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集:舊影重現心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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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封的畫卷
    三月初的清河縣,總算褪了些臘月的凜冽,風裏裹著點軟乎乎的暖意,吹在臉上不似先前那般刮得生疼。李瓶兒院裏那株老梅樹,枝椏上最後幾朵殘梅也落盡了,隻留下光禿禿的枝幹,疏疏朗朗地映在藍汪汪的天上。可這初春的好天色,卻半點也暖不透李瓶兒心裏的寒涼——自西門慶那日拂袖而去後,府裏的流言非但沒歇,反倒像雨後的野草,瘋長得更凶了。
    她和繡春輪流守了快半個月的夜,眼睛熬得通紅,院裏倒真沒再出什麽“意外”。安哥兒的病好了些,能在搖車裏咯咯笑兩聲了,可李瓶兒的心,卻總懸在半空。她知道,潘金蓮沒動手,不是良心發現,而是在等——等她先垮,等“精神失常”的名聲坐實,等一個能讓她和安哥兒萬劫不複的時機。
    這日午後,日頭格外好,金色的光透過窗紗,灑在屋裏的樟木箱子上,把銅鎖上的鏽跡都照得發亮。李瓶兒坐在床沿,看著安哥兒趴在褥子上,小手抓著個布老虎,嘴裏“咿咿呀呀”地哼著,忽然想起該給孩子換春衫了。前些日子繡春裁了幾件軟綢小襖,用的是淺綠、鵝黃的料子,襯得孩子白淨,可冬衣還堆在箱角,得趕緊收拾起來,免得占地方。
    “繡春,過來搭把手。”李瓶兒朝門外喊了一聲。
    繡春正坐在廊下縫鞋底,聞言趕緊放下針線跑進來:“娘,是要收拾冬衣嗎?我去拿包袱。”她取來兩個青布包袱,又幫著李瓶兒把樟木箱子的銅鎖打開——這鎖自從上次發現密道後,就沒再鎖死,隻是虛掛著,方便隨時查看,也免得再弄出動靜。
    箱蓋一掀開,樟木的香氣混著舊衣的味道撲麵而來。兩人開始往外取衣服,一件一件疊得整整齊齊。安哥兒的冬衣都是厚棉的,繡著小老虎、小兔子的圖案,是李瓶兒親手縫的,針腳細密。她拿起一件藏青色的小棉襖,手指拂過衣襟上的盤扣,忽然想起孩子剛穿這件衣服時的模樣——那時候安哥兒才滿月,小臉圓嘟嘟的,穿得像個小團子,西門慶還抱過他,笑說“這孩兒隨我”。可現在,西門慶連來看一眼都嫌煩了。
    “娘,您看這件,哥兒穿了才兩次,就小了。”繡春拿起一件粉色的小襖,笑著說。
    李瓶兒點點頭,心裏卻有點發酸。孩子長得快,日子過得也快,可她的日子,卻像困在泥沼裏,越陷越深。兩人繼續往下翻,衣服越堆越高,箱底漸漸露了出來。就在李瓶兒伸手去夠最後一件壓在角落的厚披風時,手指忽然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不是布料的軟綿,而是帶著點粗糙的紙質觸感,還裹著油布,塞在箱底最窄的縫隙裏,不仔細摸根本發現不了。
    “嗯?這是什麽?”李瓶兒皺了皺眉,心裏納悶。她嫁來西門府時,把花家的東西都清點過,貴重的首飾、衣服都記了賬,從沒見過這麽個用油布包著的物件。
    繡春也湊過來看:“娘,會不會是您以前忘了的東西?”
    李瓶兒小心翼翼地把那東西摳出來——油布包得很緊,外麵還用麻繩係著,打了個死結。她用指甲慢慢挑開繩結,解開油布,裏麵竟是一卷卷軸,用暗紅色的錦緞裹著,邊緣有些磨損,看著有些年頭了。她屏住呼吸,雙手捏著錦緞的邊角,緩緩展開——
    一幅工筆《夏荷圖》赫然出現在眼前。
    畫紙上,碧綠的荷葉層層疊疊,有的舒展如傘,有的卷著邊兒,上麵還沾著幾滴用淡墨點的“露珠”,透著股水靈勁兒。粉色的荷花或盛放、或含苞,花瓣上的紋路細細密密,連花蕊裏的金絲都畫得清清楚楚。最妙的是荷葉間的一條小魚,銀灰色的身子,尾巴一擺,像是要從紙裏遊出來似的。筆觸清麗,設色淡雅,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李瓶兒原本還帶著點欣賞的心思,可當她的目光掃到畫的右下角時,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樣,渾身的血瞬間涼了——那裏題著一行字,墨色雖有些淡,卻依舊清晰:“子虛戲墨,贈瓶兒清賞。”
    子虛!花子虛!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李瓶兒的手猛地一抖,卷軸“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展開大半,畫中的荷花荷葉攤在眼前,竟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連退幾步,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站穩。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她捂住嘴,差點吐出來,眼淚卻先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她怎麽會忘了這幅畫?
