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會昌春連宴:詩酒裏的雙節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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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武宗會昌元年的春天,洛陽城像是被揉進了一捧溫軟的陽光裏。風裏裹著剛抽芽的柳絲味兒,混著街角賣青團的甜香,吹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時,連牆角的磚縫都冒出了嫩黃的草尖。
寒食節剛過,家家戶戶屋簷下還掛著沒燒完的柳枝,上巳節的布幡就飄了起來——兩個節湊在一塊兒,連洛陽城裏的老夥計們都覺得,這春氣裏比往年多了幾分熱鬧勁兒。
70歲的白居易拄著那根雕了竹紋的拐杖,站在自家花園的秋千架旁。秋千繩是新換的粗麻繩,裹著一層軟布,他那剛滿六歲的小孫女正抓著繩子蕩得老高,粉撲撲的臉蛋兒映著旁邊半開的牡丹花苞,笑聲脆得像簷角的銅鈴。“慢點兒!別摔著!”白居易笑著喊,聲音裏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溫和,手指不自覺地跟著孫女的動作輕輕晃。
“樂天兄!在家享天倫之樂呢?”門口傳來一聲爽朗的招呼,帶著點江南口音。白居易回頭一瞧,眼睛立馬亮了——劉禹錫穿著件月白綾羅衫,袖口還沾著點旅途的塵土,手裏拎著個青布酒壺,壺嘴兒上塞著顆紅絨球;他身邊跟著的王起,一身藏青官袍襯得人精神,腰間掛著金魚袋,手裏也提了個錦盒,不用問,準是好酒。
“哎喲!夢得、仲舉,你們可算來了!”白居易趕緊拄著拐杖迎上去,伸手就去拍劉禹錫的胳膊,“你這蘇州刺史當得怎麽樣?我前兒還收到你寄來的洞庭春茶,剛泡上,正想沒人陪我喝呢!”劉禹錫哈哈笑,把酒壺往石桌上一放:“可不是嘛!剛從蘇州卸任回洛陽,行李還沒 unpack 好,就聽說仲舉路過這兒,立馬拉著他來蹭你家的茶!”
王起也跟著笑,把錦盒遞過去:“樂天兄,這是長安帶來的桑落酒,去年冬天釀的,特意給你捎了一壇。前兒在吏部當值,還跟人念叨呢,說好久沒跟你們倆聯句了。”三人說說笑笑進了書房,窗台上擺著幾盆蘭草,案頭攤著白居易沒寫完的詩稿,硯台裏的墨還冒著熱氣。
仆人很快端來茶盞,是邢窯產的白瓷杯,杯沿描著細巧的青花紋。茶湯碧綠透亮,浮著幾縷茶葉尖——正是劉禹錫寄來的洞庭春。劉禹錫端起來先湊到鼻尖聞了聞,眯著眼歎:“嘿!還是你泡得好!我在蘇州自己泡,總少點味兒,合著這茶就得配你家的山泉水!”白居易擺擺手:“你別誇我,是你茶好。去年顧渚山的紫筍茶我也嚐了,論清甜,還得是你這洞庭春。”
王起放下茶杯,手指敲了敲桌麵:“說起來,今兒寒食剛過,明日就是上巳,這倆節湊一塊兒,可是稀罕事。記得當年在長安,每到上巳節,陛下都要在曲江池設宴,滿朝文武都去泛舟,那熱鬧勁兒——光是鬥雞就擺幾十場,秋千架從池頭排到池尾!”
這話一出口,白居易手裏的茶杯頓了頓。他望著窗外的牡丹,眼神軟了下來:“可不是嘛!想當年咱們在長安,曲江池的宴上,你還跟我搶過一首聯句的尾聯呢!如今倒好,我這眼睛花了,腿也不利索了,在家看孫女蕩秋千。”語氣裏藏著點不易察覺的悵然——畢竟是當了一輩子官的人,雖說退休後清閑,可想起當年長安的風光,總難免有點念想。
劉禹錫一看他這模樣,立馬拍了下桌子:“樂天兄!你這話說的叫什麽話?不在朝堂怎麽了?咱們自己找樂子不比宮裏拘束?明兒就是上巳節,不如咱們學當年洛水雅集的老規矩,找艘船泛舟洛水,喝著酒聯句賦詩,不比在家歎口氣強?”
