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王建:從白發小吏到“王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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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歲的王建,站在昭應縣(今陝西臨潼)縣衙門口,手裏拿著任命文書,風一吹,頭發白得晃眼。跟他一起考中進士的人,早有人當上了州官,出門前呼後擁;他倒好,熬到快五十,才混上一個“縣丞”——從八品的小官,連縣令的副手都算不上,管的全是雞毛蒜皮的破事:收賦稅、斷鄰裏糾紛、替縣令寫報告。
    有人跟他打趣:“王兄,您這‘吏’當得,頭發都等白了。”王建笑了笑,沒說話。他心裏清楚,對一個寒門出身、又在邊塞蹉跎十三年的人來說,能有個官做,已經算老天開眼了。他沒想到,這一當小官,就當了十幾年。
    白發初為吏:昭應縣丞的日子,瑣碎裏藏著心酸
    昭應縣離長安近,算是個“京畿小縣”,事兒卻不少。王建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先去縣衙點卯,然後跟著差役去鄉下收賦稅。長安周邊的土地,看著肥沃,可農民的日子比邊塞還苦——官府的稅一層疊一層,夏天收麥稅,秋天收糧稅,冬天還要收“炭稅”,有的農民交不起,隻能賣兒賣女。
    有一次,王建去城郊的張村收稅,看到一個老太太跪在地上,抱著差役的腿哭:“官爺,再寬限幾天吧,我家老頭子剛死,家裏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實在交不出稅啊!”差役不耐煩,抬腳就要踹,王建趕緊攔住。他蹲下來,看著老太太破洞裏露出來的棉絮,心裏堵得慌——這場景,跟他小時候家裏窮得揭不開鍋的樣子,太像了。
    那天,王建掏腰包,替老太太交了稅。回去的路上,差役跟他說:“王丞,您這樣不行啊,下次人人都跟您哭窮,稅還怎麽收?”王建沒反駁,夜裏在燈下寫了首《田家行》:
    “男聲欣欣女顏悅,人家不怨言語別。
    五月雖熱麥風清,簷頭索索繰車鳴。
    野蠶作繭人不取,葉間撲撲秋蛾生。
    麥收上場絹在軸,的知輸得官家足。
    不望入口複上身,且免向城賣黃犢。”
    詩裏寫的“欣欣悅悅”,全是裝的——農民們表麵笑著割麥、繅絲,其實心裏慌得很,盼著能交夠稅,別把家裏的牛賣了。王建比誰都清楚,那“簷頭索索”的繅絲聲,不是歡樂,是無奈。他這個縣丞,管不了朝廷的稅,隻能把看到的苦,寫進詩裏。
    除了收稅,他還得管“家長裏短”。有兩家鄰居,因為一尺宅基地吵了三天,還動了手,鬧到縣衙。王建去調解,左邊說“這地是我家的”,右邊說“明明是我家的”,吵得他頭都疼。最後他沒辦法,自己出錢,在兩家中間修了道矮牆,才算把事了了。有人說他“傻”,不該自己掏錢,王建卻說:“都是苦日子人,爭來爭去,還不是為了一口飯?”
