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集:資源傾斜怨念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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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火寒,人心更寒——臘月裏的冰冷與刁難
臘月十七,清河縣迎來了入冬以來最寒冷的一天。清晨時分,天色還是一片朦朧,寒風如同鋒利的刀片一般,無情地劃過窗欞,發出淒厲的“嗚嗚”聲,仿佛在訴說著冬日的嚴酷。那風聲如同野獸的嘶吼,穿透力極強,使得窗紙上的冰花也跟著顫抖,發出簌簌的響聲。在芙蓉院的內室裏,一盆銀骨炭火已經燃盡,隻剩下幾塊暗紅色的炭渣,在銅盆裏苟延殘喘。炭火的餘溫早已散盡,連空氣中最後一絲暖意都被從門縫中鑽進來的寒風無情地卷走,整個房間彌漫著刺骨的冷意。
屋內的家具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沉靜,仿佛連它們也感受到了冬日的嚴寒。芙蓉院的主人,一位溫婉的婦人,裹著厚重的棉袍,坐在床邊,手中拿著一件未完成的繡品,試圖用針線的忙碌來抵禦寒冷。她的手指凍得通紅,不時地向手心裏嗬氣,試圖讓僵硬的手指恢複一些溫度。盡管如此,她的眼中卻透露出一種堅定和寧靜,仿佛這寒冷的天氣並不能影響她內心的平和。
在芙蓉院的後院,幾棵梅花樹在寒風中搖曳,枝頭的梅花卻依然傲然綻放,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梅花的堅韌和美麗,在這寒冷的冬日裏顯得格外珍貴。院中的仆人們忙碌著,有的在掃雪,有的在準備早飯,他們的臉上都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但手腳卻依然勤快。
清河縣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有幾個人匆匆走過,都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他們或是趕往市場,或是急著回家躲避寒冷。街邊的小販們也蜷縮在自己的攤位旁,用厚重的棉被蓋住貨物,隻露出必需品,希望能在這寒冷的天氣中多賣出一些東西。
整個清河縣在這臘月十七的早晨,似乎都被這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所籠罩,無論是人還是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抵禦著嚴寒,期待著春天的到來。
李瓶兒裹著一件半舊的藍布夾襖,坐在軟榻邊,手指凍得僵硬,連捏針的力氣都沒有。她看著如意抱著安兒在屋裏來回踱步,孩子被裹在兩層厚繈褓裏,小臉卻還是凍得通紅,鼻尖泛著青,時不時發出一陣細微的、帶著顫音的哼唧,小嘴巴抿得緊緊的,看起來格外可憐。
“娘,這炭怎麽還沒來?再這麽下去,哥兒該凍壞了。”如意的聲音裏帶著焦慮,她把安兒貼在自己胸口,想用體溫給孩子多暖些,可自己的手也凍得冰涼,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
李瓶兒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門邊。門一打開,一股寒風瞬間灌進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正好看見一個名叫小桃的粗使丫鬟縮著脖子,抱著一個空食盒,匆匆從院外路過,看樣子是剛從大廚房回來。
“小桃,等一下。”李瓶兒叫住她,聲音因為寒冷有些發顫,“你去大廚房的時候,有沒有問過咱們院裏今日的炭火份例?怎麽到現在還沒送來?”