王起眼睛一亮,立馬附和:“好主意!我這就差人去碼頭訂船——要那艘最大的畫舫,艙裏擺上筆墨紙硯,再讓廚房備上些酒菜。明兒一早,咱們帶著門生們,痛痛快快玩一天!”白居易被他倆說得心熱,也笑了:“得嘞!那就這麽定了!明兒我讓仆人把去年釀的青梅酒也帶上,咱們不醉不歸!”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洛陽城南的洛水碼頭就熱鬧起來。王起訂的畫舫泊在岸邊,船身刷著朱紅漆,船舷上畫著“洛神淩波”的圖案,艙頂掛著米白色的幔帳,風一吹就輕輕晃。白居易坐著小轎來的時候,劉禹錫已經帶著兩個門生在船上等了,正指揮著仆人擺幾案。
“樂天兄來了!快上船!”劉禹錫伸手去扶,白居易擺了擺手:“不用扶,我還走得動!”他踩著跳板上船,艙裏已經收拾得妥妥帖帖:靠窗擺了三張紫檀木桌,桌上鋪著淺綠的綾羅桌布,筆墨紙硯都用錦盒裝著,旁邊還放著幾碟蜜餞——有杏仁、核桃,還有寒食節特有的麥芽糖。
等王起帶著門生趕來,人就齊了。畫舫緩緩駛離碼頭,船夫撐著長篙,撥開洛水的綠波,濺起的水花沾在船板上,涼絲絲的。王起站在船頭,望著兩岸的風光,忽然說:“今兒是上巳節,按老規矩得祓禊祈福。咱們雖在船上,也不能少了這儀式。”
說著就喊仆人端來銅盆,盆裏盛著洛水,還撒了些剛摘的桃花瓣和柳絲。三人並排站在船頭,劉禹錫先拿起一撮花瓣,蘸了點水,輕輕灑在白居易肩上,嘴裏念:“祓除不祥,歲歲安康!”白居易也拿起柳絲,蘸水灑在王起身上:“願君順遂,詩酒常伴!”王起最後灑向劉禹錫:“願咱們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門生們在旁邊看著,也跟著拍手,連船夫都笑著喊:“三位先生說得好!”
儀式完了,王起把筆墨紙硯挪到窗邊,鋪開一張素箋:“咱們今兒就以‘會昌春連宴即事’為題聯句,我先拋磚引玉。”他提起筆,筆尖沾了沾墨,略一思索,寫下首句:
“元年寒食日,上巳暮春天。”
白居易湊過去一看,笑著點頭:“起得好!點了時辰,又有春意。我來接下句。”他想起早上出門時,看見村頭的孩子們在玩雞毬,自家花園的秋千還晃著,便提筆寫下:
“雞毬村陌暖,秋千院落妍。”
劉禹錫眼睛一亮,指著窗外掠過的柳絲和岸邊的杏花:“你瞧那柳絲繞著水麵,杏花映著煙霞,我接這個!”說著寫下:
“柳絲牽水杏,竹影掃風煙。”
三人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靈感像洛水的波似的湧出來。王起看見遠處有牧童騎著牛過,接了“牧笛穿雲裏”;白居易聞著風裏的花香,接了“鶯聲落酒邊”;劉禹錫想起寒食節吃的青團,又接了“青團沾蜜露”。
門生們圍著看,有個小吏趕緊拿著紙筆記錄,生怕漏了一句,偶爾有人接不上的時候,大家就笑著催,艙裏的笑聲順著風飄出去,引得岸邊的行人都抬頭往船上看。
畫舫行到一處淺灘,水淺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王起喊船夫停船:“這兒風光好,咱們上岸歇會兒,吃點東西再走!”仆人早就在岸邊鋪好了青氈,搬上了食盒——打開一看,裏麵擺著洛水剛撈的鮮魚,清蒸著還冒著熱氣;有寒食節特有的麥芽糖,裹著芝麻;還有青團、醬鴨,最後端上一壇桑落酒,酒塞一拔,香氣立馬飄了滿岸。
眾人圍著氈子坐下,剛要舉杯,就聽見不遠處的村裏傳來吆喝聲:“加油!啄它!”白居易好奇地探頭:“這是幹嘛呢?”劉禹錫笑著說:“準是鬥雞!咱們去瞧瞧!”
