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王建:“張王樂府”裏的中唐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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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亂後的第十五年,河南潁川的田埂上,蝗蟲啃過的禾苗歪在土裏,一個老農蹲在田邊,手摸著枯槁的稻穗,眼淚砸在泥裏。
不遠處,一個背著舊行囊的中年人停下腳步,從懷裏掏出卷紙來,用炭灰兌水當墨,飛快地記下這一幕——他就是王建,剛從邊塞摸爬滾打十三年回來,頭發白了一半,臉上還帶著風沙刻下的紋路。
那會兒沒人知道,他手裏這杆筆,後來會和張籍一起,寫出中唐現實主義詩歌的“最高峰”,讓無數底層人的苦,順著詩行留到了千年後。
“張王樂府”的根:不是文人的“筆墨遊戲”,是紮在泥土裏的“實話”
在長安朱雀大街旁的小酒館裏,王建和張籍經常聚在一張小桌上,就著一碟醃蘿卜喝酒。張籍掏出剛寫的《野老歌》,念到“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王建猛地拍了下桌子:“就是這話!咱別學那些酸秀才,堆些典故繞彎子,老百姓的苦,得實實在在寫出來!”
這倆人能成“張王樂府”,不是偶然——都是寒門出身,都見過底層人的難,都覺得詩不該是貴族的“玩物”。他們的樂府詩,根紮在兩千年的傳統裏:往上接《詩經》的“風雅”,寫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往近學漢樂府的“緣事而發”,看見啥苦就寫啥,不摻半點假。
王建小時候讀《詩經》,最愛《七月》裏“采茶薪樗,食我農夫”的句子——不是因為辭藻美,是因為寫的是農夫的日子,和他家早年的苦太像。後來去邊塞,見慣了士兵的血;當縣丞,見慣了農民的淚,他更明白:《詩經》裏的“苦”,到了中唐,一點沒少,甚至更重了。
他寫《野老歌》,不是憑空想象:
“老農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
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
這是他當昭應縣丞時,親眼見的——山裏的老農種三四畝薄田,禾苗長得稀,稅卻比收成還多,好不容易交上去的糧食,在官倉裏放得發黴,最後爛成土。他問過老農:“為啥不鬧?”老農歎氣道:“鬧了更慘,能活著就不錯了。”這話像針一樣紮在他心裏,後來全揉進了詩裏。
“張王樂府”的厲害,就在於“不裝”。別的詩人寫樂府,還會講究“辭藻要雅”“對仗要工”,王建和張籍不——他們的詩,是“急出來的實話”。
看到纖夫被鞭子抽,就寫“苦哉生長當驛邊”;看到農民賣牛交稅,就寫“且免向城賣黃犢”;看到宮女望牆外,就寫“乞與金錢爭借問”。沒有華麗的包裝,卻比任何“雅詞”都戳心窩——因為這些話,都是底層人自己會說的話。
詩裏的“苦人圖鑒”:農民、士兵、纖夫、宮女,一個都沒落下
王建的詩,像一本中唐“底層人生存手冊”,從山裏的老農到宮裏的宮女,從邊塞的士兵到河邊的纖夫,每個被忽略的“小人物”,都是他詩裏的主角。他不寫他們的“***”,寫他們的“難”——難在吃飯,難在活命,難在連哭都不敢大聲。
農民:豐收了,卻要賣牛
中唐的農民,最慘的不是欠收,是“豐收了更苦”。王建在《田家行》裏寫:
“男聲欣欣女顏悅,人家不怨言語別。
