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駱賓王:天才詩魂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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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84年的秋天,洛陽大獄裏的蟬還在叫。
駱賓王靠在石壁上,粗布囚衣上沾著黴斑,手腕上的鐐銬磨得皮膚發紅。蟬聲從鐵窗縫裏鑽進來,“吱呀——吱呀——”,沒完沒了,像根細針,一下下紮在他心上。他摸了摸頭發,觸到一片花白——才五十出頭,怎麽就老得這麽快?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他隨口念出這兩句,聲音沙啞,帶著監獄裏特有的黴味。旁邊的獄卒聽見了,翻了個白眼:“都成階下囚了,還裝什麽文人?”
駱賓王沒理他,隻是盯著鐵窗外的那棵老槐樹——蟬就趴在枝頭,翅膀被秋露打濕,卻還在拚命叫。他自己跟這蟬,太像了。
《在獄詠蟬》:一隻蟬,藏著寒門士子的全部委屈
駱賓王寫《在獄詠蟬》的時候,不是在“無病**”——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前一年,他還跟著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寫了那篇把武則天罵得狗血淋頭的《討武曌檄》,“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字字像刀子,連武則天自己讀了都忍不住誇“這人文采好”。可沒幾個月,起義就敗了,徐敬業死了,他成了“逆黨”,被抓進洛陽大獄,等著判死刑。
從京官到死囚,從“文壇紅人”到“階下囚”,這落差太大,大到他夜裏睡不著,隻能聽著蟬聲發呆。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他接著往下念,眼前浮現出自己年輕時的樣子——那時候他頭發烏黑,穿著青布長衫,在長安街頭跟人論詩,意氣風發,說要“寶劍思存楚,金椎許報韓”,想著靠才華幹一番大事。可現在呢?頭發白了,人老了,還成了囚徒,連一隻蟬的“玄鬢”(黑翅膀),都比他活得自在。
這哪是寫蟬?是在寫他自己啊。
他出身寒微,父親隻是博陵的一個小吏,早早就死了,他跟著母親長大,靠自己苦讀才考上功名。可在官場裏,寒門子弟想往上走,比登天還難——那些門閥子弟,憑著家世就能當大官,他卻隻能在小官的位置上打轉,還總被人排擠。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這兩句,是他這輩子的寫照。
“露重”,是武則天掌權後的政治環境——到處都是告密的人,到處都是陷阱,他想替百姓做點事,卻總被絆住腳;“風多”,是那些權貴的打壓——他寫《討武曌檄》,是想反對武則天的專權,可到頭來,起義失敗,他的聲音(“響”)也被壓下去了,沒人聽他的委屈,沒人信他的忠誠。
有天夜裏,獄卒給他送牢飯,他抓住獄卒的手,問:“你說,我是不是個壞人?”
獄卒愣了愣,搖搖頭:“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壞人,你寫的詩,我聽過,挺好的。”
駱賓王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連個獄卒都知道他的詩好,那些當官的,卻隻把他當“逆黨”。他接著寫:“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我像蟬一樣高潔,不貪財,不害人,可沒人信我,誰能替我說說心裏話啊?
