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迷霧渡口的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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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像一匹被打濕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水麵上。林德站在渡口的青石板上,鞋尖幾乎要觸碰到霧氣凝結的水珠,黑岩藤的新芽在他腕間輕輕顫動,葉片上滾落下的水珠墜進腳下的水窪,濺起細小的漣漪。
“這霧,比老牧民說的更濃。”他低聲自語,指尖摩挲著那枚從鏽蝕堡壘帶出來的“守護”徽章,徽章上的鏽跡被水汽浸得發亮。三天前離開堡壘時,老牧民塞給他一張泛黃的地圖,地圖邊緣標注著“迷霧渡口——回音島”,旁邊畫著一艘歪歪扭扭的小船,船旁寫著一行小字:“聽潮聲,不如聽心音。”
“後生,要過江?”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霧中浮出來,像水底的氣泡緩緩破在水麵。隨著聲音,一艘烏篷船慢慢顯形,船頭站著個穿蓑衣的老船夫,鬥笠的竹篾縫隙裏露出幾縷花白的頭發,手裏的木槳浸在水中,槳葉上掛著細碎的水藻。
林德點頭,踩著船夫搭來的青竹竿上了船。船板被常年的水汽浸得發黑,踩上去咯吱作響,仿佛隨時會裂開。他剛坐穩,就見老船夫收起竹竿,木槳在岸邊輕輕一點,小船便悄無聲息地滑進了濃霧裏。
“這水叫‘回環江’,”老船夫的聲音混著槳聲,慢悠悠地蕩開,“名字聽著吉利,其實邪性得很。你看這霧,看著是白的,底下藏著暗流,不認路的,進去了就出不來。”他指了指船舷邊的水,霧氣在水麵上凝成薄薄的冰屑,“前幾年有個貨郎,帶著一擔胭脂水粉要過江,仗著自己識水性,不聽勸非要劃小船,結果呢?”
林德看著霧氣中若隱若現的水草,它們在水中舒展又蜷縮,像無數雙試探的手:“被暗流卷走了?”
“卷走倒幹淨了。”老船夫搖搖頭,木槳在水中攪起一圈漩渦,“他被卷到了‘迷魂灣’,據說在那兒打轉了三天三夜,出來後就瘋了,見人就說水裏有姑娘唱歌,非要跳下去尋。”
黑岩藤的新芽突然繃緊,指向霧中某一處。林德順著藤蔓的方向望去,隻見濃霧裏浮出一塊青黑色的石碑,碑頂爬滿了墨綠色的水苔,碑身被水流衝刷得光滑,隱約能看出刻著字。
“那是‘忘言碑’。”老船夫的木槳停了停,“傳說是前朝一個秀才立的,他心上人被選入宮,他就在這兒等了一輩子,臨了刻了這碑。說是心裏有話沒說出口的,摸一摸碑,霧裏就會響起來——不過啊,都是些騙自己的念想罷了。”
小船漸漸靠近石碑,林德才看清碑上的字:“欲聞回響,先付心聲。”八個字刻得很深,筆畫裏積著水,倒映著晃動的霧氣,像是字在流淚。他伸出手,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碑麵,霧中突然炸開一片細碎的聲響。
先是孩童的笑鬧,清脆得像風鈴撞在冰上,接著是女子的低泣,斷斷續續的,混著織布機的哢嗒聲;有老人咳嗽著叮囑“天涼了添衣”,有壯漢喊著“等我回來娶你”,最後漸漸聚成一片模糊的人聲,像集市散場時的喧囂。林德的指尖微微發麻,那些聲音順著石碑傳來,像無數根細針,紮進心裏最軟的地方——他想起黑岩堡日誌裏那句“火是唯一的辦法”,想起風語城孩子們被救後發紅的眼眶,想起老牧民遞給他地圖時粗糙的掌心。
“小心些。”老船夫的聲音帶著警告,木槳在水中重重一點,船身晃了晃,“這霧最會騙人,你心裏越想什麽,它就越給你聽什麽。去年有個年輕人,未婚妻悔了婚,他就在碑前站了三天,非要聽一句‘我錯了’,結果被霧卷進漩渦,屍首都沒撈著。”
林德猛地收回手,那些聲音像被掐斷的線,瞬間消散在霧裏。他看著指尖的水痕,突然覺得喉嚨發緊——原來有些聲音,不是聽不見,是不該再聽。就像堡壘裏的士兵們,最後選擇用火焰結束一切,不是遺忘,是把念想燒成了灰燼,反而落得幹淨。
“您年輕時,也在這碑前聽過聲音?”他問,看著老船夫鬥笠下露出的皺紋,猜想那裏麵藏著多少故事。
老船夫笑了,笑聲在霧裏蕩開,驚起幾隻水鳥,撲棱棱地撞進濃霧深處:“聽啊,怎麽沒聽過?年輕時想娶河對岸的繡娘,她爹嫌我窮,把她許給了鎮上的掌櫃。我就在這碑前站了一夜,想聽她喊我一聲名字——結果呢?”他頓了頓,木槳又開始慢悠悠地劃,“隻聽見自己肚子咕咕叫,才想起沒吃晚飯。”
林德也笑了,腕間的黑岩藤輕輕舒展開,葉片上的金光映在水麵,像撒了一把碎星。他看著船尾破開的漣漪,霧氣在漣漪中翻滾、消散,突然明白老牧民說的“回音島”是什麽意思——不是能聽到過往的聲音,是能讓過往的聲音,終於變得不重要。
“快到了。”老船夫的聲音輕快起來,木槳劃水的節奏也快了,“你看那霧,開始散了。”
林德抬頭望去,果然,前方的濃霧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撥開,露出一片青綠色的岸線,草木的清香混著泥土的氣息飄過來,驅散了水汽的腥氣。岸邊的蘆葦蕩裏,幾隻白鷺撲棱著翅膀飛起,翅膀掃過水麵,帶起一串晶瑩的水珠。
小船靠岸時,朝陽正好從霧裏鑽出來,金色的光落在水麵上,把霧氣染成了淡淡的粉。老船夫收起木槳,從船艙裏摸出一個用竹篾編的小籃子,遞給林德:“島上的人說,這籃子能裝‘風’——把煩心事裝進去,讓風一吹,就沒了。”
林德接過籃子,竹篾的紋路裏還帶著水汽的涼意。他回頭望了望迷霧深處的忘言碑,那裏已經重新被濃霧裹緊,再也看不清輪廓,那些細碎的聲音,大概也被霧吞了回去。
“謝謝您。”他說,踏上岸邊的草地時,腳下的泥土帶著陽光的溫度,和堡壘的鐵鏽味、渡口的水汽都不同,是一種踏實的、帶著生機的暖。
老船夫擺擺手,木槳一點,小船又滑進了漸淡的霧氣裏,遠遠地,傳來他哼的船歌,沒有歌詞,隻有簡單的調子,像水流過石頭,自然而然。
林德提著竹籃,沿著草地往前走,黑岩藤的新芽指向島的深處,那裏隱約有炊煙升起。他摸了摸指尖的徽章,覺得它好像輕了些——或許不是徽章輕了,是心裏的某些東西,終於被霧洗幹淨了。
風吹過蘆葦蕩,帶著竹籃輕輕搖晃,林德停下腳步,聽著風穿過篾條的聲音,像誰在低聲說“往前走吧”,於是他笑了笑,加快了腳步。迷霧渡口的船歌還在霧裏飄,隻是這一次,他知道,那歌聲裏,再沒有需要回頭去聽的字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