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九老雅集:白居易的暮年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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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武宗會昌五年的暮春,洛陽城像被泡在了蜜裏——街東的姚黃開得雍容,街西的魏紫綴滿枝頭,連空氣裏都飄著甜絲絲的牡丹香,吸一口都覺得渾身軟和。
    74歲的白居易拄著那根雕了半朵梅花的梨木拐杖,站在自家小院的老桃樹下,手輕輕蹭過粗糙的樹皮。桃花落了滿地,粉白的花瓣沾在他的青布鞋尖,他望著空蕩蕩的石桌,歎了口氣——這院子裏,太久沒這麽熱鬧過了。
    前兒個去街上買紙,還看見胡杲那老頭拄著拐杖在茶館門口曬太陽,頭發白得像雪,卻還跟賣糖葫蘆的打趣;吉旼也來信說,最近在自家菜園種了些竹筍,盼著下雨呢。這些老夥計,都是頭發花白的年紀,平日裏各忙各的,要麽在家帶孫輩,要麽躲在屋裏寫詩,算下來,竟有大半年沒湊齊過了。
    “阿福!”白居易朝院外喊了一嗓子,聲音雖有些顫,卻透著股子急切。沒過一會兒,穿青布短打的仆人阿福就跑了進來,手裏還拿著掃花瓣的竹掃帚:“老爺,您叫我?”白居易指了指案頭的宣紙:“去把我那方徽墨磨上,再拿幾封柬帖來——我要請胡杲先生、吉旼先生他們來聚聚。”
    阿福笑著應了,很快把東西擺好。白居易坐在竹椅上,拿起狼毫筆,筆尖蘸了蘸墨,想了想,在柬帖上寫道:
    “明日辰時,邀諸公同遊龍門山,賞春飲酒,共話舊年。”
    字跡雖不如年輕時遒勁,筆畫裏卻藏著期待——寫胡杲的柬帖時,他特意多畫了個小酒壇;給吉旼的,就添了片小竹筍。剛寫完,五歲的小孫女就蹦蹦跳跳跑過來,伸手要抓毛筆:“爺爺,我也要寫!”白居易笑著把她抱起來,讓她在柬帖邊角畫了朵小桃花:“行,就當是爺爺請大家,也有你一份心意。”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透,院門外就傳來了拐杖篤篤的聲響。阿福剛打開門,胡杲就拄著梨木拐杖走了進來,身上穿件洗得發白的粗布長衫,手裏拎著個小布包:“樂天兄,我來啦!”他今年89歲,耳朵有點背,說話聲音卻亮:“給你帶了點我醃的醬黃瓜,配酒正好!”
    緊隨其後的是吉旼,67歲的人,頭發還黑著大半,手裏提著個竹籃,掀開蓋布就是滿籃子紅櫻桃:“昨兒在城郊摘的,新鮮得很,給孩子們嚐嚐!”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也陸續到了——鄭據帶了寫的詩稿,想讓大家提提意見;劉真揣了片人參,說給老兄弟們補補身子;盧真則背了個小酒壺,說是去年釀的桑葚酒。
    七個老人湊在院子裏,拄著拐杖互相打趣。胡杲指著滿院桃花笑:“樂天兄,你這桃花比去年少了兩枝啊!”白居易哈哈笑:“你去年還說花粉過敏,今年倒先挑上了?”吉旼拍了拍鄭據的肩膀:“聽說你最近在練草書?待會兒可得給我們露兩手!”一行人說說笑笑,阿福早已備好馬車,四個輪子上裹了棉絮,怕顛著老人們。
    馬車慢悠悠往龍門山去,一路上,老人們扒著車窗看風景。路邊的麥田綠油油的,農民正彎腰除草;溪水邊的柳樹垂著綠絲絛,偶爾有白鷺掠過水麵。鄭據暈車,靠在車壁上閉著眼,劉真趕緊從懷裏摸出片人參給他含著:“慢點嚼,能舒服點。”盧真則跟張渾聊起了去年的收成:“我家那兩畝地,去年收了不少穀子,夠吃一整年了。”