這首詩寫完,他把紙藏在囚衣裏,怕被獄卒搜走。他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他想留下點什麽,想讓後人知道,有個叫駱賓王的寒門士子,曾在監獄裏,對著一隻蟬,訴說過自己的委屈。
後來,有人把這首詩帶出了監獄,傳到了長安。那些跟他一樣的寒門子弟,讀著“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都哭了——這寫的不是駱賓王一個人,是他們所有人的困境啊。
又想當士族,又不服士族
在初唐四傑裏,駱賓王是最“矛盾”的一個。
王勃、楊炯、盧照鄰,要麽是徹底的寒門,要麽是普通士族,對“躋身士族”沒那麽執著。
駱賓王不一樣——他出身寒微,卻總想靠才華擠進士族圈子;可真靠近了,又不服士族的傲慢,覺得他們“沒真本事,全靠家世”。
這種矛盾,全寫在他的詩裏了。
他寫《帝京篇》的時候,正在長安當小官。那時候的長安,繁華得像一場夢——“山河千裏國,城闕九重門”,皇宮的大門一層疊一層,街上的香車來來往往,珠簾一挑,露出裏麵的綾羅綢緞;酒肆裏的歌聲飄得很遠,遊俠兒騎著馬,腰間掛著寶劍,意氣風發。
駱賓王站在街頭,看著這一切,心裏又羨慕又不服。他把這些都寫進《帝京篇》:“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看著是誇長安繁華,其實藏著點“酸”:這些繁華,都是士族的,跟我們寒門子弟沒關係。
他接著寫“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淩五公”,直接戳穿那些權貴的幻想——你們以為自己能富貴一輩子?別做夢了,“桑田碧海須臾改”,說不定哪天就敗了。
有人勸他:“你一個小官,別寫這些得罪人的話,小心被罷官。”
駱賓王卻笑了:“我寫的是實話,他們不愛聽,我也要寫。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寒門子弟,也能寫出比他們好的詩,也能看透他們的虛偽。”
他的矛盾,還體現在對“科舉”的態度上。
他是靠科舉考上功名的,知道科舉是寒門子弟唯一的出路,所以他支持科舉;可他也知道,科舉裏貓膩多——考官大多是士族出身,錄取的名額也偏向自己人,像他這樣的寒門子弟,就算考中了,也難有出頭之日。
所以他在詩裏寫“未展幹時策,空嗟負歲華”——我有治國的本事,卻沒機會施展,隻能白白浪費年華。這既是在抱怨科舉的不公,也是在給自己打氣:就算沒機會,我也不放棄。
這種矛盾,不是駱賓王一個人的問題,是初唐社會轉型期的“通病”——那時候,科舉剛興起,士族的勢力還很大,寒門子弟夾在中間,既想靠科舉往上走,又不服士族的壟斷,既向往繁華,又痛恨繁華背後的不公。
駱賓王把這種矛盾寫進詩裏,沒想著“解決”,隻是“記錄”——記錄一個寒門士子的掙紮,記錄一個時代的迷茫。正是這種“不掩飾的矛盾”,讓他的詩比其他三傑的更真實,更有煙火氣。
俠氣與文心:一半是荊軻,一半是詩人
駱賓王這輩子,最讓人佩服的,是他身上的“俠氣”——他不隻是個文人,還是個敢打抱不平、敢跟權貴叫板的“俠客”。
他年輕的時候,在兗州當小官,看見一個惡霸欺負老百姓,搶人家的錢,還打人。周圍的人都不敢管,隻有駱賓王衝上去,指著惡霸的鼻子罵:“你憑什麽欺負人?趕緊把錢還了,不然我送你去官府!”
