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一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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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鬆蘿是在懷疑真實性。
    好歹是個被從小培訓出來的職業殺手,一碗吃的就破防了,聽上去,實在太沒出息了。
    有機會,她想去嚐一嚐,能把她驚豔到什麽程度。
    江航微微點頭:“我知道是哪家。”
    巴生距離他家,也就一小時的車程。
    五歲移民以後,他爸爸認為,麵對全新的生活環境,最快的適應方式,就是適應當地的食物。
    做好攻略以後,經常開車帶著他們母子倆,從吉隆坡市區吃到周邊。
    在一眾陌生的餐館裏,一起品嚐叻沙、娘惹菜、雞飯、煎蕊……
    不僅是在適應環境,也是在陌生的地方,迅速建立屬於一家人的記憶堡壘。
    以至於十一歲以後,江航再也沒有回過吉隆坡周邊。
    一次也沒去給他們掃過墓。
    他怕失控,會在墓園當場把自己捅死,把捅出去的十三刀,一刀一刀全都收回來。
    但今天,江航聽著這封信,再回想小時候,心頭的溫暖,已經多過了痛苦。
    所以他能很輕易的,對夏鬆蘿說:“等這件事了結,我帶你去巴生玩。”
    話鋒又一轉,“但是,以你現在這張挑剔的嘴,估計會失望。沈蘿會開口說話,食物的吸引頂多隻占五分。另外五分,可能來源於當時的氛圍,這是一種情感饑餓。”
    信裏的原話,是這樣寫的。
    ——“我認識她的第二天,叔叔您做好了關於她的背調。
    沈維序為她準備的身份,是一個可憐的孤女。
    但真相是,她的人生,遠比背調裏慘烈得多。
    十六歲之前,生活在訓練營。
    所謂的訓練營,深藏在山地底下,沒有信號,終年黑暗,隻有石縫裏漏下的一點陽光。
    進出都是蒙眼,在封閉的車廂裏運輸,她根本不知道具體位置,我也沒能找到。
    但從她對生態的描述,我認為,這個訓練營應該位於咱們東南亞的金三角區域。
    是沈維序的一個重要據點。
    那天,媽媽將那份虛構的背調轉發給我,反複叮囑,要我想清楚。
    又通知我,她必須去花店找沈蘿聊一聊。
    我慌忙趕回去,隔著玻璃窗看到那一幕,我知道自己多心了。
    我看到媽媽溫柔地注視她。而沈蘿也抬起頭,靜默回望,畫麵說不出的和諧。
    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我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看到她們都能有說有笑。
    我正想預約心理醫生,教我該怎麽做,才能令她克服失語障礙。
    萬萬沒想到,她裝了一個月的啞巴,我從巴生港帶回一碗肉骨茶,她開口說了話。”
    最後這短短幾句話,金棧敘述的如同AI播報,夏鬆蘿也隻關注到了“肉骨茶”。
    但江航腦海裏,已經勾勒出了一副令他心動的畫麵。
    吉隆坡的午後街景,花店的玻璃窗,母親溫柔的目光,落在他心愛的女孩身上。
    這一幕隔世回響,江航完全能夠和人生分叉路上的江少爺,產生共鳴。
    也明白了,這封信寄給叔叔,是因為當時“自己”還小,有些事,隻能借用叔叔的手去做。
    但信中的其他內容,最終還是寫給“自己”的。
    江航看向金棧手中一摞子信紙。
    紙張薄的像是冰糖葫蘆的糯米紙,二十幾張疊起來,也沒有很厚。
    但江少爺短暫的一生,最重要的瞬間,都寫在這封信了,是他的回憶錄,是他的遺書。
    也是他想要跨越時空,和“自己”進行的一場對話。
    江航收回看向信紙的視線,轉望觸手可及的夏鬆蘿。
    夏鬆蘿看不懂他這複雜的眼神,繼續之前的疑問:“情感饑餓?你是說,我因為沒被人關心過,你跑那麽遠給我買好吃的,把我感動了?”
    江航說:“有一點,但主要還是因為我媽媽。”
    夏鬆蘿凝眸:“嗯?”