小桃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她轉過身,頭埋得低低的,仿佛想要將自己隱藏在周圍的空氣中。她的雙手緊緊攥著食盒的提手,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提手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偷偷抬眼瞥了李瓶兒一眼,那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不安。然後,她又飛快地低下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幾乎讓人聽不清楚:“回……回六娘,奴婢剛才在大廚房問過管事的王媽媽了。”她的聲音在空氣中顫抖,似乎在努力維持著平靜。
“王媽媽說……說上好的銀骨炭數量有限,這個月府裏采買的少,要先緊著上房和五娘院裏用。”小桃繼續說道,她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無奈和焦慮。她知道,這上好的銀骨炭是府中貴重之物,隻有地位較高的主子才能享用。而她們院裏,顯然不在優先考慮之列。
“咱們院裏的……怕是得等到午後,才能領些普通的柴炭來。”小桃的聲音越來越低,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普通的柴炭燃燒起來煙霧大,火力也不如銀骨炭穩定,這無疑會給她們的工作帶來更多的不便。但她也明白,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在府中,等級森嚴,資源的分配從來都是按照主子的地位和權勢來決定的。
李瓶兒靜靜地聽著,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她知道小桃盡力了,這並不是她的錯。李瓶兒輕輕地點了點頭,示意她明白了情況。她知道,作為府中的一個普通侍女,小桃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爭取,但在這個等級分明的府邸裏,很多事情並不是她能夠改變的。
“好吧,小桃,你辛苦了。那我們就等午後吧。”李瓶兒的聲音溫和而平靜,她不想讓小桃感到更多的壓力。她知道,小桃已經盡力了,而她自己,也必須學會在這個複雜的府邸中尋找生存之道。李瓶兒轉身,緩緩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留下小桃站在原地,手中緊握著那個食盒,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不確定和對現實的無奈。
“普通的柴炭?”李瓶兒的眉頭瞬間蹙了起來。她太清楚那些“普通柴炭”是什麽樣子了——都是些沒燒透的硬木疙瘩,煙大得能嗆死人,燒起來還劈裏啪啦地濺火星,別說給嬰孩用,就是放在外間,都能把人熏得眼淚直流。“你再去一趟,跟王媽媽說,哥兒才剛滿月,身子弱,受不得煙熏,讓她務必通融些。哪怕分量少點,隻夠暖這內室,也得給些銀骨炭。”
小桃的臉上顯露出一種難以言表的為難神情,她深知李瓶兒的命令不容違抗,但內心深處卻充滿了無奈和掙紮。她輕聲地應了一聲“是”,然後緊緊抱著食盒,快步向大廚房的方向跑去。李瓶兒站在門口,目光緊緊地跟隨著小桃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拐角處。李瓶兒的心裏感到異常沉重——她清楚地知道,這趟差事很可能不會有什麽結果。
果然,時間在等待中流逝,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後,小桃空著手回來了。她的眼眶紅紅的,似乎剛剛經曆了一場委屈和不公。小桃走到李瓶兒麵前,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哭腔:“六娘,王媽媽不肯給。她……她說這是府裏的定例,必須按照各房的份例分配,她也不敢擅自做主。她還說……還說如果哥兒真的怕冷,不如多穿幾層衣裳,或者等日頭出來了,抱去院子裏曬曬,這樣比燒炭要暖和得多。”
“曬日頭?”李瓶兒的聲音忍不住提高了幾分,寒風灌進她的喉嚨,帶來了一種刺骨的疼痛,“這麽冷的天氣,日頭出來能有多少暖意?如果凍壞了哥兒,誰來承擔這個責任?”她的話還沒說完,內室裏突然傳來了安兒淒厲的哭聲。那哭聲與往常不同,不再是撒嬌似的哼唧,而是充滿了寒冷和不適所帶來的絕望,尖銳得像刀子一樣,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李瓶兒的心裏一緊,連忙轉身衝進內室,隻見如意正抱著安兒,不停地拍打著他的背,試圖安撫他。然而,孩子依舊哭得撕心裂肺,小臉漲得發紫,小拳頭緊緊地攥著,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表達他的痛苦和不滿。
