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顧況:狂傲與悲憫揉碎進唐時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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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顧況是塊“硬石頭”——藩鎮送明珠他扔回去,北方官嘲吳人他懟回去,連皇帝身邊的人讓他寫頌詩,他都敢提筆寫“民間疾苦”;也有人說他是團“軟棉花”——見乞丐凍斃街頭會掉淚,看老農曬穀被雨淋會揪心,晚年在茅山見少年喝屠蘇酒,會笑著把自己的酒讓出去。
    他這一輩子,狂傲和悲憫就沒分開過:狂傲是他的骨頭,撐著他不向權貴彎腰;悲憫是他的肉,讓他始終貼著人間的溫度。兩種性子揉在一塊兒,才成了那個“敢罵也敢疼”的顧況。
    敢對權貴說“不”
    貞元年間,淮西藩鎮李希烈勢力正盛,到處拉攏文人墨客,想給自己“正名”。有人舉薦了顧況——說他詩名響,又敢說真話,要是能請他寫篇“頌文”,準能收買人心。
    沒過幾天,李希烈的使者就揣著百兩黃金、一串明珠找上門,把禮物往桌上一放,笑得滿臉堆肉:“顧先生,我家將軍久仰您大名,這點薄禮請收下,隻求您為將軍寫篇文章,說說咱淮西的‘太平景象’。”
    顧況盯著那串明珠——顆顆都有拇指大,在陽光下閃得晃眼。他沒碰,反而問使者:“你家將軍說的‘太平景象’,是指強征百姓當兵,還是指把糧稅漲到百姓交不起?”
    使者臉一沉:“顧先生這話就不好聽了!我家將軍是為了淮西百姓好!”
    “為百姓好,就不會讓老人餓死在路邊,不會讓婦人哭著送丈夫去當兵!”顧況站起來,指著門外,“你去街上看看,有多少人逃荒來長安?他們大多是淮西來的!你讓我寫頌文?我隻會寫他們的苦!”
    使者氣衝衝地走了,臨走前撂下話:“顧況,你別後悔!”顧況看著桌上的黃金明珠,心裏卻犯了愁——直接拒絕怕招禍,可妥協又對不起那些受苦的百姓。
    這股狂傲勁兒,在他懟北方官員時更顯眼。有次長安文人聚會,一個北方來的刺史故意刁難他:“顧先生是吳人吧?聽說吳地人隻會唱小曲,哪會寫什麽正經詩?”
    滿座人都等著看顧況的笑話,他卻端著酒杯慢悠悠站起來:“刺史大人這話就錯了。當年漢高祖是沛人,算起來也是‘吳地’出身;司馬遷寫《史記》,他的祖上也是吳人。您說吳人就會唱小曲?那‘漢兒’的祖宗,不還是吳人嗎?說到底,吳兒盡是漢兒爺!”
    一句話把刺史說得臉通紅,滿座人都笑出了聲。顧況卻沒得意,反而歎氣道:“地域之分本就是虛的,都是大唐百姓,哪來的高低貴賤?您身為刺史,不想著怎麽讓百姓過好日子,倒在這兒挑唆地域矛盾,不覺得丟人嗎?”
    他的狂傲,從不是為了爭口舌之快——是為了護著“忠”字,護著“公平”二字,護著那些被權貴欺負、被地域歧視的普通人。就像他說的:“我這脾氣,是被百姓的苦逼出來的——要是我不硬氣點,誰為他們說話?”