五月雖熱麥風清,簷頭索索繰車鳴。
麥收上場絹在軸,的知輸得官家足。
不望入口複上身,且免向城賣黃犢。”
你看這畫麵:***熱,農民們笑著割麥、繅絲,看似歡喜,其實心裏早慌了——麥堆在場上,絲繞在軸上,他們知道,這些全要交給官家,自己一口吃不上,一件穿不上,能保住家裏的牛,不被逼著去城裏賣掉,就算燒高香了。
王建當縣丞時,跟著差役去收稅,見過一戶農民——男人剛割完麥,就抱著麥袋往官倉跑,女人在家哭著摸牛的頭,牛好像知道要被賣,一個勁蹭她的手。王建問女人:“為啥不留下點麥?”女人說:“留了就交不夠稅,差役會拆房子的。”後來他寫《田家行》,特意把“且免向城賣黃犢”這句放在最後——這不是“希望”,是農民最低的“求生欲”。
士兵:去時像送死,回時隻剩白骨
十三年的邊塞生涯,讓王建比誰都懂士兵的苦。他不寫“大漠孤煙直”的豪情,隻寫“萬裏無人收白骨”的悲涼。《征婦怨》裏那句
“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
萬裏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是他親眼見的慘狀。
有一年秋天,他跟著軍隊在遼水邊巡邏,看到水麵上飄著士兵的屍體,有的連胳膊都沒了,有的還攥著斷劍。岸邊的老百姓,拿著自家男人的衣服,在城下招魂——“你回來啊,就算是骨頭,也得回家啊!”哭聲飄在遼水上,比北風還冷。
他還寫過一個小兵的故事:小兵才十七歲,是被抓來當兵的,臨走時母親給他縫了件厚棉襖,說“活著回來”。可冬天剛到,小兵就死在了戰場上,棉襖被別的士兵撿走,母親還在村口天天等。
王建把這故事寫進《遼東行》:
“遼東萬裏遼水曲,古戍無城複無屋。
黃雲蓋地雪作山,不惜黃金買衣服。
戰回各自收弓箭,正西回麵家鄉遠。
年年郡縣送征人,將與遼東作丘阪。”
沒有一句喊“慘”,每個字都在說“慘”——士兵們在雪地裏打仗,沒城沒屋,隻能用黃金買衣服,打完仗才想起家鄉遠,可他們不知道,自己早晚會變成遼東的一抔土。
纖夫:腳裂流血,還得拚命拉船
王建當秘書郎時,常去長安城外的河邊辦事,見過最苦的人,是纖夫。夏天太陽毒,纖夫們光著膀子,背上勒著粗繩子,繩子嵌進肉裏,滲著血,每走一步,都要喊一聲嘶啞的號子,像被抽打的牲口。
有次他看到一個老纖夫,腳底板裂了大口子,血把草鞋都染紅了,還在拚命拉船。船主嫌他走得慢,拿著鞭子抽他的背,老纖夫沒敢躲,悶著頭往前走。王建想上前攔,卻被船主推了一把:“你個小官,少管閑事!這老東西就是欠抽!”
那天晚上,王建在客棧裏,想起老纖夫的背影,眼淚掉在紙上,寫下《水夫謠》:
“苦哉生長當驛邊,官家使我牽驛船。
辛苦日多樂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鳥。
逆風上水萬斛重,前驛迢迢後淼淼。
半夜緣堤雪和雨,受他驅遣還複去。
夜寒衣濕披短蓑,肌穿足裂忍痛何!”
“肌穿足裂忍痛何”這七個字,是老纖夫的心裏話——不是不痛,是痛也得忍,家裏還有老婆孩子等著他拉船換口飯吃。王建寫這首詩時,沒加任何修飾,就像把老纖夫的苦,直接搬到了紙上。
宮女:住華麗宮殿,卻連掃地夫都羨慕
晚年寫《宮詞》時,王建把目光對準了宮裏的“囚徒”——宮女。別人寫宮怨,隻寫“寂寞”,他卻寫得更細:宮女們的好奇、渴望,還有假裝生病的無奈。
《宮詞》裏有句特別紮心:
“宮人早起笑相呼,不識階前掃地夫。
乞與金錢爭借問,外頭還似此間無。”
宮女們早上起來,看到台階前的掃地夫,覺得新鮮得很——她們一輩子待在宮裏,沒見過外麵的男人,圍著掃地夫,爭著給他錢,問他“外麵的世界,是不是跟宮裏不一樣?”