    那是她嫁入花家的第二年夏天,花子虛還沒染上賭癮,也沒那麽暴戾。那天傍晚,兩人在花府的荷花池邊納涼,花子虛一時興起,回屋取了紙筆,坐在池邊畫了這幅《夏荷圖》。他當時笑著說:“瓶兒,你看這荷花,像不像你?清雅又好看。”她當時還害羞地捶了他一下,把畫收在妝盒裏,寶貝得不行。
    後來花家敗落,花子虛被抓,她倉皇出逃,把所有能勾起回憶的東西都扔了——首飾、衣服、書信,還有這幅畫,她明明記得是放在妝盒裏,和花子虛的其他東西一起,埋在了花府後院的老槐樹下,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怎麽會藏在她的陪嫁箱底?
    是她當時慌亂中忘了?還是有人故意放在這裏的?
    李瓶兒靠在牆上,渾身發軟,連呼吸都覺得疼。這個名字,這段往事,是她心底最深的疤,她以為早就結痂了,可現在,這道疤被狠狠撕開,露出裏麵鮮紅的肉,疼得她幾乎要昏過去。
    往事如魘,纏繞不休
    花子虛的臉,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突然浮現在李瓶兒的腦海裏。
    不是後來那個眼窩深陷、滿臉戾氣的賭徒,而是剛成親時的模樣——穿著月白色的錦袍,手裏搖著折扇,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帶著點風流倜儻的勁兒。那時候,他對她是真的好,會給她買最時興的首飾,會陪她看星星,會在她生病時守在床邊。可後來呢?
    後來他染上了賭癮,把花家的家產輸得一幹二淨,還欠了一屁股債。他開始喝酒,喝多了就打罵她,把所有的不順都撒在她身上。有一次,他賭輸了錢,回來看到她手裏拿著當年他送的銀簪,抬手就把簪子摔在地上,罵道:“你個喪門星!拿著這破玩意兒給誰看?要不是你,我能輸得這麽慘?”那銀簪斷成了兩截,像她的心一樣,碎得再也拚不起來。
    再後來,花太監死了,花家徹底垮了。官差上門抄家那天,花子虛被綁著押走,他回頭看她,眼神裏沒有不舍,隻有怨毒:“李瓶兒,你等著!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她當時嚇得渾身發抖,抱著一個小包袱,從後門跑了出來,像條喪家之犬,連回頭看一眼花府的勇氣都沒有。
    她以為自己逃出來了,以為嫁給西門慶,就能過上安穩日子。可現在,她在西門府的處境,和在花家末路時有什麽區別?夫君厭棄,旁人排擠,還有人在暗處想害死她和孩子。難道她李瓶兒的命,就這麽苦?注定要重複被拋棄、被毀滅的命運?
    巨大的恐懼像潮水一樣,把李瓶兒淹沒了。她靠著牆壁,緩緩滑坐在地,雙手抱著膝蓋,把頭埋在臂彎裏,肩膀不住地發抖。地上的《夏荷圖》還攤著,畫中的荷花在她眼裏,漸漸變成了灰敗的顏色,像被水泡過一樣,腐爛、發臭。
    “娘!您怎麽了?”繡春趕緊跑過來,蹲在她身邊,伸手想扶她,卻看到她臉上的淚,還有地上那幅畫。繡春雖然沒見過花子虛,卻聽李瓶兒提過幾句,知道這位“前姑爺”是娘心裏的痛。她趕緊把畫卷起來,重新用油布包好,塞回箱底最深處,還用幾件厚衣服壓住,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個噩夢重新封存起來。
    “娘,別想了,都過去了。”繡春輕輕拍著李瓶兒的背,聲音帶著心疼,“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有哥兒,有我和如意,咱們好好過日子,別管那些不開心的。”
    李瓶兒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聲音沙啞:“繡春,你說……我是不是命不好?為什麽我總是過不上安穩日子?”