    敢為生命歎“愁”:從《悲歌》到《歲日作》的“悲憫柔腸”
    顧況年輕時,不是個能坦然“讓酒”的人。三十多歲時,他還是個九品校書郎,每天抄檔案抄到手指發麻,卻連給百姓減一分稅的權力都沒有。有天夜裏,他對著油燈發呆,想起自己考了五年才中進士,想起那些在饒州見到的凍餓百姓,越想越憋屈,提筆寫了首《悲歌》: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無橋。
    我欲上山山路險,我欲汲井井泉遙。”
    四句“我欲”,全是無奈——想為百姓做事,卻像登天一樣難;想幫百姓渡難關,卻連座橋都沒有。寫著寫著,眼淚滴在紙上,暈開了墨痕。他不是愁自己官小,是愁“空有一身本事,卻救不了一個人”。
    有次他路過城郊,見一個老乞丐蜷縮在牆根下,手裏還攥著半塊發黴的餅,已經沒了氣。他蹲下來,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蓋在老乞丐身上,紅著眼圈說:“對不住,我沒本事讓你過個暖冬。”
    那時的他,狂傲裏藏著太多焦慮——怕自己一輩子都是個“抄書的”,怕那些百姓的苦永遠沒人看見。他寫詩罵權貴,不是為了泄憤,是想“罵醒”他們,讓他們看看民間的慘狀。罵了又有什麽用?藩鎮還是橫,官員還是貪,他也被貶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七十歲歸隱茅山,他才慢慢放下那份焦慮。有年正月初一,道觀裏的道士和附近的村民一起喝屠蘇酒。按習俗,得從年少的開始喝,輪到顧況時,他卻笑著把酒杯遞給身邊的少年:“我老了,這酒該給你們年輕人喝——你們的日子還長,要好好過,別像我年輕時那樣,總盯著愁事兒。”
    那天晚上,他寫了首《歲日作》:
    “不覺老將春共至,更悲攜手幾人全。
    還丹寂寞羞明鏡,手把屠蘇讓少年。”
    詩裏沒有了早年的“我欲升天天隔霄”的憤懣,多了份“讓少年”的坦然。他終於明白,不是所有事都能靠“狂傲”解決——接納自己的衰老,也是對生命的一種悲憫;看著年輕人好好活著,也是一種安慰。
    有次他在山裏采藥,見一隻小鬆鼠掉進了陷阱,他蹲下來,用樹枝一點一點把土刨開,把小鬆鼠救了出來。小鬆鼠抖了抖身上的土,蹦蹦跳跳地跑了,他卻坐在地上笑了半天。道士問他“笑什麽”,他說:“你看它多快活,能活著就好,不管是人還是動物,能好好活著就好。”
    他的悲憫,從來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是“把自己放進別人的苦裏”——年輕時為百姓的苦愁,年老時為生命的短歎,連一隻小鬆鼠的安危,他都放在心上。就像茅山的雲,看著軟,其實裹著滿滿的溫度。
    歸隱不是“逃”:《閑居自述》裏的“剛柔相濟”
    有人說顧況歸隱茅山是“慫了”,是被官場打怕了。可他知道,歸隱不是逃,是換一種方式“活”——遠離了權貴的勾心鬥角,他反而能更貼近想守護的“人間”。
    他在茅山住的道觀很破,屋頂漏雨,他就找瓦片補;沒有糧食,他就跟著老農一起種莊稼。每天天不亮,他就扛著鋤頭去地裏,和老農一起除草、施肥,累了就坐在田埂上,聽老農講“今年的收成能不能夠吃”,聽村裏的媳婦聊“孩子能不能讀上書”。
    有次下大雨,老農的穀子還曬在場上,顧況跟著一起搶收,淋得渾身濕透,卻笑得比誰都開心。老農說:“顧先生,您以前是當官的,哪用幹這種活?”他卻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當官的也是人,也得吃飯——這些穀子是咱們的命,哪能看著被雨淋?”
    他寫《閑居自述》:
    “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漸看華發老,方悟少年非。
    眼暗看書少,身閑隱者稀。
    朋來唯有酒,意合即知音。”
    詩裏的“榮辱不關身”,不是真的不管世事,是不再為“官大官小”糾結,專注於眼前的“人和事”——和老農一起種莊稼,和道士一起煉丹,和少年一起喝屠蘇酒,這些“小事”裏的溫度,比官場的“榮辱”珍貴多了。
    他還常跟道士聊“陶令”(陶淵明),說“陶令果何人?悠然自適者”。他佩服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更佩服他“采菊東籬下”的坦然——既能硬氣地拒絕官場,也能溫柔地接納田園。他自己也是這樣:對權貴,他是“還君明珠”的硬骨頭;對百姓、對生命,他是“讓少年屠蘇”的軟心腸。
    有天傍晚,他坐在茅山的石台上,看著夕陽把雲彩染成金色,遠處傳來老農的山歌。他忽然覺得,這一輩子沒白活——雖然沒當過大官,沒寫過“傳世名篇”,但他沒向權貴低頭,沒辜負百姓的苦,沒浪費自己的真心。狂傲也好,悲憫也罷,都是為了“好好活著,好好對人”。
    後來有人問他:“您這一輩子,最驕傲的是什麽?”他想了想,笑著說:
    “是沒讓骨頭軟下去,也沒讓心腸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