“我的兒,不哭了,娘在呢……”李瓶兒接過安兒,把他緊緊抱在懷裏,用自己的臉頰貼著孩子冰涼的小臉。可她的臉也同樣冰冷,根本暖不了孩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安兒身體的顫抖,能聽到他因為哭泣而急促的呼吸聲。那一刻,她覺得這哭聲像一把冰冷的錐子,一下下鑿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連最基本的炭火都要被克扣,西門慶的偏心,早已不是嘴上說說,而是化作了實實在在的、能凍死人的寒意,砸在她和安兒身上。
用度克扣,舉步維艱——困局中的衣食與掙紮
炭火的短缺,隻是李瓶兒困境的冰山一角。隨著西門慶對潘金蓮的偏愛日益加深,府中的資源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牽引,瘋狂地向翡翠軒傾斜,而芙蓉院,這個曾經也風光一時的院落,如今卻淪為了被遺忘的角落。連最基本的衣食用度,都開始變得捉襟見肘,難以維持。
在飲食方麵,李瓶兒的處境尤為艱難。過去,芙蓉院的早飯雖然比不上上房和潘金蓮院裏的精致,但總能保證有一碗溫熱的米粥、一碟醬菜,偶爾還會有一個白麵饅頭或是一塊蒸糕。這些簡單的食物,雖然算不上奢華,卻也足以讓芙蓉院的仆人們感到一絲溫暖和滿足。然而,現在的情況卻大相徑庭。送來的米粥常常是涼的,碗底還沉著一層未揚淨的穀殼,咬在嘴裏硌牙,讓人難以下咽;醬菜也換成了最便宜的蘿卜幹,又鹹又硬,難以下咽;至於饅頭和蒸糕,更是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取而代之的是摻了麩子的黑麵窩頭,剌得嗓子疼,讓人難忍。
不僅如此,芙蓉院的午餐和晚餐也大不如前。曾經的餐桌上,雖然沒有山珍海味,但至少有幾樣像樣的菜肴,如燉肉、炒菜和時令蔬菜。現在,這些菜肴變成了稀罕物,取而代之的是清湯寡水的素菜,偶爾有一兩片薄如紙的肉片,也像是在嘲笑芙蓉院的落魄。仆人們常常餓著肚子,卻不敢抱怨,因為在這個府中,他們的聲音早已被忽視。
李瓶兒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滿了無奈和悲哀。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西門慶對潘金蓮的偏愛,導致了府中資源的不公平分配。她曾經試圖向西門慶反映芙蓉院的困境,但每次都被潘金蓮巧妙地擋回,使得她的聲音無法傳達到西門慶的耳中。李瓶兒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一個無形的牢籠中,無法逃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芙蓉院一天天衰敗下去。
有一次,繡春去大廚房取午飯,打開食盒一看,裏麵隻有一碗清湯寡水的白菜湯,湯裏飄著幾片發黃的菜葉,連點油星都沒有,旁邊碟子裏放著兩個黑麵窩頭,上麵還沾著草屑。送飯的婆子是府裏最勢利的張媽,她把食盒往桌上一墩,發出“哐當”一聲響,語氣不耐煩地說:“六娘,今日就這些了,大廚房的菜少,先緊著貴人用。您將就著吃吧。”
繡春氣得臉都紅了,忍不住反駁:“張媽,這菜連豬食都不如,怎麽給六娘吃?還有哥兒,需要奶水,六娘吃得不好,奶水怎麽夠?”
張媽那不屑的眼神,仿佛在說:“你這個小丫鬟,也敢跟我頂嘴?”她雙手叉腰,顯得十分傲慢,聲音中帶著一絲譏諷:“府裏的規矩就是這樣,有本事你讓六娘去跟官人說啊!”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繡春一個人站在那裏,心中充滿了委屈和無奈。繡春看著桌上的飯菜,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隻能端著食盒,委屈地回了芙蓉院。
李瓶兒看著那碗白菜湯和黑麵窩頭,她知道,這已經是下人們能提供的最好的食物了。她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拿起窩頭,慢慢啃了起來。她明白,跟下人爭執沒有任何意義,她們隻是按照“規矩”辦事,而這“規矩”,實際上就是西門慶的態度。可那窩頭實在太難咽了,她啃了兩口,就覺得嗓子發緊,再也吃不下,隻能喝幾口清湯,勉強墊墊肚子。
飲食的粗劣,直接影響了她的身體。連日下來,她開始有些腹瀉,臉色也變得蠟黃,奶水更是日漸稀少。繡春看著心疼,想去大廚房給她討些紅糖薑茶,暖暖身子,補補氣血。可剛走到大廚房門口,就被廚娘李媽攔住了。李媽一臉不悅,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煩:“你來這兒幹什麽?我們這兒忙得很,沒空管你們的事。”繡春隻好低頭,默默轉身離開,心中充滿了無助和擔憂。
李媽正坐在灶台邊嗑瓜子,看到繡春,眼皮都沒抬一下:“你來幹什麽?”
