵的書籍。
    叔叔很支持他,不顧他父母的阻攔,經常給他一些高清的血腥影像。
    叔叔告訴他,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刑警,首先要在心裏,鑄起一道理性的高牆。
    為了鍛煉自己,江航經常在夜深人靜時,打開那些影像。
    從一開始的恐懼、嘔吐。到最後,他能一邊喝著番茄汁,一邊觀看影像,很冷靜的在心中,一遍遍推演凶手的行為邏輯。
    他從十歲那年,就狂妄的覺得,叔叔口中的那道高牆,他已經築造成功了。
    但當凶案現場,是在他自己的家中,被害人都是他的至親時,江航才知道,他築起的那堵牆,像是紙糊的,脆弱的不堪一擊。
    那個刺客,手持著一柄刀。
    和蝴蝶刀的外觀有些像,但不一樣。
    蝴蝶刀是一個刀身,兩個刀柄。
    他手裏拿的刀,一個刀柄,兩個刀身。
    更像是缺了一個手柄的……怪異剪刀?
    江航並沒有看清楚,當時大麵積停電,客廳裏隻有雷電閃過時投下的短暫光亮,一種刺目的青白色閃光。
    而他,在看到客廳裏的慘狀後,立刻捂住了自己險些叫喊出聲的嘴巴,迅速在柱子旁蹲了下來。
    他狠狠咬著自己的手背,顫抖著微微偏頭,用一隻眼睛的餘光,透過紅木欄杆的縫隙,盡可能的去看清楚客廳裏的場景。
    隆隆雷聲的遮掩下,刺客沒有發現當年還很矮小的他。
    江航看著刺客,走向他倒在血泊裏的父母,用手裏那柄怪異的刀,剜掉他爸爸眼珠。
    他爸爸當時已經氣絕,沒有任何動作。
    刺客又走向了他的媽媽,斬斷了她右手的小拇指,江航看到媽媽其他的手指,微微卷曲了幾下,隨後才徹底氣絕。
    之後,刺客走到他叔叔身邊。
    他叔叔跪坐在地上,身體靠著一側的茶幾,沒有倒下。
    刺客也沒有將他推到,而是微微屈膝,半跪在他的麵前。
    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用那柄刀子,熟練的割開他左胸口,取出一節靠近心髒的血管。
    收手那一刻,他叔叔像是回光返照,忽然抓住了刺客的手腕,聲音淒然,斷斷續續地問:“告訴我,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
    刺客沒有回答,僅是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
    伸出手掌,在他叔叔沒有閉合的眼睛上,輕輕抹了一下。
    隨後,刺客依然半跪在地上,望著眼前的“好兄弟”,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麽。
    而這個間隙,又是一陣雷聲大作。
    江航一口將手腕咬出血,用痛感逼迫自己冷靜。
    在雷暴的遮掩下,他匍匐在地,爬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鎖上房門的那一刻,江航發現了異常。
    他從小就對聲音格外敏感,這時候哪怕已經瀕臨崩潰,也沒有忽略,門外的客廳、走廊區域,和他房間裏的聲音頻率,不太一樣。
    客廳、走廊的區域,聲音像是被屏蔽掉了一部分。
    所以客廳裏發生了那麽激烈的打鬥,他在房間裏竟然沒有聽見。
    能夠聽到那一聲慘叫,應該是由於殺戮接近尾聲,那股屏蔽的力量在減弱,而他的耳力又足夠好。
    江航從此刻就已經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殺手。
    不知道使用了什麽手段,將客廳“包裹”住了。
    江航摔了好幾次,才從地上爬起來,跑去窗戶口。
    他的臥室在二樓,從窗口跳下去,對十一歲的他不是什麽難事。
    問題是他一跳下去,剛好就是客廳的落地窗外,刺客立刻能夠看到他。
    那就等刺客上樓來殺他的時候,他再跳。
    但落地後,還要途徑花園,才能翻牆逃出去。
    江航家中,雖然是變賣了大量家產之後,才從香港移民馬來。
    然而來到吉隆坡之後,他爸爸東山再起,很快就在華人商會站穩了腳跟。
    江航的媽媽很愛養花弄草,他爸爸耗費許多功夫,才定下這樣一套宅院。
    四麵都是花圃,裏麵密密匝匝的,種滿了爸爸從各處尋來,親手種下的昂貴品種。
    江航眼前不遠處,就有好些株變種蠍尾蕉,每一株都擁有血統證書。
    是他爸爸去年從新加坡花卉展拍賣會上,高價拍來的。
    台風登陸之前,夫妻兩人還一起有說有笑的,逐個打開了特製的金屬雨棚。
    而這些,如今都成為江航逃生的障礙。
    他隻是一個孩子,暴風雨中,他不可能跑得過那個成年刺客,更別提還要翻越高牆。
    江航經過短暫思考,果斷關上窗戶,從床頭抽屜裏,翻出熱痱粉。東南亞炎熱潮濕,這東西都是必備品。
    他又從櫃子底層,找出了一把尖刀。
    最後,他從書架裏,抽出一個塑料密封袋。
    睡衣換成運動衣,塑料密封袋裝進兜裏,江航一手抓了一把熱痱粉,一手緊緊攥住刀柄,躺回床上去。
    臥室裏吹著冷氣,他蓋著一條薄毯,側身躺著。
    “哢噠。”
    江航聽到門把手轉動的聲音。
    房門是反鎖著的,刺客就這樣輕而易舉的打開了。
    “嘎吱。”
    房門被輕緩地推開。
    這個刺客並不是想悄然行事,他的風格就是這樣,說話有禮貌,做事講規矩。
    任何時候,都是從容不迫,慢條斯理,包括殺人斷指,剜眼剖心。
    他在朝江航靠近。
    江航全神貫注,聽著他的腳步聲,在心裏估算著距離。
    等距離足夠近,江航先發製人,猛地起身,將手裏帶著嗆人甜香的熱痱粉,傾斜朝上,精準地撒向他的眼睛!