王建在長安當太常寺丞時,見過宮女的“可憐”:有個宮女偷偷跟他說,十五歲進宮,現在三十了,沒見過爹娘,沒見過外麵的花,連柳樹發芽都隔著牆看。有次宮裏的牡丹開了,她偷偷摘了一朵,被嬤嬤罵了半天,說“你也配碰這花?”
後來他寫《宮詞》,沒寫宮女的“怨”,寫她們的“小渴望”:想知道外麵的天是不是更藍,想知道老百姓吃的飯是不是更香,想知道掃地夫的日子,是不是比宮裏自由。這些“小渴望”,比“大哀怨”更讓人難受——她們連最普通的“自由”,都成了奢望。
大白話裏的真功夫:不用“掉書袋”,老百姓能懂才是好詩
王建的詩,讀著像大白話,沒什麽生僻字,可懂行的人知道,這“大白話”裏藏著真功夫——不是他沒文化,是他故意不用“雅詞”。他說:“我寫的詩,是給老百姓看的,他們聽不懂,寫得再雅也沒用。”
他寫農民的苦,用“苗疏稅多不得食”——“苗疏”就是禾苗稀,“稅多”就是稅重,誰都能懂;寫纖夫的累,用“水宿沙行如海鳥”——纖夫在水裏住、在沙上走,像海鳥一樣無依無靠,不用解釋,畫麵感就出來了;寫宮女的寂寞,用“不識階前掃地夫”——連掃地的人都不認識,可見多久沒見過外麵的人,簡單一句,比“深宮寒夜獨難眠”更有力量。
有次韓愈跟他開玩笑:“仲初,你這詩寫得太‘土’了,就不能加點典故?”王建笑著說:“韓兄,你要是跟老農說‘朱門酒肉臭’,他可能聽不懂;但你跟他說‘輸入官倉化為土’,他立馬就懂——因為他見過啊!”
韓愈想想,還真沒反駁。後來白居易寫《賣炭翁》,也學王建的“大白話”,用“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開頭,簡單直接,老百姓一聽就懂。白居易說:“我這是學王建,詩要‘老嫗能解’,才是好詩。”
王建的“通俗”,不是“淺”,是“真”。他寫的話,都是老百姓天天說的話;他寫的事,都是老百姓天天經曆的事。比如《織錦曲》裏“窗中夜久睡髻偏,橫釵欲墮垂著肩”——織錦女熬夜織錦,頭發亂了,釵子快掉了,這場景,哪個熬夜幹活的女人沒經曆過?再比如《別陝州王司馬》裏“黃河岸上白頭人”——一個白發老人站在黃河邊,要跟朋友分別,這畫麵,哪個經曆過離別的人沒見過?