“李媽,我家六娘最近身子不舒服,想討碗紅糖薑茶。”繡春小聲說。
李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把瓜子殼吐在地上:“喲,六娘如今身子也這般嬌貴了?紅糖薑茶可是要另外算錢的,賬房沒給你們院支銀子下來,我們可不敢亂給。要不,你自個兒掏幾個錢?我給你煮一碗。”
繡春的臉頰突然間變得通紅,她的心中充滿了羞愧和無奈。她怎麽可能有錢呢?李瓶兒的私房錢早已因為不斷地貼補院裏的各種開銷而所剩無幾。她隻能緊咬著嘴唇,默默地轉身離開,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心中充滿了無力感。
對於李瓶兒來說,比飲食更讓她揪心的是她寶貝兒子安兒的日常用度。安兒的奶水一直不足,需要額外添加牛乳和細米糊糊來補充營養。以前,她總是能確保安兒喝到最新鮮的牛乳,那牛乳帶著淡淡的奶香,讓人聞起來就感到舒適。而細米也是選用上好的江南精米,磨出來的糊糊細膩順滑,安兒吃起來總是津津有味。然而,現在的情況卻大不如前了。
最近,送來的牛乳常常帶著一股難聞的腥氣,有時候甚至有餿味,安兒喝了之後,情況輕則吐奶,重則腹瀉不止。有一次,如意給安兒喂了牛乳,沒過半個時辰,孩子就開始吐奶,吐得衣服和繈褓上到處都是,還伴隨著腹瀉,拉出來的都是稀水。李瓶兒看到這一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她想立刻請大夫來看,可是連請大夫的銀子都湊不出來——賬房以“儉省”為由,早已停了芙蓉院的額外用度。她感到無比的無助和焦慮,隻能讓如意用溫水給安兒擦身子,自己則抱著孩子來回踱步,整夜整夜地守在孩子身邊,一夜未眠。
李瓶兒的心中充滿了對安兒的擔憂,她多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健康快樂地成長。然而,現實的殘酷和經濟的拮據讓她感到無比的無力。她開始四處尋找解決的辦法,希望能找到一個既經濟又能保證安兒營養的方法。她甚至考慮過自己動手製作牛乳和細米糊糊,盡管她知道這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她願意為了安兒的健康做出任何努力。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李瓶兒的母愛顯得尤為堅定和偉大。
更讓她崩潰的是安兒的尿布。以前,漿洗房送來的尿布都是用細軟的棉布做的,洗得幹幹淨淨,曬得香噴噴的,柔軟又吸水。可現在,送來的尿布換成了粗麻布,硬得像砂紙,上麵還沾著未洗幹淨的皂角殘渣,甚至隱約能聞到一股黴味。安兒的皮膚本就嬌嫩,用了這樣的尿布,屁股上很快就起了一片紅疹,又紅又腫,孩子一尿就疼得哭鬧,夜裏更是哭個不停,根本睡不好。
李瓶兒看著孩子受苦,心如刀絞。她讓如意翻出自己最後一點私蓄,是幾塊碎銀子,想托門房老張幫忙從外麵買些細軟的棉布和新鮮的牛乳進來。可老張接過銀子,卻隻是敷衍地說:“六娘,不是我不幫忙,府裏有規矩,下人不能私自幫主子采買,萬一被官人知道了,我可擔待不起。您還是再等等吧,說不定過幾日份例就恢複了。”
李瓶兒知道,老張這是在推脫。他看西門慶不待見自己,連這點小忙都不肯幫。她接過銀子,心裏一片冰涼——她終於明白,自己與外界的通道,也被這“規矩”無聲無息地切斷了。這華麗的芙蓉院,早已不是她和安兒的避風港,而是一座資源枯竭的孤島,她們被困在這裏,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一點點消耗殆盡。
人心離散,怨聲載道——困境中的主仆與裂痕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句老話,在西門府的下人間體現得淋漓盡致。當家主的態度開始傾斜,當芙蓉院的用度日漸克扣,那些原本伺候在李瓶兒身邊的下人,也開始人心浮動,一個個找借口離開,隻剩下繡春和如意兩個老仆,苦苦支撐著這個早已沒了生氣的院落。
最先離開的是兩個粗使丫鬟,一個叫春紅,一個叫秋蘭。春紅是第一個找借口的,她說自己母親得了重病,需要回家照顧,哭哭啼啼地求李瓶兒放她走。李瓶兒看著她哭得傷心,心裏雖有不舍,卻也不忍為難,便答應了。可沒過幾日,她就從其他丫鬟嘴裏聽說,春紅根本沒回家,而是托關係去了潘金蓮的翡翠軒,成了潘金蓮院裏的三等丫鬟——雖然名分不高,卻能跟著沾光,吃好的穿好的,比在芙蓉院強多了。
