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溫庭筠:花間詞裏的濃豔與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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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晚唐的文壇比作個熱鬧的集市,詩就是擺滿大街的米麵糧油,剛需卻少點新意;而詞呢,以前就是角落裏的小糖人,跟著詩的屁股後麵轉,沒人把它當正經玩意兒。
直到溫庭筠來了——他往集市中間一站,手裏拿著糖人模具(調子裏的詞牌),不慌不忙地熬糖(找靈感)、塑形(填詞句),愣是把小糖人做成了讓人搶著要的稀罕物,還給它起了個名兒叫“花間詞”。
往後數千年,有人聊詞,就繞不開溫庭筠——不是因為他官大,也不是因為他長得帥,而是他幹了件“開天辟地”的事:把詞從詩的“小跟班”變成了能獨當一麵的“大人物”。
詞壇“破局者”:讓詞不再當“附庸”
晚唐以前,文人寫詞都咋寫?大多是“興之所至”——喝多了酒,聽著歌女唱曲子,一時興起,就順著曲子填幾句,寫完了自己都不當回事,有的甚至隨手扔了。那時候的詞,更像詩的“附屬品”,是用來助興的,沒多少人把它當成正經的文學創作。
可溫庭筠偏不。他是第一個把“寫詞”當成正經事來幹的文人,專門研究“跟著曲子填字”(也就是“倚聲填詞”)——曲子是啥調子,該用多少字,哪個地方押韻,哪個地方要轉調,他都摸得門兒清。就像咱們現在寫歌,作曲的給了旋律,作詞的得按旋律的長短、高低填歌詞,溫庭筠那會兒就幹這個,而且幹得特別專業。
他還專門把自己寫的詞編成了一本集子,叫《金荃詞》。可惜啊,這集子後來沒傳下來,散佚了,現在從《花間集》裏看到他的詞——《花間集》是晚唐五代最有名的詞集,編書的人把溫庭筠放在了第一個,還說“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豔以爭鮮”,翻譯過來就是“他寫的詞,跟雕刻美玉、剪裁花葉似的,又巧又豔,把春天的美都比下去了”。
《花間集》裏存了溫庭筠66首詞,每一首都像幅工筆畫,濃豔卻不俗氣,細膩得能掐出水來。就拿他最有名的《菩薩蠻》來說: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如果來拆拆這句詞,就知道他有多會寫了。
開頭“小山重疊金明滅”,“小山”不是真的山,是姑娘房間裏屏風上畫的山;
“金明滅”是早上的陽光照在屏風的金邊兒上,一閃一閃的,多有畫麵感!
接著“鬢雲欲度香腮雪”,“鬢雲”是姑娘的頭發,像雲彩似的;
“香腮雪”是姑娘的臉蛋,又白又嫩,還帶著香氣——就這兩句,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形象就站在你麵前了。
再看後麵“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姑娘懶得起床畫眉毛,化妝也磨磨蹭蹭的,為啥?不是懶,是心裏空落落的,沒人看她的妝,再好看有啥用?
最後“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她穿了件新的繡花短襖,襖上繡著一對金鷓鴣——鷓鴣是成雙成對的,可她卻是一個人,這不就是用“成雙”反襯“孤獨”嗎?
後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說“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意思是“像‘畫屏金鷓鴣’這種又美又藏著心事的句子,溫庭筠能寫出來”。
如果換別人寫閨閣女子,可能會寫“姑娘長得美,心裏很孤單”,溫庭筠用屏風、陽光、頭發、臉蛋、繡花襖、金鷓鴣這些細節,把姑娘的美和孤獨全藏在裏麵,讓你自己去品——這就是他的本事。
有人說溫庭筠的詞“太豔了”,全是脂粉氣,沒什麽格局。可你細品就知道,他的“豔”不是沒腦子的堆砌,是為了寫人——那些閨閣裏的姑娘,她們的生活就是塗脂抹粉、穿繡花襖,溫庭筠寫這些,是為了貼近她們的真實生活,更是為了寫她們藏在豔色背後的委屈和孤獨。
比如有的姑娘嫁給了有錢人,吃穿不愁,可丈夫總不回家,她能對著鏡子發呆;有的姑娘等著心上人,卻總等不到,能摸著襖上的成雙鷓鴣歎氣——這些都是最真實的女性心事,溫庭筠把它寫出來了,這就是他詞裏的“風骨”,不是空喊口號,是藏在細節裏的共情。
詩裏的“兩麵派”:一邊寫盡旅途苦,一邊罵遍官場黑
如果就知道溫庭筠寫花間詞,那可就虧了——他的詩也厲害,而且是“兩麵派”:一麵是清清爽爽的旅途詩,讀著讓人心靜;一麵是帶刺的諷刺詩,讀著讓人氣憤。
說說他的羈旅詩,最有名的就是《商山早行》: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這首詩是溫庭筠在商山趕路時寫的,重點看“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十個字——你數數,這裏麵沒有一個動詞,全是名詞: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閉上眼睛想想:天還沒亮,雞剛叫,路邊的茅店裏還黑著,月亮還掛在天上;板橋上結著霜,上麵有了行人的腳印——這不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早行圖”嗎?
