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元稹的情與詩:曾經滄海深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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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聊到元稹在宦海裏跌跌撞撞,一輩子想幹實事卻總被打壓。這個在官場上硬邦邦、認死理的人,在感情裏卻軟得像塊浸了水的棉花——他能為亡妻寫下“貧賤夫妻百事哀”的錐心句子,也能因為一段段戀情惹來“薄情”的罵名;他的詩裏既有對愛情的忠貞,也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心思。
今天就扒一扒元稹的情感世界:他到底是個深情種,還是個多情客?那些流傳千年的詩句背後,藏著怎樣的故事?
悼亡詩裏的痛:“貧賤夫妻百事哀”,字字都是韋叢的影子
元稹這一輩子,最拿得出手的“深情證明”,就是寫給亡妻韋叢的那些悼亡詩。畢竟,韋叢陪他走過最苦的日子——他沒錢買衣服,她翻箱倒櫃找自己的舊衣改給他穿;他想請朋友喝酒,她偷偷拔了金釵去換錢。七年夫妻,沒有大富大貴,全是柴米油鹽裏的暖。
這份暖,在韋叢27歲那年戛然而止。
那是公元809年,元稹剛從江陵調回長安沒多久,本想著終於能讓韋叢過上幾天好日子,沒成想韋叢突然病倒了。一開始隻是咳嗽、乏力,元稹請了最好的大夫,抓了最貴的藥,韋叢的身子還是一天天垮下去。彌留之際,韋叢拉著元稹的手,聲音輕得像羽毛:“我走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娘,也別太拚了……”話沒說完,手就垂了下去。
元稹抱著韋叢冰冷的身體,腦子一片空白。他想起剛結婚時,韋叢笑著說“房子小沒關係,咱們好好過”;想起冬天裏,她把暖爐塞到他手裏,自己卻凍得搓手;想起他被貶江陵時,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我跟你一起去,在哪兒都能過”——七年的日子,全是這些細碎的暖,現在人沒了,這些細節反而成了紮心的刺。
韋叢下葬後,元稹關在屋裏,誰也不見。白天還好,一到晚上,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他總覺得韋叢還在——好像下一秒,她就會端著熱茶走進來,問他“今天寫詩了嗎”。有天晚上,他看到韋叢生前縫補的那件舊棉襖還放在箱子裏,伸手摸了摸,棉絮還是軟的,可再也沒人會把它改給自己穿了。他再也忍不住,趴在箱子上哭了起來,眼淚把棉襖都浸濕了。
就是在這樣的悲痛裏,他寫下了《遣悲懷三首》,字字都是血淚。
他寫“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以前倆人開玩笑,說誰先走了該怎麽辦,現在這些玩笑話,全變成了真的;他寫“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他知道生離死別是人之常情,可偏偏是一起吃過苦的夫妻,失去了才更痛:以前窮得沒飯吃,倆人分一個粟米餅子都覺得甜,現在能吃飽了,可陪他分餅子的人沒了;他還寫“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他想整夜整夜不睡覺,就這麽守著,好報答韋叢一輩子沒怎麽笑過的苦日子。
這些詩沒有華麗的詞藻,全是家常話,可就是這些家常話,比任何情話都動人。後來有人說,“悼亡詩之祖是潘安,之聖是元稹”,不是沒有道理——潘安的悼亡詩美,可元稹的詩裏有“生活”,有讀者能摸到的溫度。
更絕的是《離思五首》,尤其是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寫這首詩的時候,韋叢走了好幾年,元稹也從悲痛裏緩過一些,身邊有了別的人。他還是寫下了這樣的句子:見過了大海,再看別的水都算不得水;見過了巫山的雲,再看別的雲都算不得雲。意思很明白——韋叢就是他的“滄海”“巫山”,這輩子再也沒人能替代。
有人說他這是“口是心非”,既然這麽深情,為什麽後來還會有別的戀情?可你細想,深情和懷念,不一定非要用“一輩子不碰感情”來證明。韋叢陪他走過最苦的路,這份恩情和感情,早就刻進了他骨子裏,哪怕後來有了別人,韋叢的位置也沒人能占。就像咱們現在,想起過世的親人,哪怕日子還在過,心裏也永遠有個位置是留給他們的——元稹不過是把這份心思,寫進了詩裏。
多情的爭議:《鶯鶯傳》裏的“薄情郎”,和那些說不清的戀情
元稹的情感世界,不止有對韋叢的深情,還有繞不開的“多情爭議”。最讓人議論的,就是他寫的傳奇《鶯鶯傳》,還有他和薛濤、劉采春的兩段戀情。
先說說《鶯鶯傳》。這故事講的是一個叫張生的書生,遇到了美麗的崔鶯鶯,倆人一見鍾情,私下定了情。可後來張生要去長安考功名,就把鶯鶯甩了,還說“鶯鶯是禍水,我得遠離她”。這故事一出來,就有人說:“這張生,不就是元稹自己嗎?”
