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集:月娘提養遭嚴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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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風起於青萍之末
    臘月的寒氣愈發深重,屋簷下的冰淩日日見長,晶瑩剔透,卻也鋒銳逼人。西門府內的氣氛,便如同這天氣一般,表麵的喜慶暖意之下,潛藏著難以言說的料峭寒意。西門慶自那日書房與潘金蓮一番看似無意、實則誅心的言語後,心中那點原本模糊的疑慮,如同被冬日裏一絲陰風催發的黴斑,在不見光的心底悄然蔓延、擴大。他雖未立刻聽信潘金蓮之言去尋那法華庵的和尚求證,但行事為人,卻莫名地添了幾分往日罕見的煩躁與難以捉摸的猜忌。
    回想往日,無論是從衙門點卯歸來,還是從外頭鋪子裏核算完賬目回府,他腳步最急切奔向的,必是李瓶兒那溫暖馨香的內室。總要親手抱過那裹在明黃繈褓裏的孩兒,捏捏那日漸圓潤、酷似自己的小臉,聽著那或清脆或委屈的咿呀啼哭,心中那點在外搏殺的疲憊與算計,便瞬間被一種純然的喜悅和滿足衝刷得幹幹淨淨,隻覺這萬貫家財、煊赫權勢,終是有了實實在在的寄托。可如今,他仍是會走到那熟悉的院門外,卻常常在月洞門前駐足,聽著裏麵傳來的孩兒哭聲,那聲音依舊稚嫩,落在他耳中,卻仿佛摻雜了別樣的意味。“子星侵主”、“夜啼驚運”——潘金蓮那低柔卻如毒刺般的話語,便在這時幽靈般自動浮現,在他心頭纏繞不去。他眉頭不自覺地緊鎖,最終隻是化作一聲意味不明的歎息,仿佛那院門內有千斤重擔,竟讓他望而卻步,終是悻悻然轉身,腳步沉重地往那空曠的書房,或是別的妾室房中去了。
    這細微卻持續的變化,如何能逃過一直冷眼旁觀、心思細密的吳月娘?她雖高居正房,平日裏吃齋念佛,看似超然物外,不問瑣事,實則對這府邸內外的風吹草動,尤其是關乎子嗣傳承和夫君心意偏向的事情,無不暗中留心,細細咀嚼。西門慶對李瓶兒母子那顯而易見的驟然冷淡,以及府中下人間愈傳愈烈、指向愈發清晰惡毒的“哥兒克父”流言,她都一一瞧在眼裏,冷冰冰地記在心上,如同寒冬裏在窗紙上凝結的霜花,清晰而寒冷。
    這日午後,天色陰沉,似有雪意。吳大舅又裹著一身寒氣前來探望,兄妹二人在燒著暖爐、熏著檀香的內室敘話,房門緊閉,隔絕了外間的喧囂。吳月娘將手中捧著的官窯青瓷茶盞輕輕放在炕幾上,盞底與紫檀木麵相觸,發出清脆的一聲微響。她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看透世情的淡然,卻又隱隱壓抑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殘酷的期待:“哥哥,你前次來,教我穩住陣腳,抓住中饋,靜觀其變。如今,依我瞧著,這‘變’……怕是真真要來了。”
    吳大舅那雙精於算計的小眼睛立刻一亮,身子不由得向前傾了傾,壓低聲音道:“哦?妹子的意思是……官人對那房裏頭,已然生了嫌隙芥蒂?”
