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鬼才的錦囊:李賀詩裏的煉金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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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的迷宮:從昆侖墟到秋墳邊
元和二年的玉陽山,晨霧像被人扯碎的白綾,纏在青灰色的山石上。十七歲的李賀背著個舊錦囊,踩著濕滑的石階往上爬,褲腳被路邊的荊棘劃開一道口子,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他剛在山腳下聽見道士說“王母娘娘的瑤池裏,有赤虯拖著彩綢遊弋”,這念頭像顆火星子,落在他心裏燒得慌,非要找個能看見雲海的地方,把這畫麵釘進詩裏不可。
爬到半山腰的老君廟,他終於停下腳步。遠處的雲海翻湧著,金色的陽光穿破雲層,灑在崖邊的野杜鵑上,像給花瓣鍍了層碎金。李賀趕緊從錦囊裏掏出紙筆,蹲在青石板上就寫: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筆鋒剛落,又看見一隻山雀從霧裏鑽出來,翅膀上沾著水珠,他眼睛一亮,又添了句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這時廟裏的老道端著茶出來,看見他蹲在地上寫寫畫畫,走過去一看,忍不住笑了:“小夥子,你這寫的是天上的景吧?”李賀抬頭,鼻尖上還沾著墨點:“道長,你說王母娘娘的笙,是不是真的像鵝毛管那樣長?”老道捋著胡子搖頭:“誰也沒見過天上的笙,但你這詩裏的笙,我好像聽見聲兒了。”
後來這首《天上謠》傳到洛陽,韓愈拿著詩稿拍案叫絕:“這孩子眼裏的天,跟別人不一樣!”李賀要的從來不是“不一樣”,他要把那些藏在神話裏、躲在夜色中的東西,都拽到詩裏來。就像他寫《秋來》時,正趕上昌穀的秋雨連綿,村頭的老墳地裏,野狗在墳包間竄來竄去,烏鴉站在枯樹枝上叫得瘮人。他裹緊單衣,蹲在墳邊的石頭上,看著紙錢在風裏打旋,就有了句子: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旁邊看墳的老頭嚇得趕緊拉他:“後生仔,這地方陰氣重,快走吧!”李賀卻不肯動,指著墳頭的野草說:“你看那草,是不是比別處的綠?那是恨血養的。”老頭被他說得後背發涼,李賀掏出紙筆,把那股子陰森冷豔的勁兒,一筆一劃寫進了詩裏。他的意象從來不是憑空造的,是從山海經裏摳出來的,從秋墳邊撿來的,是把神話的骨、鬼魅的魂、冷豔的色,熬成一鍋滾燙的詩。
語言的煉金術:把耳朵聽的熬成眼睛看的
元和四年的一個雪夜,李賀裹著件破棉襖,坐在昌穀老家的火爐邊。外麵的雪下得緊,把窗戶紙壓得嗡嗡響,遠處傳來一陣箜篌聲,像有隻鳳凰被凍得發抖,又像昆山的美玉碎在冰麵上。李賀站起來,差點碰翻桌上的油燈,他走到窗邊,耳朵貼在冰冷的窗紙上,手指在空氣中胡亂比劃,想抓住那聲音的形狀。
“是李憑在彈箜篌!”他回頭喊娘,聲音裏帶著哭腔,“我要把這聲音寫下來,要讓別人看見它!”娘端著剛熱好的粟米粥出來,看著他激動得發紅的眼睛,歎了口氣:“你慢點,別把自己燒著了。”
李賀顧不上喝粥,趴在桌上就寫。他想起剛才聽見的聲音,時而清亮得像“昆山玉碎鳳凰叫”,時而輕柔得像“芙蓉泣露香蘭笑”;有時像“十二門前融冷光”,把雪都烤化了,有時又像“石破天驚逗秋雨”,震得人心尖發顫。他把耳朵聽到的聲音,都熬成了眼睛能看見的畫麵,就像把鐵塊煉成金子,把尋常的文字,煉得閃著冷光。
這種“煉金術”,他練了一輩子。寫《雁門太守行》時,他蹲在城門邊看士兵操練,夕陽把士兵的鎧甲染成血色,城牆上的旗幟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盯著那片暗紅,突然就蹦出“塞上燕脂凝夜紫”的句子,把黃昏的霞光、士兵的血、城牆上的苔蘚,揉成了一塊凝固的紫色琥珀。有人說他的詩“太怪”,可他不管,他就要把語言掰碎了、揉爛了,重新捏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最絕的是那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那天他在洛陽城的老街上走,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蹲在路邊哭,手裏攥著張泛黃的藥方,藥鋪的夥計正往外趕她。李賀站在對麵,看著老太太的眼淚砸在青石板上,就想起了那些被時光磨碎的人、被命運壓垮的事。他掏出紙筆,在喧鬧的街頭寫下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寫完後,他盯著那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先紅了眼睛——連老天要是有感情,都會為這人間的苦,熬得衰老吧。