    繡春心裏一酸,趕緊搖頭:“不是的娘!是那些人太壞了,跟您沒關係。等咱們熬過這陣子,一切都會好的。哥兒會長大,會保護您,到時候誰也不敢欺負咱們了。”
    李瓶兒看著繡春真誠的眼睛,點了點頭,可心裏的絕望卻一點也沒減少。她知道,繡春是在安慰她。潘金蓮不會放過她,西門慶也不會護著她,現在又冒出這幅畫,像個幽靈一樣,提醒她過去的痛苦,也預示著未來的災難。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樟木箱子前,看著被衣服壓住的油布包,心裏像壓了塊石頭。她伸手把箱子蓋合上,用銅鎖鎖死,鑰匙緊緊攥在手裏——她再也不想打開這個箱子,再也不想看到那幅畫,再也不想想起花子虛。
    可她知道,有些東西,不是鎖起來就能消失的。比如往事,比如噩夢,比如那些纏繞著她的宿命。
    夢魘交織,虛實難辨
    自那日後,李瓶兒就像變了個人。白天裏,她還能強打精神,給安哥兒喂奶、換衣服,陪孩子玩一會兒,可一到夜裏,就墜入了無間地獄般的夢魘。
    第一個噩夢,是在發現畫的當天晚上。
    她躺在床上,剛閉上眼睛,就覺得自己回到了花府的荷花池邊。池子裏的水發黑發臭,漂浮著死魚和爛荷葉,散發著刺鼻的味道。花子虛就站在池邊,穿著他臨死前的囚服,衣服上沾著血汙,臉是青白的,眼窩深陷,舌頭吐出來,垂在下巴上,像個吊死鬼。他手裏拿著那幅《夏荷圖》,畫紙已經濕透了,顏色暈開,像一道道血痕。
    “瓶兒,你為什麽要扔了我的畫?”花子虛的聲音嘶啞,像用砂紙磨過一樣,“你為什麽要改嫁?為什麽要忘了我?”
    李瓶兒嚇得轉身就跑,可腳下像灌了鉛一樣,怎麽也跑不動。她回頭一看,花子虛正一步步朝她走來,手裏的畫變成了一把刀,刀刃上閃著寒光。
    “你跑不掉的!”花子虛獰笑起來,“你欠我的,要還!你和那個野種,都得死!”
    “不要!”李瓶兒尖叫著醒來,渾身冷汗淋漓,床單都濕透了。她大口喘著氣,心髒狂跳不止,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窗外的風聲“嗚嗚”的,像花子虛的哭聲,又像他的詛咒。
    繡春聽到動靜,趕緊拿著燈跑進來:“娘,您怎麽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李瓶兒指著窗外,聲音發顫:“他……他在外麵!花子虛在外麵!”
    繡春趕緊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看,外麵隻有搖曳的樹影,月光透過樹枝,灑在地上,像一道道鬼影。“娘,沒有別人,就是樹影。您別怕,是做噩夢了。”繡春把燈放在床頭,坐在床邊,輕輕拍著李瓶兒的背,“我陪著您,您再睡會兒。”
    李瓶兒緊緊抓著繡春的手,直到天快亮才迷糊睡著。可這樣的噩夢,隻是開始。
    接下來的幾天夜裏,她幾乎天天都做噩夢。有時候夢見潘金蓮穿著大紅的嫁衣,站在一片血泊中,懷裏抱著一個布偶,布偶的臉是模糊的,眼睛是用黑珠子做的,和安哥兒虎頭鞋上的珠子一模一樣。潘金蓮一邊笑,一邊用針縫布偶的嘴:“李瓶兒,你看,你的安兒就是這樣,再也不能哭,再也不能笑了。”
    有時候夢見西門慶拿著鞭子打她,罵她“掃把星”,說她克死了花子虛,又要克死安哥兒。安哥兒在一旁哭,她想抱孩子,可西門慶攔住她,把她推到密道裏,密道裏黑漆漆的,滿是蜘蛛網,還有無數隻手從牆壁裏伸出來,抓她的衣服,抓她的頭發。
    最可怕的一次,是她服了繡春熬的安神湯後,昏昏沉沉地睡去。夢裏,她聽見安哥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音淒厲,像被什麽東西咬了一樣。她猛地坐起來,鞋也顧不得穿,赤著腳就往搖車跑。地上有根木刺,紮進了她的腳底,流出血來,可她一點也沒感覺。
    “安兒!我的安兒!”她撲到搖車邊,卻發現安哥兒睡得正沉,小臉紅撲撲的,嘴角還帶著笑。她愣了一下,然後緊緊抱住孩子,眼淚掉在孩子的臉上。
    “娘,您怎麽了?”安哥兒被吵醒,揉了揉眼睛,看著李瓶兒。
    李瓶兒沒說話,隻是抱著孩子,坐在搖車邊,一動不動。直到天快亮,如意進來準備早飯,才發現她赤著腳,腳底還在流血,趕緊找了布條給她包紮。
    “娘,您這樣下去不行啊。”如意一邊包紮,一邊哭,“您要是垮了,哥兒怎麽辦?”