幾人順著聲音走過去,村口的老槐樹下圍了一圈人,中間兩隻公雞正鬥得熱鬧——一隻紅冠白羽,爪子上還綁著細銅片;另一隻黑羽金爪,脖子上的毛都豎了起來。倆雞撲著翅膀,你啄我的冠,我撓你的腿,地上掉了好幾根羽毛,圍觀的村民喊得嗓子都啞了,還有人拿著銅錢下注:“我押紅的贏!”“我押黑的!”
白居易看得樂嗬,拍著劉禹錫的胳膊:“想當年在長安,曲江池的鬥雞比這熱鬧多了,還有人專門給雞穿錦袍呢!”劉禹錫點頭:“可不是嘛!我在蘇州的時候,也看過一次鬥雞,那雞還會聽主人的指令,比這個厲害!”王起笑著說:“別光看了,咱們的聯句還沒寫完呢,就用這鬥雞當句!”
白居易立馬來了精神,朗聲道:
“鬥雞寒食下,走馬上巳前!”
劉禹錫接道:
“風光無限好,歲月莫教遷!”
眾人鼓掌,連圍觀的村民都回頭看,有個老頭問:“你們是讀書人吧?這詩說得真好!”王起笑著遞了杯酒過去:“老伯也來喝一杯?”老頭樂嗬嗬地接了,一口幹了,連說“好酒!”
回到氈子上,酒過三巡,大家都有點微醺。王起提議:“光聯句沒意思,咱們來行酒令吧!就玩飛花令,以‘春’字為令,輸了的罰酒一杯,還得作一句詩!”
眾人都讚同。王起先開頭:“春眠不覺曉。”白居易接:“春風吹又生。”劉禹錫接:“春潮帶雨晚來急。”輪到一個門生,他撓著頭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春……春草明年綠?”大家笑著說“算你過!”下一個門生更逗,想了半天想不出來,臉都紅了,白居易笑著解圍:“我來幫他接一句‘春城無處不飛花’,這杯酒我替他喝了!”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眾人都笑起來,連風都帶著暖意。
太陽漸漸西斜,把洛水染成了金紅色,岸邊的炊煙嫋嫋升起,歸鳥一群群地往林子裏飛。眾人收拾東西上船,畫舫開始返航。白居易站在船頭,手裏拿著寫滿聯句的素箋,風吹著他的白發,他卻一點不覺得涼。
“今兒這趟,真是盡興啊!”白居易感慨道,“這首《會昌春連宴即事》,得好好抄幾份,咱們仨各存一份,留個念想。”王起點頭:“我回去就把它刻在竹板上,以後想起來了,就拿出來看看。”劉禹錫笑著說:“明年咱們還來!到時候我把蘇州的朋友也帶上,咱們多聚幾個人,再聯一首長詩!”
畫舫靠岸的時候,天擦黑了。仆人提著燈籠來接,白居易握著劉禹錫和王起的手:“下次再聚,我還泡洞庭春,你們可別遲到!”兩人笑著應:“放心!肯定來!”
後來,這首《會昌春連宴即事》被抄了好多份,在洛陽的文人圈子裏傳了開來。詩裏寫的鬥雞、秋千、飛花令,還有洛水的春光,讓好多人都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熱鬧日子。
有人把詩刻在了石碑上,立在洛水岸邊,到了宋朝的時候,還有文人來這兒憑吊,說“樂天、夢得、仲舉之誼,如洛水之波,綿長不絕”。
而那場春天的宴飲,就像一顆浸了酒的青梅,藏在曆史的壇子裏,越陳越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