    昭應縣丞當了三年,王建又被調到長安,做太府寺丞——管國庫倉庫的小官。每天的活兒就是清點糧食、布匹,記在賬本上,枯燥得能讓人睡著。倉庫裏堆著滿滿的糧食,有的都發黴了,他想起鄉下農民餓肚子的樣子,心裏不是滋味。
    有次白居易來太府寺辦事,看到他對著賬本發呆,問他怎麽了。王建指著賬本說:“這裏的一粒米,都是農民彎腰種出來的,就這麽放壞了,可惜啊。”白居易聽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就你,當了小官還操這心。”
    沉淪下僚:換了六個小官,沒熬出頭,卻熬出了好詩
    接下來的十幾年,王建像個“救火隊員”,在各個小官職位上轉來轉去:從太府寺丞調到秘書郎,每天抄文書抄到手軟;再調到殿中侍禦史,管監察,卻沒實權,看到貪官汙吏也管不了;又調到太常寺丞,管祭祀禮儀,天天對著祭品念祝文,念得口幹舌燥。
    這些官,全是“下僚”——沒權力,沒油水,還特別累。有一年冬天,他當殿中侍禦史,要去長安周邊的縣巡查。天寒地凍,路不好走,他騎著一頭瘦馬,走了半個月,凍得手腳生瘡。
    到了縣裏,縣官知道他沒實權,連像樣的飯都不給他準備,隻端來一碗稀粥,上麵飄著幾片菜葉。王建沒抱怨,喝完粥,照樣認真巡查,把看到的問題記下來,可報告遞上去,石沉大海。
    那段日子,他常常在夜裏失眠。看著窗外的月亮,想起邊塞的日子,想起昭應縣的農民,覺得像個“廢人”——當了官,卻幫不了任何人。
    他沒放棄寫詩,不管多累,每天都要寫幾句。他的詩,越來越“接地氣”,全是老百姓的苦:纖夫的苦、織婦的苦、士兵的苦,他都寫。
    他寫《水夫謠》,是因為有次出差,在河邊看到纖夫拉船。那是夏天,太陽毒得很,纖夫們光著膀子,皮膚曬得黝黑,背上勒著粗繩子,深深嵌進肉裏,每走一步,都要喊一聲號子,聲音嘶啞。
    船逆流而上,纖夫們走得慢,船主還拿著鞭子抽他們。王建站在岸邊,看了很久,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晚上在客棧,他就著油燈,寫下:
    “苦哉生長當驛邊,官家使我牽驛船。
    辛苦日多樂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鳥。
    逆風上水萬斛重,前驛迢迢後淼淼。
    半夜緣堤雪和雨,受他驅遣還複去。
    夜寒衣濕披短蓑,肌穿足裂忍痛何!”
    詩裏的“肌穿足裂忍痛何”,不是瞎寫的——他看到一個老纖夫,腳底板裂了大口子,滲著血,卻還在拚命拉船。他想上前幫一把,卻被船主攔住:“你一個小官,少管閑事!”王建眼睜睜看著他們走遠,心裏像被針紮一樣疼。
    還有《織錦曲》,寫的是長安周邊的織錦女。他當秘書郎時,常去織錦坊抄文書,看到織錦女們沒日沒夜地織錦。織好的錦,全要交給宮裏,一匹能值千金,織錦女們,一年到頭連件新衣服都穿不上。有個織錦女跟他說:“官爺,我織了三年錦,從來沒見過織的錦穿在人身上是什麽樣子。”
    王建聽了,心裏難受,回去就寫了《織錦曲》,裏麵“一匹千金亦不賣,限日未成宮裏怪”,寫的就是織錦女的無奈——織慢了要被宮裏罵,織好了也跟自己沒關係。
    雖然仕途不順,但王建在長安認識了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張籍、韓愈、白居易、劉禹錫。他們都是愛寫詩、關心民生的人,經常聚在一起,在小酒館裏喝酒,聊詩,聊天下事。
    張籍是他最好的朋友,倆人經常擠在張籍的小破屋裏,就著一碟鹹菜,喝一壺劣質的酒。張籍跟他說:“仲初,你的詩寫得越來越好了,比我強。”王建笑著說:“還不是跟你學的?當年在學館,你教我怎麽把話說得實在。”
    有一次,張籍家裏窮得沒米了,王建把當月的俸祿分了一半給他,還說:“你別跟我客氣,當年在邊塞,我要是沒你寄的棉襖,早就凍死了。”
    後來張籍寫了首《贈王建》:
    “自君去後交遊少,東野亡來篋笥貧。
    賴有白頭王建在,眼前猶見詠詩人”,把他當成唯一的知己。
    韓愈也很看重王建,覺得他的詩“有杜甫的風骨”。有次韓愈帶他去見白居易,白居易剛寫完《賣炭翁》,讀給他們聽。王建聽了,激動地說:“白兄,你這詩寫得太好!我也寫了首《水夫謠》,跟你這意思差不多。”說著就把詩念了出來。白居易聽完,拍手叫好:“好!咱們這些人,就該寫老百姓的苦,讓朝廷知道下麵的人有多難!”