    李瓶兒看著如意,眼神空洞:“我不能垮……我要保護安兒……誰也不能搶走他……”
    這些日子,李瓶兒的失態,繡春和如意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她們盡量遮掩,不讓外人知道,可紙終究包不住火。有一次,李瓶兒抱著安哥兒在院裏轉悠,眼神直勾勾的,嘴裏喃喃自語,正好被路過的大廚房王婆子看到。王婆子回去後,就把這事添油加醋地說了出去,府裏的流言,又多了新的“證據”。
    流言印證,雪上加霜
    “哎,你聽說了嗎?昨兒下午,六娘抱著哥兒在院裏轉圈,轉了一個多時辰,嘴裏還叨叨咕咕的,誰跟她說話都沒反應。”
    這天早上,大廚房的王婆子和張媽在井邊洗衣,王婆子一邊搓衣服,一邊壓低聲音說道。她臉上帶著幾分得意,仿佛知道了什麽天大的秘密。
    張媽手裏的棒槌頓了頓,湊近了些:“真的假的?我前兒還聽說,六娘夜裏又哭又笑的,鬧了半宿,繡春和如意都攔不住。”
    “怎麽不是真的!”王婆子撇了撇嘴,“我親眼看見的!六娘那眼神,直勾勾的,跟丟了魂似的。哥兒在她懷裏都快睡著了,她還抱著轉,嘴裏說什麽‘別搶我的安兒’,聽得我心裏發毛。”
    “看來那些話不是空穴來風啊。”張媽歎了口氣,聲音更低了,“我聽上房的翠兒說,大娘子前兒還問起六娘的情況,說要是真瘋了,就把哥兒抱到上房來養,免得被六娘傷著。”
    “可不是嘛!”王婆子點點頭,“你想啊,六娘以前在花家就守了寡,現在又在府裏受氣,男人不疼,孩子又病,不瘋才怪!隻是可憐了哥兒,跟著這麽個瘋娘,能有什麽好下場?”
    這些話,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西門府。下人們見了李瓶兒院裏的人,都躲著走,眼神裏帶著恐懼和同情。有些膽子大的,還會故意在東小院門口徘徊,想聽聽裏麵的動靜。
    這些流言,自然也傳到了吳月娘和西門慶的耳中。
    吳月娘坐在上房的炕邊,手裏拿著佛珠,眉頭皺得緊緊的。翠兒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匯報著聽來的消息:“大娘子,外麵都在說,六娘這幾日越發不對勁了,白天抱著哥兒發呆,夜裏又哭又鬧的。”
    吳月娘歎了口氣,放下佛珠:“我也聽說了。隻是這事兒,咱們也不好插手。畢竟是她屋裏的事,官人都沒說話,咱們要是多嘴,反倒落個不是。”
    “可是大娘子,”翠兒猶豫了一下,“萬一六娘真的瘋了,傷著哥兒怎麽辦?哥兒可是府裏的小少爺啊。”
    吳月娘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讓人多盯著點東小院,要是有什麽動靜,趕緊來報。至於其他的,先別管了。官人最近心煩,別再拿這些事煩他。”
    她心裏其實也覺得蹊蹺——李瓶兒雖然柔弱,卻不是個容易瘋癲的人。可府裏的流言太多,又有那麽多“眼見為實”的證據,她也有些動搖了。更何況,她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要不鬧到她麵前,她就裝作沒看見。
    而西門慶,在聽到流言後,臉色更是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這天晚上,他在書房和來保說話,來保無意間提起了李瓶兒的近況:“官人,東小院那邊……最近確實不太安生。下人們都在說,六娘她……她精神不太好。”
    西門慶手裏的茶杯“啪”地一聲放在桌上,茶水濺了出來:“精神不好?我看她是故意的!整天哭哭啼啼,瘋瘋癲癲,就是想惹我心煩!”他想起上次去東小院,李瓶兒那執拗的眼神,心裏更厭煩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留她!現在倒好,弄出這麽多事,還連累了安哥兒!”