魯迅也說《鶯鶯傳》是元稹的“自寓之作”——也就是說,故事裏的事,多半是元稹的親身經曆。
據說元稹年輕時,確實認識過一個叫“崔鶯鶯”的姑娘。那時候他還沒考中功名,在蒲州(現在的山西永濟)做客,偶然遇到了崔家姑娘,倆人很快好上了。崔鶯鶯長得漂亮,又會寫詩,元稹當時愛得不行,天天跟她約會。可後來元稹要去長安考明經,臨走前跟鶯鶯說“等我考上了就回來娶你”,結果一到長安,就把這話拋到了腦後。
更讓人不舒服的是,元稹後來跟朋友聊起這段感情,還說“我當初跟她好,就是一時糊塗,幸好我及時脫身,不然耽誤了前程”——這話聽著,可不就是“薄情郎”嘛!
有人說,元稹是因為“寒門出身”才不得不放棄鶯鶯——他要考功名,要往上爬,需要的是韋叢那樣名門望族的妻子,而不是沒背景的崔鶯鶯。可不管怎麽說,“始亂終棄”是事實,也難怪後人罵他“薄情”。
除了鶯鶯,元稹還跟兩個著名的女詩人有過一段情,一個是薛濤,一個是劉采春。
薛濤比元稹大11歲,是當時有名的“女校書”,詩寫得好,人也有氣質。倆人認識的時候,元稹正在四川當監察禦史,聽說了薛濤的名聲,就特意去見她。一見麵,倆人就聊得停不下來——薛濤懂詩,也懂官場的苦,元稹跟她聊自己的理想,聊被貶的委屈,薛濤都能接住。
那段時間,倆人天天一起遊山玩水,寫詩唱和。元稹寫“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薛濤就回“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感情最濃的時候,元稹甚至跟薛濤說“等我回長安,就來接你”。
元稹調回長安後,就再也沒提過接薛濤的事。薛濤知道後,也沒糾纏,隻是把常用的紅色箋紙換成了灰色,寫了首《春望詞》,淡淡道盡了失望: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後來元稹又遇到了劉采春。劉采春是個歌女,不僅唱得好,還會寫樂府詩。元稹看了她的詩,又聽了她的歌,當場就讚不絕口:“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倆人很快走到了一起,元稹還為她寫了不少詩。可這段感情,最後也沒個結果——元稹後來被貶,倆人就慢慢斷了聯係。
這麽一看,元稹確實夠“多情”:跟鶯鶯始亂終棄,跟薛濤許下承諾又失信,跟劉采春也是聚少離多。可你要是真說他“薄情”,他又能為韋叢寫下“曾經滄海”的句子,一輩子都沒忘。
其實說到底,元稹的“多情”,也藏著那個時代文人的無奈。他是寒門出身,一輩子都在跟“前程”較勁——娶韋叢是為了前程,放棄鶯鶯是為了前程,就連跟薛濤、劉采春的感情,也不得不讓位於仕途。他不是沒有真心,隻是在“感情”和“前程”之間,他每次都選了後者。就像他寫的“功成卻憶江南樂,煙波釣叟無煩惱”——他也想過逍遙自在的日子,現實不允許,他背著“薄情”的名聲,在宦海裏接著闖。
詩風裏的真:“平淺明快”藏深情,唱和詩裏見性情
不管元稹的情感世界有多爭議,有一點沒人能否認——他的詩寫得是真的好,而且有自己的特色。後人說他的詩“平淺明快中見麗絕”,意思就是說,他的詩語言不複雜,像嘮家常,可越家常,越能寫出動人的味道。