    “嫌隙倒未必立時便說得上,”吳月娘緩緩搖頭,目光落在嫋嫋升起的檀香煙縷上,聲音平緩無波,“但這冷淡,卻是實實在在,做不得假的。官人是何等樣人?哥哥你最是清楚不過。他平生最看重的,無非便是自身的官運亨通、財路廣進,以及這身家性命。如今外頭諸事似乎頗多掣肘,不甚順遂,家裏頭又恰在此時傳出這等指向明確的醃臢話語,他心中豈能不如鯁在喉?那孩兒哭鬧,本是人之常情,放在尋常百姓家亦是尋常,可如今落在他耳中,隻怕……隻怕也成了妨害他運勢、攪擾他安寧的噪音了。”
    吳大舅聞言,抬手捋了捋頜下那幾根稀疏發黃的胡須,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沉吟片刻,方壓低嗓音道:“若果真如此,此乃天賜良機,妹子切不可錯過!你身為明媒正娶的正頭娘子,一族之主母,此時正該顯出你的賢德風範與持家遠見!那孩子,雖為庶出,卻畢竟是官人眼下唯一的嫡脈男丁,身份自是貴重非常。如今他生母身邊既有這等不祥流言纏繞,於孩兒自身前程不利,於家宅長久安寧更是大患!你這做嫡母的,此時出麵,以正視聽,將他抱過來親自撫養,乃是名正言順,任誰也挑不出半分錯處!”他越說越是激動,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炕幾上,“這一來嘛,可將那勞什子‘子星侵主’的無稽之談徹底斷絕,讓官人去了心頭大患,自然安心;二來,孩子養在你堂堂正室膝下,便是名正言順、無可爭議的嫡長子,將來承繼這偌大家業,任是哪個妾室也休想再借子生事,你這正室的地位,更是穩如泰山,無人可以撼動;這三來嘛……”他冷笑一聲,那笑聲在溫暖的室內顯得格外陰寒,“也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瓶兒知道知道,誰才是這後宅之中真正當家做主、執掌生殺予奪之人!沒了這孩子傍身,她一個無根無基的妾室,還能翻得起什麽浪花?”
    這一番引經據典、剖陳利害的話語,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吳月娘的心坎上。她之前雖也朦朦朧朧動過此念,但總覺時機未至,或是心底尚存一絲同為女人的不忍。然而此刻,親眼見到西門慶態度已然轉變,兄長又如此條分縷析,將那巨大的利益和穩固的地位赤裸裸地呈現在眼前,那一點點微末的不忍,立刻便被長久以來壓抑的委屈、對權勢的渴望以及對未來的恐懼所徹底淹沒、取代。她眼中閃過一絲混合著決絕與狠厲的光芒,原本撚著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緊,沉聲道:“哥哥所言,句句在理。這孩子……確實不能再留在他生母身邊了。”
     二 賢妻良母的“苦心”與鋪墊
    吳月娘行事,向來最講究名正言順,最忌授人以柄,落人口實。她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因此並未立刻心急火燎地向西門慶提出那至關緊要的請求,而是耐著性子,如同技藝精湛的繡娘,一針一線,細細密密地做起鋪墊來,務求將這“賢德”之名,做得圓滿,做得無可挑剔。
    她先是親自去了小廚房,吩咐管事媳婦,每日裏除了府中定例份例,務必再額外精心燉製上好的補血益氣湯品、催奶下乳的秘製膳食,或是選用老參,或是挑揀阿膠,務必用料十足,火候到位。然後,她或是親自帶著丫鬟,或是遣身邊最得力可靠的大丫鬟小玉,將這些湯水膳食送往李瓶兒房中。每每親至,她總是坐在李瓶兒榻前,言辭懇切,語氣溫和,拉著李瓶兒微涼的手,細細叮囑:“六娘,你身子本就嬌弱,如今又為西門家立下這般大功,誕下麟兒,更是耗損元氣。哥兒如今全仗著你,你務必聽姐姐的話,好生調養,萬不可掉以輕心,落下什麽病根才是。” 其情其景,便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道一聲“仁厚”。
