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唐四傑: 跨越半生的文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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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70年的寒食節,長安的風還帶著涼意,可英王府的鬥雞場裏,熱鬧得像開了鍋似的。
塵土飛揚中,兩隻鬥雞正鬥得凶,一隻紅冠白羽,一隻黑爪金頸,撲騰著翅膀啄對方的冠子,圍觀的人喊得嗓子都啞了。大多是穿綾羅綢緞的權貴子弟,手裏攥著賭票,臉漲得通紅,連英王本人都坐在高台上,笑著拍欄杆:“好!再啄!”
王勃擠在人群裏,青布長衫的袖子被人蹭得滿是灰。他是被楊炯拉來的——楊炯前幾天得了英王府的帖子,說“寒食鬥酒會,邀才子共賞”,便順手叫上了盧照鄰,盧照鄰又拽上了剛從蜀中回來的駱賓王。
“這鬥雞有什麽好看的?不如找個地方聊詩。”王勃湊到楊炯耳邊,小聲嘀咕。他實在不喜歡這烏煙瘴氣的場麵,權貴子弟們的吆喝聲,聽得他耳朵疼。
楊炯還沒回話,旁邊有人嗤笑一聲:“喲,這不是‘神童’王勃嗎?怎麽也來湊這種熱鬧?我還以為你們隻懂咬文嚼字,不懂鬥雞賭錢呢。”
說話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穿著寶藍錦袍,手裏把玩著玉扳指,眼神裏滿是輕蔑。他身後跟著幾個跟班,也跟著哄笑:“就是,聽說王公子前陣子還殺了官奴,怎麽?現在改混王府的場子了?”
王勃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剛要開口反駁,楊炯拉住他,往前邁了一步,盯著那錦袍公子,慢悠悠地說:“公子這麽喜歡鬥雞,可知‘麒麟楦’?”
錦袍公子愣了愣:“什麽麒麟楦?是新品種的鬥雞?”
周圍的人都笑了,楊炯卻沒笑,依舊慢悠悠地說:“昔年隋煬帝時,有人把驢披上麒麟皮,冒充麒麟獻上去,陛下見了,說‘此乃麒麟楦也’——意思是,看著像麒麟,其實是驢。”
這話一出,盧照鄰先笑了,拍了拍王勃的肩,小聲解釋:“這是文化人雅罵,說他是披了錦袍的驢,看著像權貴,其實沒腦子。”
王勃一下子反應過來,也跟著笑了。駱賓王站在後麵,捋了捋胡子,眼裏閃過一絲讚許——這楊炯,說話夠勁,比直接吵架痛快多了。
錦袍公子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被罵了,臉漲得發紫:“你敢罵我?”
“不敢。”楊炯攤攤手,“我說個典故而已,公子對號入座,怪不得我。”
高台上的英王聽見動靜,往下看了眼,見是楊炯他們,笑著擺擺手:“行了行了,鬥個雞而已,別吵了。楊炯,你們幾個過來,這邊有位子。”
四人走過去,坐在英王旁邊的空位上。英王指著場裏的鬥雞:“你們也賭一把?贏了有賞。”
盧照鄰笑著搖頭:“我們這些窮書生,賭不起。不如英王賞我們杯酒,我們給您吟首詩,比賭鬥雞有意思。”
英王樂了:“好啊!那就吟首鬥雞詩,吟得好,賞你們一壇好酒!”
王勃來了興致,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起來,沒一會兒就寫好了一首《鬥雞賦》,開頭就是“大哉雞也,品類斯繁”,既寫了鬥雞的熱鬧,又藏著“英聲振俗,雄氣滔天”的勁,把鬥雞寫出了幾分英雄氣。
楊炯接過來看了,提筆添了兩句:“願效搏虎,庶幾霸王之道;豈徒鬥勇,實乃豪傑之風。”盧照鄰也湊過來,改了兩個字,讓韻腳更順。駱賓王最後看了眼,點點頭:“好,這才是該寫的詩,不是那些無病**的玩意兒。”
英王接過詩稿,讀了一遍,拍著桌子叫好:“好!比那些隻會寫‘雞聲茅店月’的強多了!賞酒!”
