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蘇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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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的幾年,真的很好。”
“非常好。”
“我爹娘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家對我客客氣氣的,公婆慈愛,我男人也很體貼,我們琴瑟和鳴,還生了兩個兒子。”
“我那時候以為,我肯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可是我爹娘,得了一場疾病,都沒了。”
她說著,一滴淚終於忍不住,砸進了茶杯裏,漾開一圈小小的漣漪。
“他們這一走,就什麽都變了。”
“周家就像是蟄伏了許久的毒蛇,一朝露了獠牙。”
“我的嫁妝被他們找各種借口騙走了,都成了周家的產業。”
“周永,以前那個對我海誓山盟的男人,拿著我的錢,一個接一個地把小妾娶進門。”
“他還說,是我肚子不爭氣,隻生了兩個兒子,他要開枝散葉。”
“他考了好些年科舉,一直就隻是個秀才。然後他就把自己所有的不如意,全都撒在我身上。”
蘇子衿把袖子往上一擼。
那白白淨淨的胳膊上啊,遍布著青紫交錯的舊痕,觸目驚心。
“我的嫁妝,被他敗光了。”
“他不管是喝醉了酒,還是賭輸了錢,都動手打我。”
“就連我那兩個親生兒子……”
蘇子衿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抖得厲害。
“他們也嫌我這個當娘的不中用,不能再讓他們過那種穿金戴銀、吃好喝好的日子了,還說我就知道哭哭啼啼的,特別丟人。”
“前幾天,他在外麵欠了鹽商好多的賭債。那個鹽商看到我……看到我之後啊,便提出拿我去抵債。”
“所以,才有了今天這一出。”
故事就這麽講完了。
雅間裏頭,安靜極了。
就隻有那爐火,偶爾發出一聲輕微的“劈啪”聲。
謝苓的手握成了拳頭。
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想起了那些身不由己的後宮女子,想起了所有被當作戰利品,被當成貨物,被當成生育工具的女人。
憑什麽?
這世道,憑什麽要這麽糟踐女人!
“周永……他還能算個人嗎!”謝苓的聲音極冷,“他憑什麽賣你?你是他的妻子,不是他又不是他圈裏養的牲口!”
“我會讓京兆尹來給你撐腰的,這買賣,根本就不作數!”
蘇子衿聽了這話,抬起頭來,滿臉淚痕的她,卻露出了一個絕望的苦笑。
她緩緩搖了搖頭。
“沒用的。”
“姑娘,想來您也是權貴之女,但是哪怕是京兆尹也幫不了我。”
“大鄴的律法寫得明明白白的,‘嫁為人婦,從夫之命’。丈夫,雖然無權賣掉妻子,但是卻可以典妻......沒有期限!”
“就算您這次把我救了,京兆尹看在您的麵子上,把這事兒給壓下去了。”
“可那又能怎樣呢?”
“還會有下一次,還有下下一次呢。”
“隻要我還在那個家,隻要我還叫周蘇氏,那我就永遠是他的所有物。”
“他今天能因為賭債把我抵給鹽商,明天就能為了幾兩銀子把我給遞給煙花之地。”
“就算不賣,哪天他喝多了,不小心把我打死了,也不過就是被打幾下板子罷了。”
“姑娘,我的命從成親開始,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這一字一句,像一把鈍刀,在謝苓的心上來回地割。
憤怒。
無力的憤怒。
她可以殺盡仇敵,可以顛覆朝堂,卻好像……撼動不了這根植於世道人心裏的,該死的規矩。
雅間裏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一直默默站在旁邊沒說話的魏靖川,突然開了口。
“殿下。”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律法既然如此。”
“要不,您把她租下來吧,租給五十年,六十年。也就夠了。”
這話一出口,謝苓和蘇子衿都驚住了。
魏靖川接著說,邏輯清楚。
“她要是成了您的‘私有物’,那周永可就再也沒權對她怎麽樣了。”
“這就是用規矩來打破規矩。”
謝苓的眉頭皺起來。
“這怎麽行!”