    不僅如此,她又親自開了上房庫房,取出往年積攢的、連自己都舍不得輕易使用的上等江南軟緞、鬆江的三梭細布、新彈的雪白棉絮,親自盯著針線上手藝最好的幾個媳婦丫鬟,給哥兒裁製貼身穿戴的小衣、保暖禦寒的繈褓鬥篷,連那上麵繡的“長命百歲”、“麒麟送子”等吉祥圖案,她都要親自過目,挑剔針腳,務求盡善盡美。
    這番持之以恒、細致入微的舉動,落在偶爾問起的西門慶眼中,自是覺得吳月娘這個正妻,果然是賢惠大度,心胸寬廣,頗有世家主母的雍容風範與慈悲心腸,心中對她那分因常年平淡而稍顯疏離的敬重,不由又添了幾分。連府中那些慣會跟紅頂白、見風使舵的下人們,私下裏也都交口稱讚,說:“到底是咱們大娘子,菩薩心腸,行事就是大氣!對庶出的哥兒也這般盡心盡力,真是咱們府上的福氣。”
    然而,這番做派落在有心人如潘金蓮眼中,卻隻換來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她歪在自己院中的暖炕上,聽著春梅學舌,手裏漫不經心地剝著一枚金桔,冷笑道:“你瞧咱們這位大娘子,平日裏看著不聲不響,像個泥塑木雕的菩薩,關鍵時刻,倒是把‘賢德’二字做得十足十!真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她能安什麽好心?不過是瞧著官人如今對那邊冷了心腸,想趁機把那金疙瘩似的孩兒,名正言順地攥到自己手心裏罷了!” 她雖也嫉恨李瓶兒得了孩子,但更不願、也更忌憚看到那孩子落到根基深厚、名分正統的吳月娘手中。若真如此,那便是另一個更加難以撼動、更加令人絕望的威脅。她心中念頭急轉,如同沸水,思忖著該如何在這看似即將平靜下來的潭水裏,再狠狠攪動一番。
    時機,終於被耐心極佳的吳月娘等到了。這日晚間,西門慶在外與一班官麵上朋友應酬,席間又為了一樁鹽引買賣的關節未能順利打通,心中鬱結,多喝了幾杯悶酒,回來時已是帶著七八分醉意,臉色陰沉得如同此刻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吳月娘見他如此,心中更是篤定,親自上前,屏退丫鬟,為他脫下沾染了酒氣的外袍,又擰了熱手巾把子替他擦臉,動作輕柔,言語溫存,端上早已備好的、溫度恰到好處的醒酒湯,一勺一勺,耐心喂他喝下。
    西門慶悶坐在炕上,半晌無言,忽然重重一拳捶在炕幾上,震得那青瓷茶盞蓋子彈跳了一下,發出刺耳的聲響,他長歎一聲,聲音沙啞:“唉!這陣子真真是流年不利!衙門裏磕磕絆絆,生意場上也是諸多掣肘,竟沒一樁是順心如意的!”
    吳月娘心中猛地一跳,知道期盼已久的火候終於到了。她挨著西門慶身側坐下,聲音放得極柔極緩,如同春日裏最和煦的微風:“官人是一家之主,是咱們闔府上下的擎天柏、架海梁,萬望官人以玉體為重,寬心為上才是。外頭那些大事,妾身一個婦道人家,原也不懂。隻是……隻是近來瞧著官人形容憔悴,氣色大不如前,又常聽聞哥兒夜裏啼哭不止,聲音洪亮,攪得人心不安。妾身這心裏頭,實在是……實在是擔憂得緊。”她說到這裏,故意頓了頓,一雙眸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西門慶的神色,見他並未立時反駁,隻是那眉頭鎖得更緊,幾乎擰成了一個“川”字,便知他聽進去了幾分,於是鼓起勇氣,繼續用那溫婉柔順的語調說道:“妾身這裏,倒是有個愚見,思忖了許久,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我夫妻,有何不當講的?但說無妨。”西門慶揉了揉因酒意和煩躁而脹痛的額角,語氣帶著一絲不耐。