    到了龍門山,剛下馬車,就覺得風裏帶著草木的清香。遠處的伊闕像道天然的門,青灰色的山石映在藍天下,氣勢十足;山腳下的溪水潺潺流著,鵝卵石上長著青苔,踩上去軟乎乎的。白居易領著大家找了處背風的山坡,阿福和幾個仆人趕緊鋪好青氈,擺上酒菜——涼拌馬齒莧、清炒竹筍、胡杲帶的醬黃瓜,還有白居易自家釀的青梅米酒,裝在粗陶壇裏,倒在白瓷杯裏是淺琥珀色,聞著就有梅子的清甜味。
    “來,老兄弟們,幹一杯!”白居易舉起酒杯,眼中閃著光。八個老人紛紛舉杯,酒杯碰撞在一起,叮當作響。胡杲手抖,酒灑了點在氈毯上,他笑著擺手:“沒事沒事,就當給草施肥了!”一口酒下肚,青梅的甜混著酒香,老人們都眯起了眼。
    酒過三巡,白居易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春光明媚,咱們不能光喝酒,不如聯句賦詩,記今日之樂?”眾人都讚同。白居易想了想,朗聲道:
    “老逼身來不自由,既無長策退鄉愁。
    共尋三徑聯席飲,同上五峰列隊遊。”
    胡杲立馬接道:
    “花裏鶯聲嫌吉語,雲中鶴影喜閑遊。”
    他聲音有點顫,卻一字一句很認真。吉旼指著遠處的山峰:“我來接!
    ‘幽溪鹿過苔還靜,深樹雲來鳥不知。’”
    鄭據也來了興致,接口道:
    “美景良辰堪惜,浮生若夢何辭。”
    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也跟著接句,有的寫眼前的草木,有的憶過去的歲月,阿福在一旁拿著紙筆記錄,偶爾漏了一句,老人們就笑著重複,山坡上滿是歡聲笑語。
    輪到盧真時,他忘了詞,抓著胡子想了半天,狄兼謨在旁邊小聲提醒:“你昨兒不是說‘醉裏乾坤大’嗎?”盧真一拍大腿:“對!醉裏乾坤大,閑中日月遲!”眾人都笑了,白居易笑著說:“沒事,咱們又不是考科舉,忘了就慢慢想,有的是時間。”
    不知不覺,太陽就偏西了,把遠山染成了金紅色。老人們坐在氈毯上,看著夕陽一點點沉下去,溪水映著晚霞,像撒了把碎金子。胡杲拄著拐杖站起來,腿有點麻,狄兼謨趕緊扶著他:“胡老,慢點走。”白居易望著老兄弟們的背影,覺得心裏滿當當的——這才是晚年該有的樣子啊,有酒有詩,有老友在旁。
    下山的時候,老人們走得慢,阿福雇了兩頂小轎,讓胡杲和鄭據坐著。白居易跟在後麵,看著夕陽把大家的影子拉得老長,心裏冒出個念頭:要是能再多幾個人,再熱鬧點,就更好了。
    沒過多久,洛陽就入了夏。池塘裏的荷花剛冒尖,白居易就開始張羅著再聚一次。這次,他想起了兩個人——95歲的李元爽和136歲的釋如滿。李元爽是洛陽有名的隱士,住在城郊的茅屋裏,平日裏靠采藥為生,白居易前幾年去山裏賞秋,還跟他喝過茶;釋如滿是香山寺的高僧,鶴發童顏,據說能背完整部《金剛經》。
    他先讓阿福去城郊請李元爽。阿福回來時,滿臉佩服:“老爺,李老先生正在山裏采藥呢,一聽是您請,立馬就收拾東西,還說要給您帶點新鮮的靈芝!”接著,白居易親自去了香山寺,釋如滿正在禪房裏打坐,見他來了,笑著起身:“樂天居士,許久不見。”
    兩人坐在禪房裏,喝著寺裏的山茶,聊起了佛法,白居易邀他去別墅小聚,釋如滿一口答應:“能與諸公論詩品茶,是好事。”
