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有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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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媽!你們這是……”她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哽咽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這時裏屋傳來輪子劃過地板的聲音,母親推著兩個行李箱走出來。看到女兒手中的協議書,她明白已經無需解釋。
    “媽,你要去哪?”江靜知愕然地問。
    “妞妞,”母親喚著她的小名,“我在省城找了份工作,馬上要趕高鐵。這房子我和你爸商量好了,等你上大學後就賣掉,錢都留給你做學費和生活費。”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有些發顫,“對不起,媽媽想為自己活一次。等我安頓好就給你打電話。記住,不管怎樣我都是你媽媽,有事一定要告訴我。”
    “爸!”江靜知轉向父親,卻見他低著頭喃喃自語:“本來打算你中考完就離的,但你考得那麽好,班主任說你能上Q大,我們就決定再等三年。這三年你不在家時,都是你媽媽住你房間。”
    原來如此。
    他們不是不吵了,而是在熬時間,在忍耐,在陪她一起等待高考倒計時,然後各自散去。
    “我趕火車,先走了。”母親推開大門,兩個行李箱的輪聲漸行漸遠。
    江靜知恍惚間似乎看到母親離去時臉上有兩行淚痕。
    父親又枯坐許久,才顫抖著手在協議書上簽下“江誠光”三個字。
    父女倆相對無言地坐了不知道多久,江靜知隻覺得心裏破了個大洞,呼呼的往裏灌涼風。
    “對不起,做這個決定前沒征求你的意見。”父親終於開口。
    “爸,房子賣了您住哪兒?”她避開離婚的話題。
    “正好去陪你奶奶。你爺爺走後她一個人挺孤單的。”
    “那明天就搬去奶奶家,然後聯係中介賣房吧。”江靜知決絕的說。
    既然這個家都不要了,房子多留兩個月又有什麽意義?奶奶家雖然是小三居沒有客廳,但擠一擠總能住下。
    父親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她清楚地聽到那句:“妞妞,對不起!”
    晚上江靜知下廚做了飯。
    這時她才恍然大悟,為什麽每個寒暑假母親總要她學做飯,過年時更是拉著她一起操持家務,美其名曰“放鬆一下”。母親總是說:“我不能給你做一輩子飯,你總要自己做飯的。”
    高考剛結束,母親就急吼吼地給她報了駕校,讓她成為同學中第一個拿到駕照的。“你遲早要自己開車,早學會我早放心。”母親當時這麽說。
    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早。
    飯桌上,父女倆聊了很多關於大學和專業的選擇。父親對她選生物學係沒有意見,隻說喜歡就好。兩人都默契地避開了關於母親的話題。
    父親拿出珍藏的五糧液,說要慶祝女兒高考旗開得勝。
    看著他喝悶酒的樣子,她不忍心,便一杯杯陪著。結果父親醉了,她卻還清醒著——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喝這麽多白酒,發現自己酒量居然不錯,至少比父親好。
    第二天,父女倆開始收拾行李往奶奶家搬,並去房產中介掛了牌。
    夜裏雷聲陣陣,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在窗戶上,掩蓋了江靜知壓抑的抽泣聲。
    後來從奶奶那裏得知,這三年她住校時父親大多住在奶奶家。她的那個家,人心早就散了,隻是為了圓她一個Q大夢而在表麵上維持著。父母離婚的起因,竟是母親總抱怨父親空有才華卻甘於在單位拿死工資,住著逼仄的房子,車也養不起,旅遊都要先算賬。
    可奶奶又說,二十年前的廠花母親嫁給父親,正是看中他的才華。父親中專畢業,那時的中專好比現在的211。他曾在單位很受器重,卻不擅鑽營,有了官職也不想往上爬。隨著大學生越來越多,中專文憑越來越不值錢,父親在單位更加邊緣化,但他反而覺得這樣更好,因為有更多時間寫作了。
    價值觀迥異的兩個人越走越遠,終於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江靜知住了十八年的小兩居因為麵積小、總價低,位於市中心老城區而且學區不錯,很快便賣掉了。
    辦理房產過戶那天,Q大生物學係的錄取通知書也送到了江家。
    看著錄取通知書上白色精美的二校門立體剪紙,旁邊是父親硬塞過來的房款銀行卡,江靜知心中五味雜陳。
    一個念頭特別強烈的浮現出來:父母選擇在她成年後離婚,是為了免除撫養權之爭嗎?把賣房款給她,是他們從此都不想管她了嗎?
    無論如何,有一個事實是肯定的——家,從此回不去了。
    我,沒有家了。
    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她用拿著錄取通知書的手背飛快地擦去。
    存房款的那張銀行卡,她一分錢都沒有用過。似乎她隻要不動用那張卡,家的每一塊磚都還在。
    大學生活費靠的是這些年她攢下的壓歲錢。另外,她在到Q大報到的第二天就去勤工儉學處登記做兼職了。掙得不多,養活自己沒問題。
    她本來開朗的性格也變了。
    她在大學的班裏、宿舍裏都是獨來獨往,不到萬不得已,不開口說話。
    車輪與鐵軌規律的撞擊聲安撫著江靜知紛亂的思緒。
    她似乎又開始陷入夢境。
    夢裏,她站在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裏,看不清家具,她有些驚慌的叫著爸爸、媽媽。
    然而爸爸媽媽隻顧著站在一邊吵、吵、吵......
    “同學會你為什麽不去?”是媽媽的聲音。
    “想去你去!”爸爸沒有退讓。
    “我又不認識你的同學!”媽媽忽然憤怒地把爸爸的稿紙團成了一團:“你成天寫這些有什麽用?誰會看?”
    “你不懂就不要評論我的文章!”爸爸搶回自己的作品。
    “你們不要吵了!”江靜知大喊。
    沒人理會她,也沒有人停止爭吵......
    她躲在廚房,用拳頭嘟著嘴,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出去,淚水很快酸澀了雙眼。
    突然父母都不見了,不論她怎麽用盡全力的呼喊,都沒有再出現。
    然後她的手裏多了一張銀行卡,簽名欄是她的名字。
    在大一的第一個學期,新生江靜知就總是反反複複做這樣的夢。
    夢醒來,枕頭濕了一半。
    正如此刻她臥鋪的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