    在他受驚後退的一瞬,江航已經突進一步,將手裏的尖刀,狠狠捅進他的腹部!
    動手之前,江航以為自己會恐懼,會害怕,會緊張。
    全都沒有。
    隻有深重的恨和怒,在他的頭腦裏瘋狂叫囂,填滿了他身體裏的每一條神經,支配著他拔出刀之後,再是一刀!
    一刀又一刀,一連捅了很多刀!
    鮮紅粘稠的血液,浸濕了江航持刀的手。
    但他的憤怒忽然被一股寒意籠罩。
    以他跟著叔叔學習的刑偵學知識,刀子捅進活人體內,拔出時,血液會成噴射狀飆出。
    刀子捅進這刺客的體內,卻像捅在一個血包裏,捅進一個死人的體內,沒有任何濺射反應。
    但江航捅刀的行為,的確傷到了這個刺客。
    他發出了痛苦的低吟,且踉蹌著後退。
    正常人被捅了這麽多刀,早就倒地,而他僅是踉蹌後退。
    江航沒有時間思考,隻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是殺不了他,而他踉蹌的這一刻,是自己逃生的唯一機會。
    江航毫不遲疑的丟下他,一邊朝窗口跑,一邊將兜裏的塑料密封袋抓出來。
    帶血的刀,被他慌亂的收進塑料袋子裏。
    沒時間去捏密封條,他隻用手掌抓緊袋口。
    外麵還在下著暴雨,一旦進水,江航不知道刀上的血,還能不能驗出DNA。
    “嘭!”
    窗戶被暴力推開,江航翻過窗台,一躍而下,赤著腳容易打滑,他重重摔在一樓濕潤的地麵上。
    江航趔趄著爬起來,隔著落地窗,最後看一眼客廳裏那些殘缺的屍體。
    那些幾個小時前,還在為他唱生日歌的至親。
    他沒有時間痛哭,因為他現在必須要留著這條命。
    他開始沿著花圃旁邊的小道快速穿梭。
    隱約聽到二樓那個刺客帶著悶哼地聲音:“小家夥,你跑得再快也沒有用,無論天涯海角,我們都會找到你。”
    他說的是,“我們”。
    江航不回頭,他自己的家中,他知道從哪裏翻出去最簡單,等翻落在街道,他開始朝警局奔跑。
    他的家,距離警局有兩個街區,十幾分鍾就可以跑到。
    淩晨一點半,台風過境的暴雨夜,失去電力的黑暗街道上,隻有他一個人奔跑的身影。
    他不記得自己摔倒了多少次,等跑到警局的時候,他光著的雙腳,已經紮滿了異物,血肉模糊。
    當時,江航以為跑到警局,把那柄帶血的刀交給警察,一切就都結束了。
    卻沒想到,竟然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那柄尖刀上的血,經過DNA化驗,竟然沒有刺客的血,是他父母的血。
    而刀柄上,隻有江航自己的指紋。
    他成了殺害全家的犯罪嫌疑人。
    他成了登上各大報紙頭版頭條的惡魔少年。
    江航終於弄懂了一樁困惑。
    以往,叔叔和刺客的每一次切磋中,那個刺客雖然很厲害,比著叔叔還是稍遜一籌的。
    就算他藏拙了,那晚和叔叔的生死搏殺中,他為什麽沒有被叔叔打成重傷?
    因為叔叔不敢對刺客下重手。
    刺客不知道使用了什麽神通,似乎可以將自己的身體與弱者相連。
    江航的父母都不懂一點武學,被他連在了一起。
    應該也連接了江航,他的體格雖然遠超同齡人,卻依然是個孩子。
    刺客來到江航的房間裏時,防備心那麽低,應該也是以為江航已經遭受傷害昏了過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江航的脖子上,戴著一個吊墜。
    那是他的父母以萬貫家產,從掮客手中兌換來的護身符,可能抵消了刺客的連接。
    江航同樣不知道,他發瘋發狂捅的那十幾刀,竟然一刀一刀全都捅在了自己父母的屍身上。
    命案發生以後,一直沒有流過眼淚的江航,終於再也控製不住,縮在審訊室的角落裏,抱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