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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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航卻隻是望著她的眼睛。
他被難以言說的幸福感包圍,有些眩暈,周圍一切都逐漸變得模糊。
她說“正式介紹”的時候,江航產生了一種幻覺,自己和這個世界好像重新建立了連接。
他有了一個新的身份,這個身份給了他定義和位置,終於不再是孤魂野鬼了。
“江航?”夏鬆蘿又喊他一聲,“喊人啊。”
夏正晨不鹹不淡地說:“不想喊就別勉強他了。”
江航被他的聲音驚醒,一聲“爸爸”險些脫口而出,及時忍住了。
該喊什麽?
“伯父”之前就喊過了,夏正晨可能會從態度問題上刁難他,說他沒有誠意。
在江航的圈子裏,最男性最尊重的稱呼,首先是老大,其次是大哥。
哪個也不適合稱呼他。
穩妥起見,江航還是喊了一聲:“伯父。”
重點是,他低頭了。
夏正晨瞥見他低頭了,因此沒說什麽,隻是淡淡“嗯”了一聲,隨後陷入沉默。
沒有沉默太久,途徑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夏鬆蘿指著右側:“爸,前麵是和田街,這裏很出名的小吃街,我想吃宵夜。”
夏正晨雖然沒說話,卻打了轉向燈,車子並入右轉車道。
冬季遊客少,這個時間點,美食街的交通管製已經解除了,車輛能夠正常通行。
兩側都是餐館,幾乎每家都把燒烤攤子支在外麵。
夏正晨將車窗降下來,煙火氣過於濃厚,周遭的氣溫都升高了。
“想吃什麽?”
“燒烤。”
“少吃點燒烤。”
“來新疆不吃烤肉吃什麽,還想吃過油肉拌麵。”
停好車,夏正晨率先推門下車,走向餐館。
夏鬆蘿下車之後,發現江航坐著沒動,她去拉後車門:“走啊。”
“我不吃。”江航的聲音沒什麽起伏,“這個位置能看到你們。”
夏鬆蘿伸手去拽他:“我知道你不吃,但現在身份不一樣了,你不吃也得去。”
江航皺眉:“你難道讓我陪你爸喝酒?”
他可喝不了。
“去結賬啊。”夏鬆蘿飛快瞥一眼她爸的背影,壓低聲音,“見家長,是該準備見麵禮的。咱們情況特殊,你請吃頓飯就算過關了。”
江航沉默一瞬,沉默裏有“嫌麻煩”,也有“無措”,最終,還是聽她的話,貓腰下了車。
雙腳剛落地,夏鬆蘿拽他手臂的那隻手,順勢從他臂彎鑽過去,親昵的挽住他。
江航僵硬了下,不是很習慣,總覺得別別扭扭的。
他忍不住微微垂頭,瞄她一眼。
她這個人,又簡單又難懂。
先前無論他怎麽暗示,她好像都慢半拍,反應不過來,要把他急死氣死。
可是,一旦她自己決定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就接受的特別順暢自然,理直氣壯。
反而令江航感覺太快了,跟不上她的節奏,無所適從。
視野之內,沒鎖車,兩人跟在夏正晨身後。
夏鬆蘿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頭:“怎麽了?”
江航低聲問:“就吃個宵夜,你爸會不會覺得太隨便,回頭又找我麻煩。”
夏鬆蘿擺了下手:“我爸見過的場麵多了,你在哪裏請他吃飯,他也不會覺得是‘重視’,吃個宵夜,心意到了就行了。”
江航心想也是,他不管做什麽,夏正晨都瞧不上他。
聽鬆蘿的安排,做好該做的就行了。
然後提醒自己,要有禮貌,控製好自己的脾氣。
不管夏正晨說什麽,都不要頂撞他。
這時候,夏正晨已經進到店鋪裏,挑了張靠窗的方桌坐下。
門口,夏鬆蘿在冒著熱氣的烤肉攤前挑肉串。
挑好以後,一轉頭,她又抬起手,指向斜對麵花裏胡哨的流動小攤位,讓江航去給她買酸奶粽子和鹹奶茶。
等江航轉身,她搓著凍麻的雙手,走進店鋪裏,在她爸對麵坐下。
夏正晨正通過玻璃,注視過馬路的江航。
又是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吊兒郎當,一步三晃。
“你瞧他走路這個德行。”夏正晨的嫌棄實在是壓不住了,不吐不快,“沒個正行。”
夏鬆蘿跟著望一眼,莞爾:“爸,你說他的坐姿像條癱著的死狗,我認同,但他走路姿勢真沒問題。”
“這還沒問題?”夏正晨指過去。
“江航精通的功夫裏,有一門叫做卡波耶拉,核心是Ginga,依靠腰腹發力,驅動全身。他從小練,走路自然帶著這種動態韻律感。雙手插兜,是在刻意壓製幅度。”
夏鬆蘿倒了杯熱水,捧在手裏暖手,“當然,以他對肌肉的精準控製,完全可以走出正行。但他的警惕心實在太強了,在外時刻維持著這種隱性發力模式。雖然累,但真遇到什麽突發危險,根本不需要熱身,零幀起手,瞬間爆發。”
夏正晨聽完,收回視線,臉色並沒有緩和多少。
他也提起茶壺,倒了杯熱水暖手:“說吧,拉我吃宵夜,又把他支開,想說什麽?”