秋蘭見春紅走了,也動了心思。她沒有找李瓶兒,而是直接去了正房,求吳月娘把她調走。她對吳月娘說,自己在芙蓉院“總覺得晦氣”,安兒的哭聲“驚得她夜夜睡不好”,還說李瓶兒“脾氣越來越怪”,她實在伺候不了。吳月娘本就對李瓶兒沒什麽好感,又看秋蘭說得可憐,便順水推舟,把她調到了外院,負責打掃花園,雖不如在翡翠院風光,卻也比在芙蓉院自在。
兩個丫鬟一走,芙蓉院的人手瞬間緊張起來。繡春一個人要負責李瓶兒的起居,比如鋪床疊被、洗衣縫補,還要去大廚房取飯、去漿洗房送取衣物,有時還要應對府裏其他下人的刁難,一天跑下來,腳都磨出了水泡,連口氣都喘不過來。
如意的日子也不好過。她要全天照顧安兒,孩子因為不舒服,白天哭鬧不止,夜裏也睡不安穩,常常要醒三四次。如意隻能抱著孩子來回踱步,哼著搖籃曲哄他,有時一哄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睛腫得像核桃,布滿了血絲。她自己也因為飲食不好,身體日漸虛弱,奶水越來越少,隻能用稀得像水的米粥勉強喂飽孩子,看著安兒一天天消瘦下去,她心裏既焦慮又無力。
怨氣,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困頓與勞碌中,悄然滋生。
有一天傍晚,繡春去大廚房取晚飯,又被張媽刁難,隻給了兩個黑麵窩頭和一碗涼了的紅薯湯。她端著食盒,一路哭著回了芙蓉院,剛走進院門,就忍不住靠在廊柱上,捂著嘴小聲啜泣。
如意正好抱著安兒在院裏曬太陽,看到她這樣,連忙走過去,小聲問:“怎麽了?是不是又被欺負了?”
繡春抹了把眼淚,聲音帶著壓抑已久的委屈和憤怒:“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官人從來不來,大娘子不管不問,五娘那邊天天錦衣玉食,還變著法兒地作踐咱們!咱們在這院裏,連府裏的三等仆婦都不如!每日吃的是豬食,幹的是牛馬活,還要受氣!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撐不住了,說不定哪天真的要病倒了!”
如意心裏也是一酸,她左右看了看,生怕被院外的人聽見,連忙捂住繡春的嘴,壓低聲音:“快禁聲!仔細隔牆有耳!你不想活了,也別連累娘和哥兒!咱們現在是案板上的肉,隻能忍!等過些日子,說不定官人就回心轉意了,到時候日子就好了。”
“回心轉意?”繡春冷笑一聲,聲音依舊壓得很低,卻帶著濃濃的絕望,“官人要是能回心轉意,早就來了!你沒看見嗎?昨天五娘院裏的丫鬟還拿著官人賞的點心四處炫耀,說是江南來的桂花糕,咱們連聞都沒聞過!還有王媽媽,每次給咱們送炭,都故意送些燒不透的,說什麽‘份例如此’,我看她就是故意刁難!”
如意沉默了。她知道繡春說的是實話,可她除了勸繡春忍耐,也沒別的辦法。她低頭看著懷裏的安兒,孩子因為饑餓,正小嘴一張一張地找奶吃,小臉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眼神也沒以前亮了。她心裏一陣刺痛,眼淚差點掉下來——她跟著李瓶兒從花家到西門府,看著李瓶兒從風光無限到如今的落魄,看著安兒從出生時的白胖可愛到現在的瘦弱可憐,她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
主仆三人,就這樣在資源匱乏與精神重壓之下,像三隻被困在牢籠裏的野獸,掙紮度日。曾經的默契與溫情,在日複一日的抱怨與焦慮中,開始出現裂痕。繡春的抱怨越來越多,如意的沉默越來越久,李瓶兒則越來越沉默,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眼神空洞,像失去了靈魂。
對比刺心,恨意滋長——奢華與落魄的慘烈碰撞
在困頓與壓抑中,外界的繁華與喧囂,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每一次出現,都能精準地刺中李瓶兒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讓她在絕望中,生出越來越濃的恨意。
這日午後,難得放了晴,太陽掛在天上,卻沒什麽暖意,隻是勉強驅散了些寒氣。李瓶兒哄睡了安兒,看著屋裏灰蒙蒙的,心裏憋得難受,便想抱著孩子去花園透透氣,哪怕隻是曬曬太陽,也比在屋裏憋著強。
她讓如意找了件最厚的棉襖,把安兒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小臉,自己也穿了件半舊的藍布棉襖,外麵套了件灰布比甲,由繡春扶著,慢慢往花園走去。剛走到花園入口的月亮門,就聽見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傳來,清脆得像碎冰相撞,在寂靜的花園裏格外刺耳。