    來保趕緊低下頭,不敢說話。他知道西門慶現在正在氣頭上,多說多錯。
    西門慶皺著眉,心裏盤算著:要是李瓶兒真的瘋了,安哥兒可不能留在她身邊。不行,得找個機會,把安哥兒抱到上房,讓吳月娘看著,省得被李瓶兒折騰壞了。
    而此刻,在潘金蓮的院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潘金蓮坐在鏡前,春梅正在給她梳頭。她看著鏡中自己明豔的臉,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春梅,你聽說了嗎?李瓶兒那賤人,最近可是越來越瘋了。”
    春梅點點頭,笑著說:“聽說了,娘。下人們都說,六娘白天抱著哥兒發呆,夜裏又哭又鬧的,跟個瘋子一樣。看來,不用咱們動手,她自己就垮了。”
    “可不是嘛!”潘金蓮拿起一支金簪,插在頭發上,“薛姑子說的沒錯,先擾她心神,再讓她自己瘋掉。現在好了,府裏的人都信了,官人也厭棄她了。等再過些日子,咱們再把‘夢縈散’給她用上,到時候,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任咱們擺布!”
    她頓了頓,又說道:“你再去打聽打聽,看看李瓶兒最近具體怎麽樣了。要是她還沒徹底垮,咱們就再加點料,讓她快點瘋!”
    “是,娘。”春梅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潘金蓮看著鏡中的自己,笑得更得意了。李瓶兒,你的死期,不遠了!
    燈枯油盡,異聞忽傳
    李瓶兒倚在窗前,看著院裏的螞蟻搬著一塊麵包屑,來來往往,忙得不亦樂乎。陽光照在她臉上,暖融融的,可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覺得渾身發冷,連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氣。
    她已經有好幾天沒好好睡覺了。夜裏做噩夢,白天強打精神,整個人瘦得脫了形。以前合身的衣服,現在穿在身上空蕩蕩的,領口都能塞進一個拳頭。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粗糙,沒有一點光澤,眼角還有了細紋。她從抽屜裏拿出一麵小銅鏡,鏡子裏的女人,頭發散亂,眼神空洞,臉色慘白,像個活死人。
    這就是她現在的樣子嗎?她想起以前在花府,自己也是個明眸皓齒、嬌俏動人的姑娘;剛嫁入西門府時,西門慶也對她百般寵愛,說她是府裏最漂亮的女人。可現在,她成了什麽?一個被夫君厭棄、被下人議論、被噩夢纏繞的瘋子。
    她是不是……真的快要瘋了?
    有時候,她會對著空氣說話,以為花子虛就在身邊;有時候,她會把繡春當成潘金蓮,嚇得尖叫;有時候,她抱著安哥兒,會突然哭起來,說“安兒,娘對不起你”。繡春和如意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們隻能盡量陪著她,給她熬安神湯,給她講故事,可這些都沒用。李瓶兒的心,已經像一盞快燃盡的燈,隨時都會熄滅。
    “娘,您喝點粥吧。”如意端著一碗小米粥進來,小心翼翼地遞到李瓶兒麵前,“這粥熬得很爛,您多少吃點,不然身體會垮的。”
    李瓶兒搖搖頭,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我不餓……你給安兒吃吧。”
    “哥兒已經吃過了。”如意歎了口氣,把粥放在窗台上,“娘,您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哥兒想想啊。您要是垮了,哥兒怎麽辦?誰來照顧他?”
    提到安哥兒,李瓶兒的眼神才稍微有了點光彩。她轉過頭,看著如意:“安兒……安兒還好嗎?”
