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元和年間的月光與李賀的兩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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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貞元二十年的長安秋夜,梧桐葉落在平康坊的青石板上,像誰撒了一把碎玉。十七歲的李賀裹緊粗布長衫,從李憑的宅邸出來時,手指模仿箜篌的弦振。那樂聲像有生命,鑽進他的骨頭縫裏,讓他忘了是個連參加科舉都要被人指指點點的“避父諱者“。
    玉碎鳳凰叫:長安城裏的精神避難所
    李憑是宮廷樂師,據說他彈箜篌時,能讓殿外的孔雀跟著開屏。李賀第一次聽他演奏,是通過友人的引薦。彼時他剛從昌穀老家來到長安,懷揣著“少年心事當拏雲“的壯誌,卻被一道“避父諱“的聖旨澆了滿頭冷水——父親李晉肅的“晉“與“進士“的“進“同音,按照禮法,他不能參加科舉。
    那天他揣著半塊幹硬的胡餅,縮在李府廊下的陰影裏。廊柱上的朱漆已經剝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頭紋理,像他被生生截斷的仕途。一陣風卷著桂花香飄過來,混著屋裏飄出的箜篌聲,就撞進了他的耳朵。
    起初的樂聲像昆山的美玉崩裂,脆得能看見玉屑紛飛,緊接著又轉成鳳凰在雲端的清啼,高得要刺破夜空。他手裏的胡餅“啪嗒“掉在地上,碎屑滾進磚縫裏,像他那些碎成渣的夢想。
    他順著聲音往裏看,透過窗紙上的破洞,能看到李憑的手指在弦上翻飛,像兩隻穿花的蝴蝶。月光灑在琴弦上,泛著冷冽的光,琴弦一抖,他仿佛看見天上的石頭被震破,秋雨順著裂縫嘩啦啦地澆下來,把長安的夜色都澆得透亮。
    後來他在詩裏寫“石破天驚逗秋雨“,其實那天根本沒下雨,是箜篌聲在他心裏下了一場暴雨,把積壓的委屈和不甘都衝了出來。
    樂聲轉到低沉處時,他聽見鄰座有人打哈欠,說這樂聲“太飄,不接地氣“。他忍不住想反駁,這哪裏是飄,是他的靈魂被樂聲托著,暫時離開了這具被現實困住的軀體。就像詩裏寫的“老魚跳波瘦蛟舞“,連沉寂在水底的魚和蛟都被喚醒了,何況他這顆滾燙的心。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裏還在隨著樂聲起伏,像有一頭困獸在裏麵奔跑。
    有人說李賀寫箜篌聲寫得“仙氣繚繞“,隻有他知道,那是絕境裏的自我救贖。長安的繁華與他無關,酒肆裏文人的高談闊論,曲江池畔舉子的春風得意,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他把自己泡在李憑的箜篌聲裏,讓那些神話般的意象把自己包裹起來。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他抓住了這樂聲,在幻境裏完成了對現實的逃離。
    後來他把這首詩拿給好友沈亞之看,沈亞之拍著桌子說:“你這哪裏是寫樂聲,是把自己的心剖出來,讓它在琴弦上跳舞。“李賀隻是笑,手卻在案幾上輕輕叩著,模仿箜篌的節奏。那天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像要把整個長安的委屈都澆透,他看著雨珠在窗紙上砸出一個個小坑,覺得詩就像這些小坑,雖然微小,卻也是在這堅硬的現實上留下的痕跡。
    酸風射眸子:洛陽道上的幻滅之旅
    元和五年的冬天,李賀騎著一匹瘦馬,離開長安前往洛陽。城門處的金銅仙人像還立在那裏,銅鏽爬滿了它的衣角,像一件褪色的舊衣裳。
    他勒住馬韁,看著仙人空洞的眼神,想起漢武帝時期,這尊仙人曾捧著承露盤,在未央宮前站了近三百年。那時候的承露盤裏,還盛著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仙露,而現在,隻剩下盤底的銅綠,像凝結的眼淚。
    這一年他二十五歲,身體垮得厲害,咳嗽起來像要把肺都咳出來。出發前,他去藥鋪抓藥,掌櫃的看了他的臉色,搖著頭說:“公子,你這身子骨,得好好養著,可經不起折騰。“他苦笑了一下,從懷裏掏出幾文錢,那是他在長安三年奉禮郎生涯攢下的全部積蓄。
    這個九品小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祭祀時引導賓客行禮,像個沒有感情的木偶。他曾在一次祭祀後,看著案上的祭品發呆,覺得自己就像那些祭品,被擺出來,卻沒人真正在意。
    離開長安那天,沒有朋友送行。他騎著瘦馬,慢慢走出城門,一陣寒風灌進衣領,像無數根細針,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趕緊閉上眼睛,卻還是有眼淚流出來,凍在臉上,涼得刺骨。
    後來他在詩裏寫“東關酸風射眸子“,就是此刻的感受。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來長安,也是這樣的冬天,父親把他裹在厚厚的棉襖裏,說:“長吉,以後你要在這城裏闖出一片天地。“可現在,他灰溜溜地離開,像一隻被驅趕的喪家之犬。
    路上經過鹹陽道,衰蘭在路邊瑟瑟發抖,葉子黃得像要燃燒起來。風一吹,蘭葉互相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有人在低聲哭泣。他勒住馬,看著那些衰蘭,覺得它們像極了自己。
    曾經的他,也是帶著滿身的朝氣來到長安,以為自己能像蘭草一樣,在這片土地上紮根生長,可最終,卻在寒風中枯萎。他想起祖父講的故事,說金銅仙人被遷走時,曾流下銅淚。那時候他不信,覺得仙人是不會哭的。可現在他信了,因為他就像那尊被遷離故土的仙人,帶著一身的疲憊和不甘,走向未知的遠方。
    傍晚時分,他住進了洛陽城外的一家驛館。驛館的院子裏種著一棵老槐樹,枝椏光禿禿的,像一隻伸向天空的手。他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月亮慢慢升起來,月光灑在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霜。他拿出紙筆,研好墨,卻遲遲不敢下筆。他怕自己的文字,承載不了這一路的辛酸。直到 月到中天,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他才拿起筆,寫下“金銅仙人辭漢歌“這幾個字。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詩蹦出來時,他都嚇了一跳。他看著這幾個字,覺得鼻子一酸。如果天有感情,看到他這樣的遭遇,會不會也為他難過?會不會也像人一樣,在歲月的流逝中慢慢老去?