李瓶兒抬頭一看,隻見不遠處的梅樹下,潘金蓮正被一群丫鬟簇擁著,賞玩盛開的臘梅。她穿著一身簇新的大紅遍地錦貂鼠皮襖,皮襖的毛鋒油光水滑,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光澤,領口和袖口滾著一圈雪白的狐裘,襯得她膚色愈發白皙;頭上插著一支赤金點翠步搖,步搖上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耳朵上戴著一對東珠耳墜,圓潤飽滿,在陽光下閃著瑩潤的光。
她的身邊,春梅和秋菊一左一右地扶著她,春梅手裏捧著一個銀質的暖手爐,爐身刻著精致的纏枝蓮紋樣,正冒著淡淡的熱氣;秋菊手裏端著一個描金漆盒,裏麵裝滿了各色幹果蜜餞,有桂圓、荔枝幹、葡萄幹,都是些尋常人家難得一見的稀罕物。潘金蓮一邊賞梅,一邊隨手拿起一顆荔枝幹,放進嘴裏,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時不時跟身邊的丫鬟說笑幾句,聲音嬌柔,卻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炫耀。
這場景,與李瓶兒身上那件顏色黯淡、邊角起毛的藍布棉襖,形成了慘烈的對比。李瓶兒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想躲開,卻已經來不及——潘金蓮已經看到了她。
潘金蓮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隨即又展開,隻是那笑容裏多了幾分譏誚和輕蔑。她沒有上前打招呼,隻是故意提高了聲音,對春梅說:“這園子裏的梅花開得倒好,就是風大了些,吹得我臉都疼了。回頭你跟官人說,讓他再給我尋些上等的珍珠粉來敷麵,不然這風吹多了,皮膚該糙了。”
春梅連忙應道:“娘放心,奴婢回頭就跟官人說。官人最疼娘了,肯定會給娘尋最好的珍珠粉。”
恰在此時,兩個小廝抬著一口沉甸甸的紅木箱籠,從旁邊的石子路上經過,看方向,正是往潘金蓮的翡翠軒去的。領頭的婆子是潘金蓮院裏的管事劉媽,她看到潘金蓮,連忙快步走過來,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容:“五娘,這是官人剛讓人從江南運來的時新綢緞和玩器,有蜀錦、雲錦,還有幾件象牙雕刻的小玩意兒,說是給五娘賞玩解悶的。您要不要現在打開看看?”
“哦?這麽快就到了?”潘金蓮故作驚訝,語氣裏卻滿是得意,“不用了,先抬回院裏吧,等官人來了,我跟官人一起看。”
“哎,好嘞!”劉媽連忙應下,指揮著小廝抬著箱籠,小心翼翼地往翡翠軒去了。
李瓶兒站在原地,像被釘在了地上。她看著潘金蓮身上那件奢華的貂鼠皮襖,看著春梅手裏的銀質暖手爐,看著那口沉甸甸的紅木箱籠,再低頭看看自己懷裏裹著舊棉襖、小臉凍得通紅的安兒,看看自己身上這件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凍得她渾身發抖。
自己院裏連炭火都要苦苦哀求,孩子連一口新鮮的牛乳都喝不上,連一塊柔軟的尿布都沒有;而潘金蓮,卻穿著綾羅綢緞,戴著珍寶玉器,享用著從江南運來的稀罕物!安兒是西門慶嫡親的骨血,是他盼了多年的兒子,為何要受這等屈辱和苦難?而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不過是一個妾室,卻能享盡榮華,步步緊逼!
西門慶!你怎能如此偏心?你的心,莫非真是鐵石鑄成的嗎?
李瓶兒的手指緊緊掐進安兒的繈褓裏,指甲幾乎要嵌進孩子的皮膚裏,她卻渾然不覺。她猛地轉過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抱著安兒,在繡春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芙蓉院。
剛關上門,她就背靠著門板滑坐下來,抱著安兒,大口地喘息著。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滴在安兒的小臉上,冰涼冰涼的。可她心裏的火,卻越燒越旺——那是委屈的火,是憤怒的火,是被不公待遇逼出來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恨意!