就這一會兒功夫耍的小心機,比她從前一年耍的都多。
“沒什麽。”夏鬆蘿坦然迎著他的目光,“我今天晚上,就是特別想和你一起吃頓飯。”
金棧告訴他們的,估計都是正事兒,沒說細節。
夏鬆蘿講起一周目,自己裝啞巴,江航媽媽來花店找她聊天的事情。
“江少爺當時買了肉骨茶回來,我們三個坐在一起吃……”
夏鬆蘿喝了一口熱水潤潤嗓子,“江航說,我是情感缺失,看他們母子倆吃飯聊天,內心羨慕這種簡單的溫馨。還從江航媽媽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夏正晨默默聽著,轉動著手裏的一次性紙杯。
“我當時就在想,從小,你變著花樣煮飯哄我吃,我還經常挑三揀四,嫌你口味太淡。”夏鬆蘿說著說著,眼圈不受控製的紅了,“從來不知道,如果人生沒有重啟,想和爸爸一起吃頓飯,竟然是那麽奢侈的事情。心裏就想著,等回來見到爸爸,一定要和你一起來吃頓宵夜,就像現在這樣。”
今天晚上,太多危急接踵而至,以至於夏正晨得知後,都沒空細想,女兒在一周目竟然被偷走了,沒再自己身邊長大這件事。
現在僅是聽她描述一起吃飯這件小事,他的心口已被激起一陣悶痛。
夏正晨控製住翻湧的情緒,伸手過去,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臂:“都過去了,以後爸爸隻要有空,就多陪你吃飯。”
“可是爸爸。”夏鬆蘿垂下眼睛,聲音輕得像羽毛,“那個令我懂得這頓飯有多珍貴的媽媽,已經提前死去了,江航他,早就沒有媽媽陪他吃飯了。”
她頓了一下,“也許你覺得,那封信誇大其詞。真不是,我通過共感感受到了。他們一家人,真的都是很好,很溫暖的人。”
夏正晨就知道,她最後還是要繞到江航身上去,但他並沒有覺得反感,心裏沉甸甸的。
夏鬆蘿抬起泛紅的眼睛,“爸爸,你看我落難的時候,江航的家人是怎麽待我的,不說咱們家應該怎麽待他了,至少不能嫌棄他吧?”
“鬆蘿,說句心裏話,如果江航不當我的女婿,我非但不嫌棄,反而很欣賞他。”夏正晨放下杯子,認真回望,“如果你認為我們虧欠他很多,我願意以任何方式補償他,但是,不能因為虧欠他,拿你當補償。”
夏鬆蘿微微怔:“怎麽能是補償呢,我答應和他談戀愛,是在……”
夏正晨打斷:“先前我有危險,你說他做事可靠。之後,你得知他為你殉情,你說你很感動。今晚得知他家滅門的真相,你覺得他可憐、覺得心有虧欠。”
他指出一條條理由,“你試圖說服我的所有理由裏,唯獨缺少一個最基礎的理由。”
夏鬆蘿不解:“什麽?”
夏正晨指著她的心口:“你從來沒說過,你喜歡他。
夏鬆蘿還以為什麽呢:“那我現在說,我挺喜歡他。”
夏正晨被氣到了:“你是真胡鬧。”
夏鬆蘿舉證:“他都做了你兩個周目的女婿,怎麽會是胡鬧。”
“我們說眼前。”
“眼前也喜歡啊。”
夏正晨質問:“你確定?”