那天的鬥雞會,最後成了四傑的詩會。他們圍坐在酒壇旁,你一句我一句,從鬥雞聊到文壇,從眼前的熱鬧聊到遠方的理想,雖然穿的是布衫,喝的是粗酒,卻比那些穿錦袍的權貴,活得更自在,更有底氣。
散場時,駱賓王拍著三個年輕人的肩:“以後有這種場麵,記得叫上我。跟你們在一起,比跟那些老官僚喝酒痛快。”
楊炯笑著點頭:“一定!下次咱們找個清淨地方,不跟這些權貴湊熱鬧,隻聊詩。”
長安的夜色裏,四個身影並肩走著,月光灑在他們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誰也沒想到,這是四傑唯一一次齊聚的熱鬧場麵,後來的日子裏,他們各自分散,再難有這樣的相聚。
詩箋傳情:駱賓王與王勃的“隔空知己”
四傑裏,駱賓王和王勃的直接交集最少——駱賓王比王勃大了近三十歲,王勃少年成名時,駱賓王已經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兩人卻憑著詩,成了“隔空知己”。
公元675年,王勃路過南昌,寫下《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傳遍天下。
當時駱賓王在長安任職,讀到這篇序時,正坐在案前批改公文,手裏的筆一下子停住了。
“好一個‘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他忍不住念出聲,眼裏滿是激動,“這孩子,年紀輕輕,有這樣的胸襟!”
旁邊的下屬見他這樣,笑著說:“大人,這王勃前幾年還因殺官奴獲罪,您怎麽還誇他?”
駱賓王放下詩稿,歎了口氣:“有才之人,難免有棱角。他寫的不是序,是咱們這些寒士的心裏話啊!‘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不是說他自己,是說天下多少有才華的人,都被埋沒了!”
那天晚上,駱賓王失眠了。他想起年輕時,也曾意氣風發,寫下“寶劍思存楚,金椎許報韓”,想著能為國效力,到頭來,卻隻能在小官的位置上打轉,空有一身抱負。王勃的《滕王閣序》,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裏積壓多年的鬱氣。
他提筆給王勃寫了封信,還附了一首自己的詩,托人送到王勃手裏。信裏沒說太多客套話,隻說“君之《滕王閣序》,乃千古絕唱,某讀之,如聞鍾鼓,振聾發聵”。
可惜,王勃收到信時,已經是公元676年的春天。他準備渡海去交趾探望父親,拆開信,讀著駱賓王的詩,笑著對身邊的人說:“駱大人真是懂我。等我從交趾回來,一定要去長安見他,跟他好好聊聊詩。”
他沒等到回來的那天。同年秋天,王勃渡海時遭遇風浪,溺水身亡,年僅二十七歲。
消息傳到長安時,駱賓王在書房裏整理詩稿。當他聽到“王勃溺亡”四個字時,手裏的筆“啪”地掉在紙上。
他愣了很久,才緩過神來,眼淚就掉了下來——那個寫出《滕王閣序》的少年,那個他還沒來得及見的知己,就這麽沒了。
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落葉,想起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想起那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心裏像被針紮一樣疼。
他提筆,在紙上寫下一首《和李明府》,詩裏有句“徒歌易水客,空老渭川漁”——“易水客”說的是荊軻,這裏卻暗指王勃,說他像荊軻一樣有風骨,卻落得個客死他鄉的下場,而自己,也隻能像渭水的漁翁一樣,空老一生。
寫完詩,駱賓王把筆扔在桌上,捂著臉,肩膀不住地顫抖。
他想起還沒寄出去的第二封信,想起還沒跟王勃聊的詩,想起那個還沒實現的約定——“等我回來,咱們好好聊聊詩”。
後來,有人問駱賓王:“您跟王勃並不熟悉,為什麽這麽難過?”