    “哥兒很好,剛睡下。”如意趕緊說,“娘,您喝點粥,有力氣才能照顧哥兒啊。”
    李瓶兒點點頭,端起粥碗,慢慢喝了起來。粥很暖,滑進胃裏,稍微驅散了些寒意。可她剛喝了幾口,就覺得惡心,放下碗,又開始發呆。
    就在這時,繡春從外麵匆匆跑進來,臉色煞白,頭發都亂了,手裏的帕子攥得皺巴巴的,像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她先是看了看如意,然後屏退了她,湊到李瓶兒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娘,奴婢方才在外頭聽兩個小廝偷偷議論,說……說外麵都在傳,那位在陽穀縣當都頭的武家二叔……武鬆……他,他因功升遷,不日就要調任路過咱們清河縣,或許……或許還會回舊宅看看!”
    武鬆?!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驟然劈入李瓶兒混沌一片的腦海!她渾身一震,手裏的粥碗“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小米粥灑在地上,熱氣騰騰的,可她一點也沒在意。
    武鬆……她怎麽會忘了這個名字?
    她雖然沒見過武鬆,卻聽府裏的人說過很多次。說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打死過老虎;說他以前在清河縣當都頭,後來因為哥哥武大郎的事,和西門慶結了仇;說他性子剛烈,眼裏容不得沙子。府裏的人提到武鬆,都帶著幾分敬畏,尤其是潘金蓮,每次聽到這個名字,都會臉色發白,趕緊岔開話題。
    他……要回來了?
    李瓶兒的心髒狂跳起來,既恐懼又有點期待。恐懼的是,武鬆和西門慶有仇,他回來,會不會給西門府帶來麻煩?會不會牽連到她和安哥兒?期待的是,武鬆是個好漢,他會不會看不慣潘金蓮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幫她一把?會不會是她和安哥兒唯一的希望?
    她抬起頭,看著繡春,眼神裏帶著幾分急切:“繡春,你……你沒聽錯?他們真的說武鬆要回來?”
    繡春點點頭,聲音還有點發顫:“奴婢聽得清清楚楚!那兩個小廝,一個叫小李,一個叫小王,就在角門旁邊議論。他們說,武鬆這次是升了官,要去東京赴任,路過清河縣,可能會在舊宅住幾天。還說,很多人都等著看熱鬧,想知道武都頭回來,會不會找咱們府裏的麻煩。”
    李瓶兒坐在椅子上,腦子裏亂糟糟的。武鬆回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這個名字,這個男人,是一個變數——一個能打破現在僵局的變數。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把李瓶兒的影子拉得很長。她看著地上的粥碗碎片,心裏忽然有了一絲微弱的希望。或許,她的命,還沒有那麽苦。或許,她和安哥兒,還有救。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搖車邊,看著熟睡的安哥兒。孩子的小臉很白,睫毛很長,像個小天使。她輕輕摸了摸孩子的臉,聲音低沉卻堅定:“安兒,別怕。娘會保護你。不管是誰回來,不管發生什麽事,娘都會讓你好好活著。”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灑在安哥兒的臉上,也灑在李瓶兒的臉上。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空洞,而是多了幾分堅定,幾分期待。
    武鬆要回來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渾渾噩噩了。她要醒過來,要打起精神,要抓住這個可能改變命運的機會。
    因為,她是安哥兒的娘。她不能倒下。
    (本集完)
    第六卷 《舊怨尋蹤·英雄困牢籠》
    第101集 《英雄歸鄉》 內容提示:
    武鬆因功升遷,奉旨調任,途徑清河縣,儀仗鮮明,聲勢浩大,引得全縣轟動。與西門府內壓抑詭譎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西門慶聞訊,心中忌憚又不得不虛與委蛇,需精心準備接待,同時嚴密防範武鬆察覺任何與其兄武大郎之死相關的蛛絲馬跡。潘金蓮聽聞武鬆歸來,如同驚弓之鳥,昔日罪行帶來的恐懼再次籠罩心頭,她必須極力掩飾,並在西門慶麵前扮作無辜。處於崩潰邊緣的李瓶兒,將武鬆的歸來視為一個可能的、打破目前死局的變數,盡管希望渺茫,卻如同溺水之人看到遠方模糊的舟影。武鬆此次歸來,是單純路過,還是另有所圖?他與西門慶的會麵將如何展開?他是否會察覺到潘金蓮的異常?他的出現,會將西門府這潭暗流洶湧的死水,攪動出怎樣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