錦囊裏的心血:騎驢的詩人與嘔心的母親
昌穀的人都認識那個騎驢的少年。每天天剛亮,李賀就騎著家裏那匹瘦驢,背上挎著個青布錦囊,沿著村外的小河慢悠悠地走。驢蹄子踩在石板路上,“嗒嗒”的聲音和他嘴裏的念叨聲混在一起,像是在給詩打拍子。
有次他看見河邊的蘆葦叢裏,一隻白鷺飛起來,翅膀拍打著水麵,濺起的水珠落在蘆葦葉上,像碎銀子。他趕緊勒住驢繩,從錦囊裏掏出紙筆,趴在驢背上就寫:
“白翎金竿雨中盡,直餘三脊殘狼牙”。
寫完後,他把紙折好塞進錦囊,拍了拍驢的脖子:“好夥計,多虧你停得快。”
這錦囊是他的寶貝,不管走到哪都帶著。有時候在田埂上看見農民彎腰插秧,汗水滴在泥土裏,他會停下來寫;有時候在山路上聽見樵夫唱山歌,調子蒼涼得像風吹過山穀,他也會停下來寫。遇到實在想不出來的句子,他就騎著驢在原地打轉,嘴裏反複念叨著,直到那個詞、那句詩,像熟透的果子一樣,“咚”地掉進心裏。
每次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錦囊裏的紙倒出來,攤在桌上。那些紙上有的隻寫了半句,有的畫著奇怪的符號,還有的沾著泥土和草葉。他娘端著飯進來,看見桌上攤得滿當當的,總是忍不住歎氣:“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李賀顧不上吃飯,研好墨,就著油燈的光,把那些零散的句子串起來,像把碎珠子穿成項鏈。
有一回,他為了一句“雄雞一聲天下白”,琢磨了整整三天。白天騎驢在村裏轉,聽見雞叫就停下來發呆;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嘴裏反複念叨著“天下白”“天下白”。第四天清晨,他被雞叫驚醒,突然從床上跳起來,衝到桌邊寫下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寫完後,他累得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裏還攥著筆,嘴角卻帶著笑。
他的母親看著兒子日漸消瘦的臉,看著他咳嗽時捂嘴的手帕上沾著的血絲,心裏像被針紮一樣疼。有次她偷偷打開李賀的錦囊,看見裏麵的紙都快堆成山了,每張紙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有的字被淚水暈開,有的字被修改得看不清原來的模樣。她捧著那些紙,眼淚掉在“嘔心”兩個字上,把墨跡泡成了一片黑。
道教的翅膀:在仙境與人間之間飛翔
元和三年的夏天,李賀去了王屋山的支脈玉陽山。山上的道觀裏,道士們在煉丹,爐子裏的硫磺味飄得很遠,青煙繚繞著,像把整座山都裹進了仙境。他跟著道士們學畫符,看他們用朱砂在黃紙上畫奇怪的符號,聽他們講“赤虯駕雲”“王母賜藥”的故事,這些東西像種子,落在他心裏,很快就發了芽。
從玉陽山回來後,他的詩裏多了些仙氣。他寫“赤虯停露水草冷,鮫珠落盤蓮葉卷”,把傳說中的赤虯和鮫珠,都搬進了詩裏;他寫“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讓秦朝的妃子和青鳳,在他的詩裏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可他從來不是單純寫仙境,他要的是借仙境的酒杯,澆人間的塊壘。
就像那首《金銅仙人辭漢歌》,是他在長安看到漢武帝的金銅仙人被拆走時寫的。那天他站在宮牆下,看著工匠們用繩子綁著金銅仙人的手腳,仙人臉上的銅綠被風吹得簌簌往下掉,像在掉眼淚。他想起玉陽山道士說的“萬物有靈”,想起自己“唐諸王孫”的身份,想起科舉失利的委屈,心裏像被堵住了。
回到客棧,他鋪開紙,筆尖蘸著墨,卻遲遲不敢落下。直到窗外的月亮升起來,灑在桌上的硯台上,他才寫下第一句: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他把漢武帝寫成“秋風客”,把金銅仙人寫成“攜盤獨出月荒涼”的孤獨者,最後那句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既是寫仙人的離別,也是寫自己的漂泊,寫王朝的興衰,寫所有抓不住的永恒。
有人說他的詩裏全是“鬼氣”,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鬼氣裏藏著的,是對人間的愛。就像他在玉陽山看見的雲海,看著像仙境,可雲下麵,還是昌穀的炊煙,還是娘熬的粟米粥,還是那些讓他歡喜讓他疼的人間煙火。他把道教的想象當成翅膀,飛過高山,飛過雲海,可最終,還是要落回人間的泥土裏,因為那裏有他要寫的詩,有他要嘔出的心。
二十七歲那年,他把裝滿詩稿的錦囊交給沈子明時,虛弱得連話都說不清了。沈子明打開錦囊,看見裏麵除了詩稿,還有一片幹枯的杜鵑花瓣,那是他十七歲在玉陽山摘的,花瓣上還沾著當年的墨點。沈子明知道,這片花瓣裏,藏著李賀一輩子的詩心,藏著那個騎驢覓句的少年,藏著那個把人間煙火熬成詩的鬼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