這種“真”,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珍貴。中唐有很多詩人,寫得比王建“雅”,比王建“有名”,可他們的詩,沒像王建的詩那樣流傳得廣——因為老百姓記不住“駢四儷六”的句子,卻能記住“苦哉生長當驛邊”“且免向城賣黃犢”這些大白話。
白描與對比:不用花架子,照樣戳心窩
王建寫詩,沒什麽複雜的手法,就靠兩樣:白描和對比。可就是這兩樣“簡單手法”,把中唐的社會矛盾寫得透透的,讓讀者一看就心疼,一看就上火。
白描:一筆畫出“苦”,不添半點虛的
白描就是“如實寫”,看到啥就畫啥,不添顏色,不加修飾。王建的白描,像老木匠刨木頭,一刨子下去,就能露出木頭的紋理,幹淨利落,卻紮心。
《水夫謠》裏“夜寒衣濕披短蓑,肌穿足裂忍痛何”,就是典型的白描——冬天冷,纖夫的衣服濕了,披著短蓑衣,腳裂了、肉破了,還得忍著痛拉船。沒有寫“北風有多冷”,沒有寫“纖夫有多慘”,就這兩句,纖夫的苦就像在你眼前一樣。
還有《征婦怨》裏“萬裏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也是白描——遼水上飄著白骨,沒人收,老百姓在城下拿著衣服招魂。沒有寫“戰爭有多殘酷”,沒有寫“征婦有多傷心”,可你讀著,就像看到了那片飄著白骨的遼水,聽到了城下的哭聲。
王建的白描,不是“沒技巧”,是“技巧藏在骨子裏”。他知道,底層人的苦,不用刻意渲染,把真實的場景寫出來,就足夠有力量。就像他看到老農蹲在田邊哭,不用寫“老農有多絕望”,寫“苗疏稅多不得食”,讀者自然會懂老農的絕望。
對比:一冷一熱,把矛盾擺到明麵上
王建最會用“對比”,把兩種相反的場景放在一起,不用罵,不用怨,社會的不公就全露出來了。
《野老歌》裏“老農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和“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就是最狠的對比——老農種三四畝田,連飯都吃不上;江西來的商人,一船珠子值上百萬,船上養的狗天天吃肉。這一對比,貧富差距就像刀子一樣,紮在讀者心裏。
還有《田家行》裏“麥收上場絹在軸”和“且免向城賣黃犢”,也是對比——農民豐收了,麥堆在場上,絲繞在軸上,本該高興,可他們卻要擔心“能不能保住牛”。這一對比,賦稅的繁重、農民的無奈,全寫出來了。
王建的對比,不是“為了對比而對比”,是他親眼見的“真事”。他當縣丞時,見過商人騎著馬,帶著隨從,在城裏耀武揚威;也見過老農背著糧食,在官倉外哭著求情。他把這些“真事”寫進詩裏,不用喊“不公平”,對比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控訴”。
官當得小,詩卻活得長:中唐的“活曆史”
王建這輩子,官沒當大——最高做到陝州司馬,從五品的小官,沒權沒勢,還經常被人欺負。可他的詩,卻比那些當大官的人的詩,活得長多了。
中唐的正史,比如《舊唐書》《新唐書》,寫的都是皇帝、大官的事,很少提老百姓的苦。可王建的詩,卻像一本“中唐民間史”,把老百姓的日子,一筆一筆記了下來:
他的詩裏,有安史之亂後,老百姓流離失所的苦;
他的詩裏,有藩鎮割據時,士兵們戰死沙場的慘;
他的詩裏,有官府橫征暴斂時,農民賣牛交稅的無奈;
他的詩裏,有宮廷奢華背後,宮女們寂寞一生的悲。
這些事,正史裏沒詳細寫,可王建的詩裏,全有。後來的曆史學家研究中唐,都要讀王建的詩——因為他的詩,比正史更鮮活,更真實。
有個曆史學家說:“要想知道中唐的農民有多苦,別看《通典》裏的‘賦稅多少’,去讀王建的《田家行》;要想知道中唐的士兵有多慘,別看《新唐書》裏的‘戰爭勝負’,去讀王建的《征婦怨》。”
王建也說:“我寫的不是詩,是老百姓的日子。要是以後有人想知道,中唐的老百姓是怎麽活的,看看我的詩,就知道了。”
王建去世時,六十四歲,躺在陝州司馬府的小屋裏,身邊隻有一箱子詩稿。他的家人想把詩稿燒了,跟他一起埋了,張籍趕過來,攔住了:“這不是普通的詩稿,是仲初用一輩子寫的‘實話’,得留著,讓後人知道,中唐還有這麽多苦人。”
後來,張籍把王建的詩稿整理好,編成了《王司馬集》。這本書,在戰亂中丟了一部分,可剩下的詩,還是流傳了下來。
我們在課本裏讀王建的詩,在博物館裏看他的詩稿複印件,可能不會想到:這個一千多年前的“小官”,當年寫詩的時候,沒想過要“出名”,沒想過要“留名青史”,他就想替那些沒機會說話的人,喊一聲“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