    “哥兒是官人的心頭肉,是咱們西門家嫡脈傳承的希望,身份金貴,非同一般。”吳月娘字斟句酌,每一個字都仿佛在舌尖上掂量過,“隻是,六娘年紀尚輕,又是頭胎生產,毫無經驗,難免有照顧不周、思慮不全之處。加之……加之近來府外不知是何等小人作祟,竟傳出些十分不堪、惡毒至極的風聲,雖說純屬無稽之談,但總像蒼蠅一般,嗡嗡作響,擾得人心神不寧,家宅難安。”她抬眼,目光懇切地望著西門慶,“妾身日夜思量,忽然想著,不若……不若將哥兒抱到上房來,由妾身這個嫡母親自撫養。這一來嘛,上房乃正室所居,地位尊貴,自有正氣,或可憑借這份尊榮,鎮得住那些宵小邪祟,絕了流言根源;二來,妾身必當竭盡所能,視如己出,精心照料,定不讓哥兒受半分委屈,如此一來,也可讓六娘卸下重擔,好生將養她產後虛弱的身子,於她亦是好事;這三來……官人每日操勞,回府後也需清靜養神,哥兒養在上房,離官人書房也遠些,官人也能圖個耳根清淨,免得被孩兒夜間啼哭攪擾,壞了運程,影響了正事。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她這番話語,可謂是思慮周詳,滴水不漏,處處站在西門慶的立場,為西門家的長遠利益打算,甚至還將李瓶兒的“利益”也考慮了進去,全然一派犧牲小我、顧全大局的正室風範,將自己擺在了一個光輝無私、賢德無比的位置上。
     三 雷霆之怒與嚴詞拒絕
    吳月娘滿心以為,自己這番處心積慮、深明大義的提議,必能深深打動正處於煩躁、疑慮與不安中的西門慶,正中其下懷。她甚至已經在心中開始盤算接收孩兒後,該如何布置上房的暖閣,挑選哪些穩妥可靠的奶娘丫鬟了。
    然而,她話音甫落,西門慶猛地抬起頭,那雙因酒意而略顯渾濁的眸子,驟然射出兩道冰冷銳利、如同鷹隼般的寒光,直直地、毫無緩衝地釘在吳月娘那張刻意維持著溫婉賢淑的臉上。
    那目光,充滿了極度的驚愕、深刻的審視,以及一絲被觸犯了最敏感神經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暴怒。
    “你說什麽?!”西門慶的聲音陡然拔高,因酒意而沙啞的嗓音此刻更是帶上了一種駭人的厲色,如同砂紙摩擦,“你要把官哥兒抱到你房裏來養?!”
    吳月娘被他這猝不及防、與預期截然相反的劇烈反應嚇得心頭一顫,強自按捺住狂跳的心,維持著鎮定,甚至努力在嘴角擠出一絲委屈的弧度:“是……官人,妾身……妾身思前想後,這也全是為了哥兒的前程好,為了官人的運勢好,為了咱們西門家的長久安寧好啊……”
    “放屁!”西門慶猛地一掌拍在堅實的紫檀木炕幾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那茶盞跳將起來,滾熱的茶水潑濺出來,淋濕了炕氈,“為了我好?我看你是存了心,要讓我西門慶斷子絕孫!”
    這話如同九天驚雷,帶著萬鈞之力,狠狠劈在吳月娘頭頂,炸得她耳中嗡嗡作響,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成了冰碴子,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官人……官人何出……何出此言?妾身……妾身實實是一片苦心啊……” 她的聲音已然帶上了無法抑製的顫抖。
    “苦心?我看你是狼子野心!包藏禍心!”西門慶霍然起身,因醉酒而有些踉蹌,但那指向吳月娘鼻尖的手指,卻穩定得可怕,帶著滔天的怒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裏打的什麽肮髒算盤!瞧著我得了兒子,延續了香火,你心中不忿是不是?瞧著瓶兒生了孩兒,立下大功,你怕動搖你這正室的位子是不是?如今眼見著流言四起,便以為時機到了,編排出這些冠冕堂皇的由頭,想把我兒子生生從他親娘懷裏奪走,養在你身邊,好叫你拿捏,叫你掌控?我告訴你,吳月娘!你休想!趁早死了這條心!”