    聚會定在白居易的香山別墅。這別墅在半山腰,院裏有個小池塘,種滿了白荷,風一吹,荷葉就嘩啦啦響。涼亭是竹製的,掛著竹簾,裏麵擺了張圓桌,鋪著淺綠的綾羅桌布。
    那天一早,李元爽就來了,穿著粗布短褂,背著個竹簍,裏麵裝著靈芝和幾種草藥:“給老兄弟們泡水喝,能解暑。”釋如滿也隨後而至,一身灰色僧袍,手裏托著個木盒,裏麵是寺裏做的素齋:“素雞、香菇醬,都是家常味道。”
    老朋友們一見這兩位,都圍了上來。劉真盯著李元爽的頭發:“李老先生,您這頭發裏還有黑絲呢!有什麽秘訣?”李元爽哈哈笑:“哪有什麽秘訣,就是天天上山走路,吃的都是自己種的菜。”大家又看向釋如滿,張渾問:“大師,您真有136歲了?”釋如滿笑著點頭:“出家人不打誑語,隻是虛度光陰罷了。”
    九位老人圍坐在涼亭裏,阿福端上冰鎮的綠豆湯,又擺上酒菜。這次的酒是冰鎮的米酒,裝在青瓷碗裏,喝一口透心涼。白居易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感慨:“人生七十古來稀,咱們這裏最小的吉旼也67了,還有李老先生、如滿大師這樣的長者,能聚在一起,真是難得啊。”
    釋如滿拿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樂天居士說得極是。人生如白駒過隙,當及時行樂,莫負春光。”說著,他讓小和尚取來紙筆,提筆寫下一首詩:
    “一百三十有六旬,煙霞洞裏樂天真。
    不將產業為家事,唯貯琴書作主人。”
    字跡清雋,帶著禪意。
    眾人傳著看,胡杲豎起大拇指:“大師這詩,比我們這些俗人寫的有味道!”白居易也來了興致,接過筆,在旁邊添了幾句:
    “雪鬢霜眉白布袍,笑攜諸老醉溪橋。
    兒孫莫惜階前月,且與先生弄晚潮。”
    鄭據、劉真他們也跟著寫詩,有的寫荷花,有的寫山居,涼亭裏的墨香混著荷香,格外清雅。
    聚會快結束時,白居易說:“今日九老相聚,實屬難得,不如請人畫下來,留作紀念?”眾人都讚同。他早就請好了當時有名的畫家鄭儋,鄭儋帶著畫具趕來,先坐在一旁觀察——白居易坐在中間,手裏拿著酒杯,嘴角帶笑;胡杲靠在竹椅上,手裏摸著胡子;李元爽捧著草藥,眼神溫和;釋如滿雙手合十,神態安詳。
    鄭儋下筆很快,沒一會兒,九位老人的模樣就躍然紙上。他還在背景裏畫了池塘的荷花、涼亭的竹簾,連桌上的酒菜都畫得清清楚楚。畫完後,白居易站在畫前,想了想,提筆在上麵題了詩:
    “九老今朝集,千春此會稀。
    時聞簪組客,大笑向荷衣。”
    後來,這《九老圖》在洛陽城裏傳開來,好多文人都來白居易家觀賞,有人還臨摹了副本帶回家。有人問白居易,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還愛折騰這些聚會。白居易笑著說:“老了怕什麽?有朋友在,有詩酒在,日子就有意思。”
    許多年後,洛陽城裏還流傳著九老雅集的故事。有人在書坊裏看到《九老圖》的摹本,會指著上麵的老人說:“這是白樂天,這是胡杲先生,他們當年在龍門山喝酒聯句,可熱鬧了!”
    而那首《七老會詩》,也被收錄在詩集裏,每當有人讀到“共尋三徑聯席飲,同上五峰列隊遊”,就會想起會昌五年的那個暮春,和那個盛夏的香山別墅——一群白發老人,用詩酒和友誼,把暮年的日子,過成了最熱鬧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