夏鬆蘿鄭重點頭:“我之前也總覺得,我對他少了點動心的感覺。”
和她以為的戀愛根本不一樣。
可她以為的愛情,都是愛情小說和言情劇裏看到的別人的愛情。
聽完前兩個周目,尤其是第一周目,夏鬆蘿發現自己對待感情,可能就是有些溫吞。
夏鬆蘿指了下桌麵上的烏蘇啤酒,又指了下酒櫃裏的伏特加:“爸爸,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覺得我的感情不夠濃烈。但是,就像酒一樣,酒精的度數夠不夠高,能夠代表一瓶酒的品質嗎?評價一段親密關係,究竟是看濃度,還是看品質?”
夏正晨被她給問愣住了。
夏鬆蘿小心翼翼地說:“就像莫守安。”
她覺得,爸爸惱恨的不是莫守安欺騙他。
而是,他像白酒,她像啤酒,雙方酒精濃度不對等。
“她會留著你們的照片,還會去看你喜歡的櫻花,你死了,她還會給你掃墓……爸爸,你不能因為人家度數低,不濃烈,就說別人的感情沒品質,不真誠。”
夏正晨靜默了會兒,似乎在分析這個比喻。
倏然,他反應過來,連目光都瞬間銳利:“你接受她接受的這麽快,就已經開始向著她說話了?她得知你是她女兒,你看她有沒有什麽特殊情緒?你不覺得心寒?”
夏鬆蘿說:“這有什麽,我不是也一樣,突然知道她是我媽媽,同樣沒什麽特殊情緒。”
夏正晨一陣心塞:不然能是母女?兩個“人機”。
夏鬆蘿又仔細想了想:“我覺得,我會不在意,主要是早習慣了名義上那個不管不問的媽。然後吧,你也不缺錢,如果你很窮,突然冒出來一個活了幾百年、資產肯定很豐厚的媽,那我應該感觸很深。”
夏正晨默默看了女兒一眼,隻覺得心口更堵了。
烤串端上來,夏鬆蘿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間。”
她前腳剛走,後腳江航端著酸奶粽子和奶茶回來了,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來。
雖然不說話,但坐得直挺挺,拘謹的夏正晨看著難受。
他拿起桌麵上的那瓶烏蘇脾氣,桌麵不輕不重的一磕,瓶蓋彈開。
這股熟練的幹脆勁兒,看得江航眉頭一擰。
夏正晨拿了兩個新紙杯,倒滿兩杯,遞給他一杯。
江航搖頭:“我不是不給麵子,我是真不能喝酒。”
夏正晨知道他警惕心強,不強迫:“關於斬斷連接的事情,我其實有好幾個想法,其中一個,是用法器的規則對抗規則。”
江航認真聽。
夏正晨卻沒繼續說:“還有一個辦法,是我剛想到的。沈維序說,鬆蘿種在你心裏那個羈絆,代表著驅動刺客法器的‘虎符’,但你進不去刺客的國門。我在想,能不能讓你做‘亂臣賊子’……”
江航聽不懂他的意思:“需要我做什麽?”
夏正晨給他一個眼色:“你會吃些苦頭。”
江航麵不改色:“您就說需要我做什麽就行了。”
夏正晨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名片:“把你八字給我,再去買把折疊水果刀,在心口處的皮膚輕輕劃一刀,把帶血的刀給我就行了。”
江航聽話的加上他的微信,將自己的八字發給他。
信息剛發過去,江航突然從他手裏,把手機搶過來,刪除了自己發送的這條信息。
夏正晨的手指差點被他拽骨折,吃痛,皺眉看著他:“怎麽,不願意吃這點苦頭?”
江航謹慎回望:“不能給你,誰知道你去到天河以後,會不會用我的八字和血,製造個小孩兒出來?等到明年,忽然冒出來一個女人,抱著孩子找上門,說這是我在外麵的私生子,拿來拆散我和鬆蘿?”
夏正晨難以置信:“這你都能想得出來?”
江航指指他的頭:“是你有本事做得出來。”
夏正晨無語:“我不是說了,我元氣大傷,已經沒這種能力了。”
江航不敢賭:“你有沒有這種能力,隻有你自己知道。”
夏正晨被氣笑了:“放心,我沒你這麽癲。”
“你說反了吧?”江航冷笑,“我看你比我癲多了,至少我不可能在二十出頭的時候,瞞著鬆蘿跑去天河造個孩子,全世界的癲公加起來,誰癲的過你?”
夏正晨臉色陰沉:“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江航想說知道,你是天龍人中的天龍人,怎麽了,我不是照樣能打穿你?
話都要出口了,江航腦袋裏“嗡”地一聲。
剛好,夏鬆蘿拿紙巾擦著手走過來,笑著說:“江航,你在陪爸爸喝酒啊。”
江航冷汗都要流下來,怎麽辦,這下該怎麽補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