    他胸膛劇烈起伏,酒氣混合著難以抑製的怒氣,如同實質般噴薄而出,充斥了整個房間:“官哥兒是瓶兒十月懷胎,拚著性命生下來的,是他的親娘!你憑什麽抱走?啊?就憑你是正室?正室就能蠻橫無理,奪人之子?這是哪門子的狗屁道理!哪家的混賬規矩!我西門慶的兒子,自然該跟著他的親娘!誰也別想把他們母子硬生生分開!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官人!你……你誤會妾身了!天大的誤會啊!”吳月娘此刻已是淚如雨下,又急又氣,又覺萬箭穿心般的委屈,她徒勞地試圖分辨,“妾身……妾身絕無此意啊!妾身可以對天發誓!妾身隻是……隻是擔心哥兒被流言所害,擔心官人被……被……”
    “擔心?我看你是巴不得!是詛咒!”西門慶正在氣頭上,連日來的不順、心底深處那不願承認的恐懼,以及酒精的催化,讓他的言語變得愈發刻毒,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紮向結發妻子,“我還沒死呢!屍骨未寒(他氣得口不擇言)!你就急著要跳出來拿捏我的兒子,掌控西門家的未來?告訴你,吳月娘,除非我西門慶今日就咽了氣,否則,你想都別想!從今往後,你若再敢提這混賬話半個字,休怪我不念這十幾年的夫妻情分!”
    說罷,他狠狠一腳,將旁邊一個礙事的紫檀木繡墩踹翻在地,那繡墩沉重,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在地上滾了幾滾,撞在牆角方才停住。他看也不看那跌坐在地上、淚流滿麵、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般的吳月娘,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醃臢,怒氣衝衝地一把扯開錦簾,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出,那沉重的腳步聲咚咚作響,如同戰鼓,敲碎了夜晚的寧靜,也敲碎了吳月娘最後一絲幻想,徑直往那冰冷的書房去了。內室裏,隻剩下吳月娘一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癱軟在冰冷的地麵上,麵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已離體而去。
     四 絕望的守護與暗中的冷笑
    西門慶在盛怒之下,聲音洪亮,並未刻意壓低,加之夜深人靜,院落幽深,他那番如同雷霆咆哮、字字誅心的話語,早已被門外守夜、豎著耳朵偷聽的丫鬟仆婦們,聽去了七八分。這石破天驚、足以顛覆後宅格局的消息,如同在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瞬間擴散至府中每一個角落,迅速在仆役丫鬟、各房妾室之間秘密傳開。
    最先得到詳盡稟報的,自然是時刻花費銀錢、安插耳目、密切關注上房一舉一動的潘金蓮。春梅幾乎是踮著腳尖、一路小跑著進來,氣息尚未喘勻,便迫不及待、繪聲繪色地將聽來的話語學了一遍。
    潘金蓮起初聽得一愣,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待確認無誤後,她先是一怔,隨即竟忍不住,用手帕掩著嘴,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起初低沉,繼而越來越響,越來越肆意,直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眼淚幾乎都要笑了出來。
    “好!好!好一出精彩絕倫的大戲!”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撫著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的快意光芒,“咱們這位平日裏道貌岸然、賢德無雙的大娘子,這回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結結實實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想去母留子?也不找個鏡子照照,自己有沒有那麽大的臉麵,那麽重的分量!官人這頓罵,真是罵得酣暢淋漓!罵得大快人心!這下,她可是裏子麵子,丟得一幹二淨,看她日後還如何端著那副主母的架子!”