比如那首《菊花》:
“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你看這詩,沒有生僻字,也沒有華麗的比喻,就是寫繞著院子裏的菊花走,直到太陽下山,然後說“不是我偏愛菊花,是因為菊花開完,就再也沒有別的花了”。可細細品,裏麵藏著他的誌趣——菊花在秋天開,不跟春天的百花爭豔,就像他自己,哪怕在官場上受打壓,也不跟那些貪官同流合汙。簡單的兩句話,把自己的高潔心思全寫出來了,這就是“平淺明快中見麗絕”。
還有他的“次韻相酬”,更是開創了詩壇的新玩法。“次韻相酬”就是說,朋友寫了一首詩,他按朋友詩的韻腳,再寫一首回應。比如白居易寫了首《長恨歌》,元稹就按《長恨歌》的韻腳,寫了首《連昌宮詞》;白居易被貶江州,寫了《琵琶行》,元稹就寫了《琵琶歌》回應。
這種寫法以前也有,但沒人像元稹和白居易這樣玩得這麽頻繁、這麽認真。倆人光是“次韻相酬”的詩,就有幾百首,被稱為“元白唱和”。後來嚴羽在《滄浪詩話》裏批評這種寫法,說“次韻最害人詩”,因為太看重韻腳,容易束縛思想。可不得不承認,這種寫法影響了後來很多詩人,比如蘇軾、黃庭堅,都玩過“次韻相酬”。
元稹的詩,不管是悼亡詩、愛情詩,還是唱和詩,都有一個共同點——“真”。他不裝,不端著,心裏想什麽,就寫什麽。
想念韋叢了,就寫“惟將終夜長開眼”,不掩飾自己的悲痛;跟薛濤分開了,就寫“別後相思隔煙水”,不假裝自己不在乎;被貶了,就寫“垂死病中驚坐起”,不隱藏自己的憤懣。他的詩裏沒有“假大空”,全是實實在在的情緒,就像一個朋友在跟你聊天,掏心掏肺。
也正是因為這份“真”,他的詩才能流傳千年。哪怕過了一千年,我們讀他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還是能感受到那種失去摯愛的痛;讀他的“不是花中偏愛菊”,還是能摸到他骨子裏的倔強;讀他的“垂死病中驚坐起”,還是能體會到他在宦海裏的無奈。
情也好,詩也罷,都是真實的元稹
聊完元稹的情感和詩,你可能還是會問:他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是深情還是薄情?
其實沒必要給元稹貼這麽多標簽。他就是個普通人,有優點也有缺點:他有“為百姓做事”的理想,也有“為前程妥協”的現實;他能對韋叢一輩子深情,也能對鶯鶯、薛濤失信;他能寫出“曾經滄海”的千古名句,也能因為“次韻相酬”被人批評。
正是這些不完美,才讓元稹變得真實。他不是詩裏的“聖人”,也不是罵名裏的“渣男”,他就是一個在唐朝中期的宦海裏掙紮、在情感裏糾結的文人——他想做好官,想寫好詩,想愛一個人,可現實總讓他顧此失彼。
最後,用他的一句詩來總結他吧:
“老去心情隨日減,遠來書信隔年聞。”
一輩子過去了,官沒當多久,情沒愛明白,他把所有的遺憾、所有的真心,都寫進了詩裏。千年後,我們讀他的詩,就像在聽一個老朋友講故事,講他的苦,他的痛,他的愛,他的遺憾——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