駱賓王搖搖頭,聲音沙啞:“知己不在遠近,不在相見與否。他懂我,我懂他,這就夠了。他走了,就像我心裏的一塊肉,被剜走了。”
那首《和李明府》,成了駱賓王寫給王勃的挽歌。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哀悼,卻藏著最深的痛——那是兩個知己,隔著時空的相惜,也是一個老人,對一個少年的惋惜。
命運悲歌:四傑的“同病相憐”
王勃死後沒幾年,盧照鄰的病越來越重。
他從蜀中搬到了潁水之畔,住在一間簡陋的茅屋裏。手腳開始變形,連筆都握不住了,讓仆人念詩給他聽。每當聽到王勃的詩,他就會想起在成都茶館的相遇,想起玄武山的約定,想起病榻前的慰藉,眼淚就會不自覺地流下來。
“阿勃走了,我也快了。”有天,他靠在床頭,對仆人說,“等我走了,把我跟王勃的詩稿放在一起,埋在潁水邊。我想跟他做鄰居,下輩子,還跟他一起聊詩。”
公元695年的秋天,潁水的水涼了。盧照鄰讓仆人把他扶到河邊,看著滔滔的河水,笑了:“阿勃,我來陪你了。”
他掙脫仆人的手,縱身跳進了潁水。那年,他約五十四歲。
消息傳到楊炯耳朵裏時,他正在衢州任上。衢州偏遠,冬天特別冷,他裹著舊棉襖,坐在桌前,看著盧照鄰的詩稿,眼淚掉在紙上,暈開了“長安大道連狹斜”的字跡。
“又走了一個……”他喃喃自語,心裏像壓了塊石頭。他想起寒食節的鬥雞場,想起四傑圍坐在一起喝酒聊詩的日子,想起王勃的《滕王閣序》,盧照鄰的《長安古意》,還有駱賓王的《帝京篇》——那些日子,多熱鬧啊,可現在,隻有他一個人了。
他拿起筆,想給盧照鄰寫篇悼文,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最後隻寫下一句:“同病相憐,豈惟孔子?”——孔子曾說“德不孤,必有鄰”,他們這些有才華的人,卻一個個落得如此下場,這世道,到底是怎麽了?
沒過多久,駱賓王的消息也傳來了。公元684年,駱賓王跟隨徐敬業起兵反武,寫下《討武曌檄》,“請看今日之域中,是誰家之天下”,傳遍天下。
起義很快失敗,駱賓王從此失蹤——有人說他戰死了,有人說他隱居了,還有人說他被武則天派人殺了,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楊炯聽到消息時,在整理《王勃集》。他看著駱賓王的詩稿,想起那個在鬥雞場裏捋著胡子笑的老人,想起他寫給王勃的《和李明府》,心裏一陣發酸。“駱大人,你到底去哪了?”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輕聲問,“你是不是也跟阿勃、照鄰一樣,走了?”
公元693年,楊炯被貶到盈川任縣令。盈川偏遠荒涼,百姓生活困苦。他到任後,整日忙於政務,想為百姓做點實事,可心裏的鬱氣卻越來越重。
他想起四傑的遭遇:王勃溺亡,盧照鄰投水,駱賓王失蹤,自己被貶——他們一個個都有才華,都想為國效力,到頭來,卻都不容於權貴,落得個命運多舛的下場。
“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有天晚上,楊炯坐在縣衙裏,喝著悶酒,對著窗外的月亮,喃喃自語,“我們隻想寫點真東西,隻想為百姓做點事,為什麽就這麽難?”
公元695年,楊炯在盈川任上去世,年僅四十三歲。臨死前,他把《王勃集》和四傑的詩稿放在一起,囑咐下屬:“把這些東西好好保存,別讓它們丟了。我們雖然走了,但這些詩,這些想法,要傳下去。”
楊炯死後,初唐四傑的故事,漸漸成了長安城裏的傳說。有人說他們是“狂士”,不懂官場規矩;有人說他們是“天才”,可惜生不逢時;還有人說他們的詩“太硬”,不如宮廷詩溫柔。
不管別人怎麽說,他們的詩,卻一直流傳了下來。
王勃的《滕王閣序》成了千古絕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每個讀書人都能背;
楊炯的《從軍行》“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成了邊塞詩的開端;
盧照鄰的《長安古意》,讓人們看到了長安的繁華與暗流;
駱賓王的《討武曌檄》,讓人們記住了那個敢罵武則天的老人。
多年後,杜甫在《戲為六絕句》裏寫下:“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那些嘲笑四傑的人,早已被人遺忘,四傑的詩,卻像江河一樣,永遠流淌。
當我們讀起“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讀起“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讀起“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讀起“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時,我們想起的,不隻是四首詩,更是四個命運坎坷卻始終堅守理想的文人。
他們或許沒有高官厚祿,或許沒有長壽善終,可他們用自己的筆,為初唐文壇點亮了一束光;用自己的命,寫了一首屬於寒士的悲歌。
就像楊炯在《王勃集序》裏寫的那樣:“龍朔初載,文場變體,爭構纖微,競為雕刻……王勃思革其弊,用光誌業。”他們或許沒能徹底改變那個時代,可他們的精神,卻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