    江航沉默了下,不知道要不要解釋。
    她不一定懂,但不懂很好,非常好。
    “沈蘿太缺愛了,而我媽媽剛好是個很溫暖,很會表達‘愛’的人。‘愛屋及烏’、‘身世可憐’這兩個要素,足夠我媽媽格外憐惜她。”
    而沈蘿在極端缺愛的情況下,對這種憐愛,會很敏銳,會想下意識的抓住。
    這種憐愛,在當時的情況,絕對比男女之愛更能觸動她。
    江航揣測:“因為沈蘿可能通過我媽媽,感受到了夏正晨。畢竟她被偷走的時候,也有三歲,即使外顯記憶淡了,內隱記憶還在。這種被愛、被保護的內隱記憶,是根植在潛意識裏的。”
    江航很能理解這種感受。
    就像當年他背上殺人犯的罪名,躲進金三角,在軍閥手底下做童子兵的時候。
    那裏有位四十多歲的女醫生,總令他莫名想起媽媽。
    他會故意受傷,想要靠近她。
    但沒多久,她因為拒絕幫一個毒梟手下醫治,被當場槍殺。
    江航當晚就將凶手一槍爆頭。
    當時他十二歲,在那個混亂的法外之地,第一次真正殺人。
    夏鬆蘿思索了很久:“我有點懂了。”
    今後真去了巴生,她也不會因為一碗肉骨茶有太深的觸動。
    因為她有一個,不管明天早晨有多重要的會議,半夜還爬起來給她煮宵夜的爸爸。
    生怕她熬夜打遊戲,餓出胃病。
    想到這裏,夏鬆蘿把關了靜音的手機拿出來。
    她給夏正晨發送一條信息:爸,我在聽金棧講故事,等回去咱們見麵再聊。
    發送完,又將手機收起來。
    她去看向江航,發現他正望著側車窗。
    車窗早因為內外溫差模糊一片,玻璃外結了一層厚霜,看不到窗外。
    她想,他應該是想家人了。
    而夏鬆蘿自己也沒想到,這位她甚至都不知姓名、已經去世十五年的女人,曾經給她帶來過深刻的溫暖。
    她正想安慰一下江航,他卻已轉頭迎上她的視線,表情冷靜:“我沒事。”
    又對金棧說:“繼續念。”
    金棧低頭翻著信紙:“咱們是都懂了,但當時的江少爺似乎不懂,他隻以為沈蘿的弱點就隻是貪吃,然後主攻這一點,之後他……”
    “行了,你別念了。”江航忍不住嗤笑,“這就是‘他’所謂的費盡心機,我還真以為‘他’多有手段。”
    之後的手段,江航都能猜得到。
    江少爺會從清晨的第一份早餐開始,從給她買各種可以手持的糕點,發展到需要坐著吃的湯羹。
    目的明確:從站在樓下等待,發展到登堂入室。
    江少爺會帶她到處去吃喝玩樂,把自己多年來的積累,一一帶她領略。
    同時,會去學習煮飯,精修廚藝,再邀請她回家吃飯。
    江航算了算時間,當時是十月,而他的生日在月末。
    江航幾乎能斷定,江少爺第一次把沈蘿約回家,應該是生日那天。
    沈蘿大概以為,富家公子過生日,必定是一場很多人參加的熱鬧派對,欣然同意。
    實際上,隻有他們一家人。
    江航家裏人過生日,從來不邀請外人。
    於是那天,江家別墅的圖景是這樣的:
    江少爺在廚房手忙腳亂,父親和叔叔坐在客廳閑談,媽媽就拉著沈蘿一起做蛋糕、插花。
    對於沈蘿而言,這種家庭煙火氣,是致命誘惑。
    她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答應江少爺的求婚,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情。
    她很難拒絕一個如此愛她的男人,一個總讓她想起親人的婆婆,以及如此溫馨的家庭氛圍。
    而婚後這一年,家庭的愛,令她滋生出了“根骨”和“血肉”。
    等沈維序回來,命令她動手的時候,她就會開始質疑、反抗、對抗。
    而江少爺會把這碗“肉骨茶”,鄭重其事地寫進去。
    是因為走到窮途末路的時候,江少爺回顧往事,才知道自己當時誤會了。
    他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深愛的妻子。
    那麽危機降臨時,他哪來的掌控能力?