    她心中一塊懸著的大石,此刻才算真正落了地。孩子留在根基淺薄、如今又失了寵的李瓶兒身邊,無論如何,總比落到名分正統、經營多年的吳月娘手中要好對付得多,變數也小得多。而且經此一事,吳月娘與李瓶兒之間那層薄如蟬翼、勉強維持的和平假象,也被西門慶這番怒斥徹底撕得粉碎,後宅格局更是水火分明,矛盾公開化。對她潘金蓮而言,這鷸蚌相爭的局麵,實在是再有利不過了。
    而這消息傳到李瓶兒耳中時,卻真真如同五雷轟頂,晴天霹靂。
    她那時正抱著有些哭鬧不安的孩兒,在暖炕上輕輕搖晃,口中哼著連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不成調的搖籃曲,試圖安撫懷中這小小人兒的不適。貼身小丫鬟繡春,連滾帶爬、慌慌張張地衝進內室,也顧不得行禮,臉色煞白,語無倫次地將自己在外麵聽來的、夾雜了無數猜測和渲染的話語,急急地學了一遍。
    李瓶兒隻聽清了開頭那句“大娘子要向官人討了哥兒,抱到上房去養”,便覺眼前猛地一黑,漫天金星亂閃,耳中轟鳴作響,險些一口氣上不來,直接暈死過去。手中那沉甸甸、暖烘烘的孩兒,也因她驟然脫力,差點從臂彎中滑落,幸得一直守在旁邊的奶娘如意眼疾手快,驚呼一聲,猛地撲上前,險險地將哥兒接住,牢牢抱在自己懷裏。
    “她……她……她當真要奪我的孩兒?”李瓶兒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不住地哆嗦,如同秋風中凋零的樹葉,她猛地伸出手,幾乎是搶一般地將孩兒從如意懷中奪回,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摟在懷裏,那力道之大,勒得孩兒不舒服地扭動起來,發出細微的哼唧聲。可她恍若未聞,隻是死死抱著,仿佛下一刻,就會有無數雙無形的手從四麵八方伸來,要將她這性命般的孩兒奪走。那巨大的、近乎滅頂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比之前聽到任何惡毒流言時,都要強烈百倍、千倍!
    及至顫抖著聽完了後半段,聽到西門慶如何嚴詞拒絕,如何怒斥吳月娘“狼子野心”,如何發誓“誰也別想將他們母子分開”,她緊繃得幾乎要斷裂的心弦,才猛地一鬆,那股支撐著她的恐懼之氣驟然泄去,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虛脫般軟軟地癱倒在暖炕上,淚水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瞬間打濕了衣襟。但這淚水中,除了那劫後餘生般巨大的後怕,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悲涼與徹骨的絕望。
    官人此番護住了孩兒,究竟是因為心頭那點未曾泯滅的對孩兒的疼愛,還是……僅僅隻是因為厭惡吳月娘那越俎代庖、觸及他權威的舉動?他如今對自己態度日漸冷淡,視若瘟神,是否有一天,也會因為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而將這份厭棄,轉嫁到這無辜的孩兒身上?今日有吳月娘仗著正室身份來明奪,明日,又會有誰?是那笑裏藏刀的潘金蓮?還是其他那些隱藏在暗處、虎視眈眈的什麽人?
    她低下頭,看著懷中那渾然不知世間險惡、依舊揮舞著蓮藕般的小手臂,偶爾咂咂小嘴,仿佛在做著香甜美夢的孩兒,一股從未有過的、如同火山噴發般強烈的情緒,猛地從心底最深處湧起,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這是她的命!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和牽掛!誰也不能奪走!若有人敢存了害她孩兒的心思,她李瓶兒便是拚卻了這條性命,化作厲鬼,也要護得他周全!
     五 裂痕難補與懸念再生
    這一夜,西門府偌大的後宅,幾乎無人能夠安眠。各懷的心事,如同黑暗中的藤蔓,瘋狂滋長,纏繞著每一個難以入夢的靈魂。
    吳月娘獨自坐在那間忽然變得空曠而冰冷的正房內,紅燭高燒,映照著她淚痕已幹、卻更顯憔悴刻薄的臉。淚水已然流盡,此刻充斥在她胸間的,隻剩下滿腔無處發泄的羞憤、難堪以及如同毒焰般熾烈的怨恨。她嫁入西門家十餘年,恪守婦道,操持家務,即便西門慶貪花好色,妾室一房房抬進來,她也從未受過今日這般不留絲毫情麵、近乎羞辱的斥罵!而且,還是為了一個她素日裏根本瞧不上眼的妾室和那個庶出的孩子!她自認的一片“顧全大局”的“苦心”,竟被曲解為“狼子野心”、“包藏禍心”,夫妻之間那本就因年深日久而變得稀薄的情分,經此一事,更是出現了一道深可見骨、幾乎難以彌補的可怕裂痕。她對李瓶兒的嫉恨,此刻已達到了頂點,如同沸騰的岩漿,在她心口灼燒。若非因為這個女人和她生下的這個“禍根”,自己何至於受此奇恥大辱!