“這豈不是……豈不是委屈了蘇娘子?”
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牢籠?
從是一個男人的附屬品,變成另一個女人的奴仆?
這和她的初衷,背道而馳!
“殿下?”
蘇子衿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魏靖川的稱呼,眼睛裏閃過一絲惶恐,不過更多的是燃起的希望。
她猛地從座位上滑了下來,跪倒在地,腦袋“咚”的一下重重磕在地上。
“原來是公主殿下啊……求公主殿下可憐可憐奴婢,收下奴婢吧!”
“奴婢一點兒都不覺餓得委屈!”
“螻蟻尚且偷生,隻要能逃離那個吃人的地方,隻要能活下去,當牛做馬,奴婢都心甘情願!”
“奴婢看得出來,殿下您是心善之人!”
“奴婢會算賬,會做飯,會縫縫補補做刺繡,不管什麽粗活累活都能幹!就想有個能安身立命的地方,求求您了!”
她不停地磕頭,仿佛要將餘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卑微的祈求裏。
謝苓看著她,心中百感交集。
一個如此出色的女子,卻被逼到隻能靠出賣自己來換取一線生機。
何其可悲。
何其可歎。
哎,等等……
看賬?
謝苓腦子裏突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
她把蘇子衿扶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問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問題。
“你先起來。”
“什麽當牛做馬的,就別再說了。”
她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專注,像是在審視一件稀世珍寶。
“我問你,你說你自幼隨父經商。”
“那,你會不會……做生意?”
蘇子衿讓她這麽一問,有點懵了。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又有些不確定地搖了搖頭。
“會……會的。”
“就是自打嫁人之後,就再也沒沾過這事兒了,這都過去好幾年了。”
“也不知道……現在還行不行了。”
謝苓的嘴角這才微微往上翹了翹,露出了一個特別笑容。
這真是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
她就缺一個可靠能幹的掌櫃,這不,老天爺立馬就給她送來了。
她沒有直接答應收她為奴。
而是坐回原位,身體微微前傾,那雙鳳眸裏,閃爍著獵人看到獵物時的光芒。
“你好好說說。”
“你都會些什麽啊?”
“你爹教給你的那些本事,一樣一樣地跟我講講。”
蘇子衿頓了頓。
父親交給她的本事?
這倆字就像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一下子捅進了她好久都沒碰過的記憶裏,那鑰匙轉得可費勁了,還嘎吱嘎吱直響。
那雙原本黯淡如死水的眸子,像是被投進了一顆石子,蕩開了一圈圈漣漪。
她嘴唇微微張開,有些生疏。
“民婦……”
“民婦會看賬。”
“家父教過我,如何清算賬目,如何盤點庫房,如何分辨虛報的流水和虧空。”
說完第一句之後,就好像有什麽東西被衝破了,說話變得流暢起來,速度也快了點兒。
“還會迎來送往。”
“什麽樣的客人,該說什麽樣的話,奉什麽樣的茶,聊什麽樣的話題。”
“如何議價定契,才能讓雙方都覺得占了便宜,歡歡喜喜地簽下文書。”
她的腰背,在不知不覺中,挺直了些許。
那雙垂下的眼,也慢慢抬起,望向了桌上的那盞青瓷茶。
仿佛透過那嫋嫋的茶煙,看到了江南舊宅裏,父親在燈下撥弄算盤的影子。
“家父做的生意,可不單是茶葉。”
“江南的絲綢,蜀地的錦緞,北方的皮貨,西域的香料……他都做過。”
“家父說,做生意的人,可不能就守著自己那點兒小地盤。”
“天下之大,處處是黃金。”
“隻要你,有能把它撿起來的眼睛和手。”
說到最後一句時,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簇火苗。
不是絕望的憤怒之火,而是……專屬於“蘇子衿”這個人的光。
謝苓就那麽靜靜地看看著她。
看看著她怎麽從一個像行屍走肉似的,一點點又變回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