    他這條命,絕對是沈蘿拚死救下來的。
    江航抱起手臂:“武學差勁,連我的一半都不如。頭腦還愚蠢,反應更是遲鈍,‘廢物’兩個字,我真的已經說累了。”
    金棧聽到“廢物”這兩個字,有點應激,扭頭看江航:“他會的,你全都會。他不會的,你也門兒清……”
    接下來的話沒敢直說,但眼神寫得很明白:可是人家早早抱得美人歸了,你怎麽混到現在,談個戀愛都還在試用期呢?
    江航瞪他一眼。
    金棧不敢直說,夏鬆蘿卻沒有顧忌:“你不要這樣說‘他’啊,畢竟連我自己都以為,我就是單純因為饞嘴。”
    江航張口想譏諷“那你們兩個真相配,一對傻白甜,也就是程度不同”,喉頭滾了滾,將這句刻薄話咽了下去。
    頭頂沒有刀刃懸著的時候,他和江少爺,誰會不喜歡江少爺。
    誰會選擇他?
    不過,江航沉思,學煮飯的確是很有必要。
    “他們”兩個好像都會煮飯,就自己不會。
    這難道就是自己混得最差的根源?
    自己身經百戰,竟然敗在不會煮飯這件小事上,這是不是太荒謬了?
    車內一時無人說話,隻有引擎聲和暖風氣流聲。
    江航皺起眉,打破沉默:“金棧,你發什麽愣,怎麽不念了?”
    金棧一臉無語:“航哥,剛才不是你讓我別念了嗎?”
    和這種腦子不會拐彎的人溝通,江航是真覺得費勁:“我是讓你不要再念那一段我能猜到的廢話,往後跳,挑重點念。”
    他忽然開始煩躁,早知道信裏寫了這麽多莫名其妙的東西,他絕不拉著夏鬆蘿一起聽。
    聽完這個廢物追老婆的過程,夏鬆蘿又要覺得他沒誠意,稍後非要他學,是要逼死他?
    現在微信裏那段“土味情話”還憋著沒念。
    等把夏鬆蘿支走再聽。
    金棧“刷刷”翻著手裏的信紙,精準抽出一張:“行,那念求婚這段吧。”
    江航的眼刀殺過去。
    金棧假裝看不見:“這段很重要,因為提到了大馬的馬六甲,三寶山、三寶廟、三寶井……三寶指的是鄭和。鄭和七下西洋,五次經過馬六甲。民間有野史,他是姚廣孝的徒弟,可能和沈無間的封印有關,我覺得必須念。”
    夏鬆蘿催促:“那你快念。”
    而江航的指尖,淩空朝他指了下,警告:“最好有關。”
    ……
    ——“11月9號那天,是個很有意義的日子,我認識沈蘿一個月了,我覺得,可以求婚了。”
    夏鬆蘿早上剛睜開眼睛,就知道江航今天要求婚。
    是葉佩淩發信息告訴她的。
    因為葉佩淩猜不著他兒子準備幹什麽,怕驚喜變成驚嚇,提前支會夏鬆蘿一聲。
    夏鬆蘿躺在床上,先給沈維序打了一通電話,依然是不在服務區。
    他已經失蹤一個月了。
    在這一個月裏,夏鬆蘿胖了五斤,不得不去夜跑。
    江航已經摸清了她的生物鍾,知道她醒了,發了條語音過來:bb,我哋今日去馬六甲呀,我而家出發啦,好快就見到你~
    夏鬆蘿沒有回複,望著天花板發呆。
    她好像就沒明確答應過要和他談戀愛,怎麽就發展到求婚了?
    但天天吃他送的早飯,午飯,然後一起吃晚飯。
    最近更是頻繁出入他家,吃他煮的飯,和他的家人同坐一桌。
    說不是談戀愛,似乎又很奇怪。
    夏鬆蘿起床洗漱,在衣櫥裏拿衣服時,停留了幾秒,下意識挑了那件第一次去江家時,穿的森係亞麻長裙。
    “叮咚”門鈴響了。
    夏鬆蘿去開門,路過穿衣鏡時,腳步又停頓了幾秒鍾,才去開門:“你今天好早……”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門外站著的不是江航,而是一男一女。
    這兩人,是大哥最器重的左膀右臂。
    穿運動衣的年輕男人叫沈鏽,是個善於操縱傀儡的墨客。
    穿旗袍的優雅女人叫做戚弈心,是個殺人不用刀的說客。
    夏鬆蘿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透過他們之間的縫隙,朝樓道望過去。
    江航快來了,現在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