    西門慶在冰冷空曠的書房中,和衣躺在榻上,酒意漸漸消散,狂怒也逐漸平息,回想起自己方才對結發妻子那番疾言厲色、近乎刻毒的言語,心中亦不免生出一絲淡淡的悔意與煩躁。他並非完全不講道理之人,心中也知月娘此番提議,或許初衷並非全然惡意,甚至可能真有幾分為他、為家族考量的意思。然而,在他心煩意亂、諸事不順,又被那“克父”流言攪得心神不寧的當口,她提出要將孩兒從生母身邊抱走,恰似一點火星,精準地丟入了他心中那堆關於“分離”、“算計”和“權威被挑戰”的幹柴之上,瞬間燃起了滔天怒火。他煩躁地在榻上翻了個身,望著窗外朦朧的月色,心緒如同亂麻。一方麵,他根深蒂固地認為,孩兒理應跟著親娘,這是他身為人父、亦是身為男人一種近乎本能的堅持;可另一方麵,那“克父”的可怕陰影,如同附骨之疽,依舊在他心底盤旋不去,帶來絲絲縷縷的寒意。他究竟該如何是好?如何才能兩全?
    潘金蓮則在自己的小院裏,對著一盞孤燈,嘴角始終噙著一絲冰冷而洞悉一切的笑意。吳月娘奪子之計慘遭失敗,聲望受損,短期內必然難以再興風作浪;李瓶兒經此一嚇,必然如同驚弓之鳥,更加脆弱,不堪一擊;而官人則因此事心緒不寧,對那“克父”之說疑竇更深……這一切情勢的發展,簡直如同上天助她,為她接下來那更為陰險毒辣的計劃,鋪平了道路,掃清了障礙。那個蟄伏在法華庵的“慧明”和尚,是時候該派上真正的用場了。
    而李瓶兒,緊緊摟著懷中終於沉沉睡去的孩兒,目光透過淚光,從未如此刻般清醒、冷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她不能再如同以往那般,隻知道哭泣、隻知道恐懼,坐以待斃,將所有的希望,完全寄托於西門慶那搖擺不定、日漸稀薄的心意,以及那場虛無縹緲、不知是福是禍的法事之上。她必須為自己,更為懷中這稚嫩無辜的孩兒,在這危機四伏、殺機暗藏的深宅大院之中,尋一條真正的、能夠活下去的生路!
    隻是,這生路,茫茫然如同夜色,究竟在何方?她一個弱質女流,無娘家可靠,無外力可借,在這龍潭虎穴之中,又該如何才能掙得一線生機?窗外,不知何處棲息的一隻夜梟,適時地發出了一聲淒厲無比、劃破夜空的啼叫,更給這迷茫的前路,增添了幾分不祥的預兆。
    (本集完)
    第86集 《為子則強謀深遠》 內容提示:
    經曆奪子風波後,李瓶兒意識到不能完全依賴西門慶的保護。她開始振作,思考如何依靠自己保護孩子。可能包括暗中聯係舊仆或可信之人,悄悄儲備金銀,為自己和孩子留後路。李瓶兒可能不再被動等待法事,而是試圖主動做些什麽來破除“克父”流言,比如主動提出讓孩子暫時避開西門慶,或是尋求其他“化解”之法,以退為進,換取安寧。她或許會想起某些舊日關係,嚐試秘密送信求助,盡管希望渺茫,但體現了她為母則強的決心。潘金蓮利用西門慶當前的矛盾心理,安排“慧明和尚”與西門慶“偶遇”或正式相見,用精心編造的批語,坐實“八字衝克”之說,將西門慶的疑慮推向頂點。西門慶在聽完和尚的“鐵口直斷”後,內心天平會徹底傾斜嗎?他會做出怎樣的決定?是疏遠,還是采取更極端的措施?李瓶兒剛剛萌生的反抗意識,能否抵擋這新一輪的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