惡霸笑了:“你一個小官,也敢管我的事?”說著就要打他。
駱賓王也不怕,抄起旁邊的一根棍子,跟惡霸打了起來。最後把惡霸打跑了,老百姓都圍著他道謝,他卻擺擺手:“沒什麽,我就是看不慣有人欺負人。”
那時候的他,滿腦子都是“少年任俠氣,奮烈自有時”的念頭,想著要像荊軻那樣,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他還寫過一首《於易水送人》,裏麵說“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他站在易水邊,想著荊軻刺秦的故事,心裏熱血沸騰,覺得自己也該像荊軻那樣,為了正義,不怕死。
後來,他才發現,“俠氣”在官場裏,根本不管用。
他在長安當官的時候,看見一個士族子弟仗著家世,欺壓百姓,搶人家的田地。他看不過去,就寫了封奏折,彈劾那個士族子弟。結果呢?奏折石沉大海,他還被那個士族子弟排擠,貶到了臨海當縣丞——一個芝麻大的小官。
那時候的他,才明白:“俠客”的那套,在權力麵前,太弱小了。他寫《久戍邊城有懷京邑》,裏麵說“萬裏辭家事鼓鼙,金陵驛路楚雲西”,滿是悲愴——他想替百姓做事,卻隻能遠在邊城,什麽也做不了;他想當“俠客”,卻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這種“俠氣”與“文心”的碰撞,讓他的詩多了股“硬氣”。
他寫《討武曌檄》的時候,其實知道起義很難成功——徐敬業的兵力比武則天差遠了,可他還是寫了,因為他覺得“就算死,也要把心裏的話喊出來”。他在檄文裏罵武則天“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罵她“殺姊屠兄,弑君鴆母”,把所有的不滿都寫了出來,一點也不藏著掖著。
有人說他“傻”,說他“不怕死”。
他卻笑著說:“我是文人,也是俠客。文人要寫真話,俠客要敢做事。就算死,我也不後悔。”
起義失敗後,他躲在逃亡的路上,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被抓,心裏既難過又坦然。他寫了首《疇昔篇》,裏麵說“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他想,要是能像隱士那樣,住在山裏,聽風看月,也挺好。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的“俠氣”不允許他“躲起來”,他的“文心”不允許他“不說話”。
詩魂重生:失蹤的人,不朽的詩
公元684年的冬天,洛陽大獄裏的蟬不叫了。
有一天,獄卒去送飯,發現駱賓王的牢房空了——鐵窗被撬開了一道縫,囚衣扔在地上,隻有那張寫著《在獄詠蟬》的紙,還貼在石壁上。
沒人知道駱賓王是怎麽逃出去的,也沒人知道他逃出去後去了哪裏。
有人說,他逃到了揚州,躲在一個老百姓家裏,後來病死了;有人說,他逃到了杭州,在靈隱寺當了和尚,還跟詩人宋之問對過詩;還有人說,他逃到了海邊,乘船去了日本,再也沒回來。
反正從那以後,再也沒人見過駱賓王這個人。
他的詩,卻沒消失。
《在獄詠蟬》被人抄下來,傳遍了全國,那些跟他一樣的寒門子弟,讀著“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都想起了自己的委屈;
《帝京篇》成了寫長安繁華的“千古第一詩”,後來的詩人寫長安,都要學他的筆法;
《討武曌檄》被收錄進史書,連武則天後來都讓人把它刻在石碑上,說“這麽好的文章,可惜寫得不是時候”;
還有《於易水送人》,成了俠客們最喜歡的詩,每次有人送別,都會念一句“今日水猶寒”。
杜甫讀了他的詩,說“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為他正名;白居易讀了他的詩,說“駱生何太甚,救殺亦多端”,佩服他的勇氣;蘇軾讀了他的詩,說“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羨慕他的俠氣。
一千多年後,有人在洛陽大獄的遺址上,立了一塊碑,上麵刻著《在獄詠蟬》的全文。有個小孩問大人:“這個駱賓王,到底是誰啊?”
大人笑著說:“他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俠客。他雖然失蹤了,可他的詩,一直活著。”
是啊,駱賓王的人,可能“隕落”了——他沒當上官,沒幹成“驚天動地”的大事,最後還成了“逃犯”;可他的詩魂,早就“重生”了——他的詩,記錄了一個寒門士子的掙紮,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迷茫,更記錄了文人的骨氣和俠客的勇氣。
現在,我們再讀《在獄詠蟬》,讀到的不隻是一隻蟬的悲鳴,更是一個文人的堅守;
再讀《帝京篇》,讀到的不隻是長安的繁華,更是一個時代的矛盾;
再讀《於易水送人》,讀到的不隻是送別的悲傷,更是一個俠客的勇氣。
駱賓王可能沒想到,這輩子最“成功”的事,不是當官,不是起義,而是寫出了這些詩——這些詩,像一束光,照亮了初唐的文壇,也照亮了後來無數寒門子弟的路。
他消失在了曆史的塵埃裏;他的詩魂,卻永遠活在每一個讀他詩的人心裏。這,就是天才詩魂的“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