    他想起長安的月光,想起李憑的箜篌,想起那些被命運碾碎的夢想。他把筆扔在桌上,看著窗外的月亮,覺得那月光也帶著一股“鬼氣“,冷冷地照著他這個異鄉人。
    有人說這首詩裏的“鬼氣“太濃,不吉利。李賀不在乎,他覺得這才是生活的真相。那些所謂的“仙氣“,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童話,而“鬼氣“才是剝開偽裝後,赤裸裸的現實。就像詩裏的“攜盤獨出月荒涼“,他就是那個捧著破碎夢想的孤獨行者,在茫茫夜色裏艱難前行。
    秋墳鬼唱:生命盡頭的悲壯呐喊
    元和七年的秋天,李賀回到了昌穀老家。他的身體油盡燈枯,卻還是每天抱著詩卷,在院子裏的桂花樹下徘徊。秋風掃過,桂花落在他的書頁上,像撒了一把碎金。他彎腰撿起一片桂花,放在鼻尖聞了聞,香氣還是那麽濃,可他卻覺得自己的嗅覺越來越遲鈍了。
    他的房間裏堆滿了詩稿,有的寫在泛黃的宣紙上,有的寫在粗糙的麻紙上,甚至還有幾張寫在樹皮上。那是他在洛陽時,沒錢買紙,就剝了樹上的皮來寫。母親看著那些詩稿,總是忍不住掉眼淚,說:“長吉,別寫了,好好養身體。“他卻笑著說:“娘,寫詩就像呼吸,停不下來。“
    他開始整理自己的詩稿,看到《李憑箜篌引》時,嘴角會露出一絲微笑。那時候的自己,還能在樂聲裏找到慰藉,還能編織出那麽多華麗的夢境。
    可現在,他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想起長安的平康坊,想起李憑的箜篌,那些聲音好像還在耳邊回蕩,卻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他試著模仿當年的箜篌聲,用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可敲出來的聲音,幹澀又無力,像他此刻的生命。
    病情加重的時候,他會夢見金銅仙人。仙人捧著承露盤,站在他的床前,銅淚滴在他的枕頭上,冰涼刺骨。他想伸手去接,卻怎麽也夠不著。仙人的臉模糊不清,隻聽見它說:“長吉,你的詩,會流傳下去的。“他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眼睜睜地看著仙人慢慢消失在夜色裏。
    醒來後,他掙紮著坐起來,讓母親拿來紙筆。他的手不停地發抖,寫下的字歪歪扭扭,卻帶著一股倔強的力量。“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這兩句詩寫出來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把心裏積壓的所有怨恨都吐了出來。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可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那些沒實現的夢想,還在他的心裏燃燒。他想把它們都寫下來,像把火種埋在土裏,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這團火,讓它重新燃燒起來。
    有人說他的詩裏充滿了“鬼氣“,是因為他命不久矣。可他知道,那不是“鬼氣“,是生命最後的呐喊。就像秋墳裏的鬼魂,即便埋在土裏,也要唱出心中的怨恨。他的怨恨,不是對命運的詛咒,而是對生命的眷戀。他還有那麽多詩要寫,還有那麽多情感要表達,可時間已經不給他機會了。
    一天傍晚,他坐在桂花樹下,看著夕陽慢慢沉下去。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像一幅絢麗的畫卷。他覺得,生命就像這晚霞,雖然短暫,卻也曾綻放出過耀眼的光芒。
    他想起寫過的那些詩,想起那些“仙氣“與“鬼氣“,它們從來都不是矛盾的。“仙氣“是他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他在黑暗中看到的光;“鬼氣“是他對殘酷現實的反抗,是他在困境中發出的呐喊。這兩種氣質,就像他生命的兩麵,共同構成了他短暫卻璀璨的一生。
    元和八年的冬天,李賀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臨終前,他把詩稿交給母親,說:“娘,這些都是我用心血寫出來的,就像我的孩子。您一定要好好保存它們,讓它們能被更多人看到。“母親抱著詩稿,哭得撕心裂肺。窗外的雪下得很大,覆蓋了整個昌穀,像給這個才華橫溢卻命運多舛的詩人,蓋了一床潔白的棉被。
    很多年後,有人在整理李賀的詩稿時,發現了一張未完成的紙。上麵寫著“鬼燈如漆點鬆花“,字跡潦草,卻充滿了力量。或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在構思著新的詩句,還在為這個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