    跟這些朋友在一起,王建覺得不孤單了。雖然官沒當大,但他的詩,有人懂;他的心思,有人明白。
    晚年的“王司馬”:從樂府到宮詞,寫透了宮廷裏的寂寞
    大和三年(829),王建快六十歲了,頭發全白了,背也有點駝。這一年,他熬上了一個“像樣”的官——陝州司馬(今河南三門峽),從五品,雖然還是沒什麽實權,但總算擺脫了“下僚”的身份,人們也開始叫他“王司馬”。
    陝州離長安遠,沒那麽多瑣碎事,王建的日子清閑了些。可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跑鄉下、見纖夫了。他的詩風,慢慢變了——從寫民間疾苦的“樂府詩”,轉向了寫宮廷生活的“宮詞”。
    有人說他“變了”,開始寫奢華的宮廷了。王建自己知道,他寫的不是奢華,是宮廷裏的“另一種苦”——宮女的寂寞,宦官的專權,還有那些看似光鮮的背後,藏著的無奈。
    他的《宮詞》百首,是在陝州寫的。有的是聽來的,有的是他以前在長安當太常寺丞時,接觸到宮廷禮儀,看到的場景。
    他寫宮廷的莊嚴:
    “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雲車駕六龍”。
    皇帝朝會時,金殿巍峨,雲車華麗,看著氣派,可他知道,這氣派背後,是多少百姓的賦稅堆出來的。
    但他寫得更多的,是宮女的寂寞。有一首《宮詞》,寫得特別細膩:
    “宮人早起笑相呼,不識階前掃地夫。
    乞與金錢爭借問,外頭還似此間無。”
    宮女們早上起來,看到台階前的掃地夫,覺得新鮮——她們一輩子待在宮裏,沒見過外麵的男人。圍著掃地夫,爭著給他錢,問他:“外麵的世界,是不是跟宮裏不一樣?”
    王建寫這首詩時,想起了當年在長安看到的宮女。有次他去太常寺辦事,看到幾個宮女站在宮牆邊,望著牆外的柳樹發呆。有個宮女看到牆外的老百姓路過,眼裏滿是羨慕。宮女們看似住在華麗的宮殿裏,其實跟坐牢一樣,一輩子見不到親人,也得不到愛情,在宮裏慢慢老去。
    他還寫宮女的“無奈”:
    “禦廚不食索時新,每見花開即苦春。
    白日臥多嬌似病,隔簾教喚女醫人。”
    宮女們在宮裏,吃的是最好的飯菜,可心裏苦,覺得春天都難熬。白天躺著,像生病一樣,其實是寂寞得沒精神,隔著簾子叫女醫人來,不是真的生病,就是想有人陪自己說說話。
    這些《宮詞》,突破了以前“宮怨詩”的老套——以前的宮怨詩,隻寫宮女的“怨”,王建卻寫得更細:她們的好奇、她們的渴望、她們的假裝生病,全是活生生的人。他沒把宮女寫成“符號”,而是寫成了“有血有肉的女人”,跟鄉下的農婦、河邊的纖夫一樣,都是苦命人。
    有一次,劉禹錫來看他,讀了他的《宮詞》,說:“仲初,你這宮詞,寫得比樂府詩還動人。別人寫宮怨,是站在外麵看;你寫宮怨,是站在宮女心裏看。”王建笑了笑:“其實都一樣,不管是民間還是宮廷,隻要是人,就有苦。我隻是把看到的、聽到的,寫下來而已。”
    晚年的王建,身體越來越差,經常咳嗽,冬天更嚴重。他還是每天寫詩,寫累了就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想起年輕時的日子:在潁川啃冷饃、在邊塞扛凍、在昭應縣替農民交稅、在長安跟張籍喝酒……他覺得這輩子,沒白活——雖然官沒當大,但他寫了很多詩,這些詩裏,有老百姓的苦,有宮女的寂寞,有朋友的情分。
    大和四年(830),王建在陝州司馬任上去世,享年六十四歲。他去世後,家人整理他的遺物,除了一箱子詩稿,隻有幾件舊衣服、幾本書,還有張籍當年送他的那件厚棉襖——雖然已經破了,卻一直被他珍藏著。
    後來,有人把他的詩編成了《王司馬集》,裏麵的樂府詩、宮詞,流傳了一千多年。人們讀他的《田家行》,會想起農民的苦;讀他的《水夫謠》,會想起纖夫的累;讀他的《宮詞》,會想起宮女的寂寞。
    王建這一輩子,沒當過大官,沒享過福,可他用一支筆,把人間的苦都寫了下來。他就像一個“記錄者”,不管是寒門的掙紮、邊塞的殘酷、下僚的心酸,還是宮廷的寂寞,他都記在詩裏,告訴後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有一群人在苦日子裏掙紮,也都有像他一樣的人,在為這些人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