歐陽修特別喜歡這句詩,說它“意象具足,始為難得”,意思是“不用多餘的話,把該有的畫麵都放進去了,這才是最難的”。你想啊,要是溫庭筠寫“早上我早起趕路,很辛苦”,多沒意思?
他用這十個名詞,把早行的冷、早行的苦、早行的孤獨全寫出來了——這就是他寫詩的本事,不直白喊苦,卻讓你比他還懂苦。
為啥他能寫出這麽好的羈旅詩?因為他一輩子都在漂泊——小時候跟著娘從祁縣到江南,後來考科舉到處跑,被貶後從隋縣到襄陽,再到江陵,他的腳就沒停過。旅途的冷、餓、孤獨,他都嚐過,所以寫出來的詩才那麽真,那麽戳心。
比如他寫“楚水悠悠浸楚亭,楚南天地兩無情”,楚水悠悠地繞著楚亭流,天地都對他沒情分,這哪是寫山水,是寫自己漂泊的委屈啊!
再說說他的諷刺詩,這可是他詩裏的“硬骨頭”。溫庭筠這輩子官運不好,不是因為沒才華,是因為他看不慣官場的黑——權貴子弟靠關係上榜,官員們貪汙受賄,皇帝昏庸不管事,這些他都看在眼裏,憋在心裏,最後全寫進詩裏了。
他寫過一首《過陳琳墓》:
“曾於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陳琳是三國時候的文人,寫檄文特別厲害,曹操特別看重他。溫庭筠路過陳琳的墓,就想起了自己——陳琳有曹操賞識,可他溫庭筠呢?空有一身才華,卻沒人看重,像蓬草一樣漂泊。
詩裏“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這兩句,表麵是說“陳琳你要是有靈,肯定能懂我”,其實是在罵晚唐的官員:“你們這些人,連識別人才的眼光都沒有,還當什麽官!”
還有《蘇武廟》:
“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
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
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蘇武是漢朝的使臣,被匈奴扣押了十九年,始終沒投降,特別忠誠。溫庭筠寫蘇武,其實是在諷刺晚唐的官員——蘇武那麽忠誠,卻沒得到應有的封賞;而那些靠關係上位的官員,沒什麽本事,卻過得舒舒服服。
詩裏“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表麵是替蘇武可惜,其實是在替所有有才華卻沒機會的寒門子弟可惜,更是在罵官場的不公。
這些諷刺詩,沒有一句髒話,卻句句帶刺,把晚唐官場的腐敗、人才的埋沒全寫出來了。溫庭筠寫這些詩,不是為了發泄情緒,是為了說真話——他這輩子,不管是考科舉還是當官,都沒丟過“真”字,寫詩也一樣,看到什麽就寫什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不藏著掖著,這就是他詩裏的“風骨”。
為啥他能成“花間鼻祖”?因為他寫的是“人”
現在回頭想想,溫庭筠為啥能成為“花間派鼻祖”?為啥他的詞和詩能流傳千年?不是因為他的詞有多豔,也不是因為他的詩有多巧,是因為他寫的是“人”——是閨閣裏孤獨的姑娘,是旅途中辛苦的遊子,是有才華卻沒機會的寒門子弟。
他寫花間詞,不是為了討好誰,是為了把女性的心事寫出來——那些姑娘,她們不隻是“美人”,她們有孤獨,有委屈,有期待,溫庭筠看到了這些,也寫了出來,這在男權社會裏,太難得了。
他寫羈旅詩,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華,是為了把漂泊的苦寫出來——那些和他一樣的遊子,他們的冷,他們的想家,他們的無奈,溫庭筠都嚐過,也寫了出來,讓每個在外漂泊的人都能找到共鳴。
他寫諷刺詩,不是為了罵街,是為了把真話講出來——那些被埋沒的人才,那些不公的事,溫庭筠看不慣,也寫了出來,替他們發聲,替他們委屈。
有人說溫庭筠“一輩子沒出息”,沒當上官,沒賺著錢,最後還客死異鄉。應該說,他活得特別“出息”——他用一支筆,把詞從詩的附庸裏解放出來,讓詞成了獨立的文學體裁;他用一支筆,寫出了晚唐的悲歡離合,寫出了最真實的人性;他用一支筆,留下了66首詞、無數首詩,讓千年後的我們還能通過這些文字,看到那個又醜又倔、卻滿是才華和真性情的溫庭筠。
就像他寫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他的詞裏有離情,他的詩裏有苦,這些離情和苦,卻成了最動人的東西。
因為真實,所以動人;
因為有風骨,所以不朽。
這就是溫庭筠,一個詞壇的“開山匠”,一個用文字留住晚唐溫度的真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