怨積成淵,暗流洶湧——絕境中的決絕與計劃
是夜,芙蓉院終於領到了那份遲來的“普通柴炭”。如意抱著安兒躲在裏間,用被子把孩子裹得嚴嚴實實,生怕他被煙熏到。李瓶兒和繡春在外間生火,剛把柴炭放進銅盆,一股濃烈的黑煙就冒了出來,嗆得兩人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直流。
繡春一邊用袖子扇著煙,一邊忍不住低聲咒罵:“這起子黑心爛肝的東西!肯定是把最次的柴炭給了咱們!王媽媽那個老虔婆,說不定早就把好炭偷偷給了五娘院裏!咱們在這兒受苦,她們卻在那邊享福,真是沒天理!”
李瓶兒沒有作聲,隻是默默地蹲在銅盆邊,用一根細鐵棍撥弄著柴炭,試圖讓它燒得旺些。煙霧繚繞中,她的臉顯得格外蒼白,眼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有些可怕。白日裏潘金蓮那得意的笑容、西門慶冷漠的態度、下人們輕蔑的嘴臉、安兒因寒冷饑餓而啼哭的模樣……一幕幕在她眼前交替閃現,像一把把刀子,反複切割著她的心髒。
長久以來壓抑的恐懼、委屈、無助,在這一刻,被這汙濁的煙火徹底點燃,開始向著另一種更可怕的情緒轉化——那是深沉的怨恨,是不甘的怒火,是被逼到絕境後,生出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妝台前,打開了那個藏著符紙和碎銀子的抽屜。抽屜裏,那張被揉皺的符紙靜靜地躺在那裏,旁邊是幾塊冰涼的碎銀子。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符紙,粗糙的紙邊劃過指尖,帶來一陣細微的痛感。
她想起了符紙右下角那個火焰般的標記,想起了潘金蓮荷包上一模一樣的圖案,想起了潘金蓮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想起了西門慶的偏心與冷漠。一個模糊而大膽的計劃,像一顆種子,在她心中悄然萌芽。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坐以待斃,隻有死路一條。安兒等不起,她也等不起了。
西門慶既然已經無情,就莫要怪她無義!潘金蓮既然不給她和安兒活路,那大家就都別想好過!
她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讓她在這絕境中,發出致命一擊的機會。而這個機會,或許就藏在這張與潘金蓮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符紙裏,藏在府裏那些被潘金蓮欺壓過的人心裏——比如同樣恨潘金蓮的孫雪娥,比如對潘金蓮不滿的吳月娘,甚至是那些被潘金蓮苛刻對待的下人。
她拿起那張符紙,在跳躍的火光下,再次仔細審視著那個火焰般的標記。符紙的邊緣被火光映得微微發卷,仿佛也在呼應著她心中的怒火。她把符紙重新包好,放回抽屜,又摸了摸那幾塊碎銀子——這是她最後的資本,也是她反擊的底氣。
“娘,您怎麽了?”繡春注意到李瓶兒的異樣,停止了咒罵,擔憂地看著她。
李瓶兒轉過身,臉上沒有了往日的脆弱和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堅定。她看著繡春,一字一句地說:“繡春,從明天起,咱們不能再忍了。咱們要活下去,要讓安兒活下去。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讓那些欺負咱們的人,付出代價!”
繡春被李瓶兒的眼神嚇了一跳,她從未見過李瓶兒這樣——眼神裏沒有了眼淚,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愣愣地看著李瓶兒。
窗外的寒風依舊在呼嘯,銅盆裏的柴炭依舊在冒煙,可芙蓉院裏的氣氛,卻在這一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李瓶兒心中的怨恨,已經積累成了深淵,而那深淵之中,一顆複仇的種子,正在悄然生根發芽。一場由絕望引發的風暴,即將在這座看似平靜的深宅大院裏,驟然爆發。
本集完
第94集 《產後修複顯心焦》 內容提示:
長期的精神壓力、營養不善和產後未能得到良好調理,導致李瓶兒的身體健康出現問題,如血崩征兆、嚴重失眠、心悸等,身體迅速垮塌。李瓶兒試圖請醫調治,但或因西門慶不重視,或因潘金蓮暗中作梗,未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病情被拖延。病痛加速了李瓶兒容顏的衰敗,與潘金蓮的明豔形成鮮明對比,這進一步加劇了她的心理痛苦和西門慶的厭棄。在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下,李瓶兒可能做出不理智的舉動,如胡亂服用偏方,或是在極度虛弱中,向某個她以為可以信賴的人發出最後的求救。李瓶兒的病情會如何發展?這會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是她在彌留之際,會爆發出更驚人的能量?她的病,是否會成為某些人眼中新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