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李冶的最後時光:一首詩,一條命
字數:4608 加入書籤
唐代宗大曆末年,湖州的秋天還是老樣子——烏程縣的河水泛著淡綠,巷口的桂花飄得滿街香,玉真觀後的茶寮裏,陸羽還在煮著他的紫筍茶,桌邊少了個嘰嘰喳喳的身影。
那時候的李冶,已經快五十歲了。頭發裏摻了幾根銀絲,眼角有了細紋,精神頭還是足,每天照樣寫詩、喝茶,和老朋友們聚聚。比起年輕時的“膽大包天”,她多了點沉穩,見了新來的小女冠,還會笑著教她們“寫詩要先走心,再動筆”。
日子過得跟泡在溫茶裏似的,不燙嘴,卻暖身子。陸羽常說:“阿冶,你這輩子也算值了,詩名滿江南,朋友遍天下,比我們這些男人還自在。”李冶聽了總笑:“可不是嘛,要是一直這樣,到了七八十歲,我還能跟你搶茶喝。”
可誰也沒想到,這安穩日子,會被一道來自京城的聖旨打破。
那天早上,觀裏的鍾聲剛響過,就見幾個穿著官服的人騎馬奔來,為首的人手裏舉著明黃色的卷軸,老遠就喊:“玉真觀李冶接旨!”
李冶在院子裏曬詩稿,聽見喊聲,手裏的木耙“哐當”掉在地上。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陣仗,心裏打鼓:“京城來的聖旨?找我幹啥?”
旁邊的陸羽趕緊拉著她跪下來,官差展開卷軸,尖著嗓子念:“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湖州女冠李冶,詩才卓絕,名傳天下,今召入宮中,伴駕賦詩,欽此。”
念完,官差把卷軸遞過來,臉上堆著笑:“李姑娘,陛下看重您,這可是天大的福氣啊!”
李冶拿著卷軸,手都在抖。她抬頭看陸羽,陸羽眉頭皺得緊緊的,嘴動了動,沒敢在官差麵前說啥。等官差走了,陸羽才拉著她進了茶寮,壓低聲音說:“阿冶,不能去!宮裏不是好地方,那唐德宗剛登基沒幾年,心思深著呢,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皎然和尚也趕來了,手裏的木魚都忘了敲:“是啊阿冶,伴君如伴虎,你在湖州過得好好的,為啥要去蹚那渾水?再說你是女冠,進宮裏規矩多,哪有在觀裏自在?”
李冶坐在竹凳上,手裏攥著聖旨,心裏亂得像團麻。她不是不想去——活了快五十年,她的詩名隻在江南傳,要是能進京城,能讓皇帝看到她的詩,那是多少文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可她也怕,怕宮裏的規矩,怕皇帝的喜怒無常,怕再也回不來這滿是桂花香氣的湖州。
糾結了三天,李冶還是收拾了行李。不是她貪慕虛榮,是她不敢抗旨——在那個年代,皇帝的話就是天,抗旨就是死罪,她不想連累玉真觀的師父和師姐妹,更不想讓一輩子的詩名,落個“抗旨不遵”的罵名。
臨走那天,湖州下了小雨。陸羽給她裝了兩包最好的紫筍茶,皎然給了她一串開過光的佛珠,張師姐(當年那個跟丈夫吵架的師姐,如今孩子都大了)給她縫了件厚棉襖,說“京城比湖州冷,別凍著”。
李冶抱著這些東西,站在觀門口,眼淚掉個不停:“陸兄,皎然大師,我走了,你們多保重。等我在宮裏站穩了,就回來找你們喝茶。”
陸羽別過臉,聲音嘶啞:“你才要保重,少說話,多做事,別跟在湖州似的,啥話都敢說。”
馬車軲轤地走,穿過熟悉的巷子,越過河邊的石橋,就像當年六歲時被父親送進觀裏那樣,隻是這次,方向是京城,前路是未知。
到了長安,李冶才知道,所謂的“伴駕賦詩”,不過是唐德宗想找幾個文人裝點門麵。那時候安史之亂剛結束沒多少年,長安城裏還沒完全恢複元氣,唐德宗想通過召集天下才子,顯得“重視文治”,好讓老百姓覺得“天下太平”。
李冶住進了宮裏的掖庭宮,每天的活兒就是陪皇後、貴妃們寫詩,或者在皇帝設宴時,寫幾首應景的詩湊湊熱鬧。沒有了玉真觀的茶寮,沒有了陸羽的好茶,沒有了朋友們的玩笑,沒完沒了的規矩,和宮裏人小心翼翼的眼神。
有一次,唐德宗設宴,讓李冶寫首詩讚美長安的繁華。李冶看著宴會上的山珍海味,再想起宮外還有老百姓吃不飽飯,心裏不是滋味,還是硬著頭皮寫了“長安春色好,萬戶搗衣聲”——她不敢寫真話,隻能撿些不痛不癢的話說。
唐德宗看了,點點頭,沒多誇,也沒批評,說:“李愛卿的詩,果然名不虛傳。”李冶心裏涼了半截,她知道,皇帝根本不在乎她的詩寫得好不好,隻在乎她能不能“聽話”。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李冶越來越想家,想湖州的桂花,想玉真觀的銀杏,想陸羽煮的茶。她好幾次想請旨回湖州,可每次話到嘴邊,都看見太監們冰冷的眼神,隻能把話咽回去。
她怎麽也沒想到,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麵。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涇原兵變爆發了。一群叛軍打進了長安,唐德宗嚇得帶著妃子、太子跑了,連皇宮都沒顧上守。李冶沒來得及跑,被叛軍堵在了宮裏。
叛軍的首領叫朱泚,是個野心家,想自己當皇帝。他聽說李冶是有名的才女,就派人把她找來,拿著刀架在她脖子上,說:“你給我寫首詩,讚美我起兵‘清君側’,要是寫得好,我保你性命;要是不寫,現在就殺了你!”
李冶嚇得渾身發抖,手裏的筆都握不住。她知道朱泚是叛賊,寫了就是“附逆”,可刀架在脖子上,她沒得選——她想活著,想回湖州,想再喝一口陸羽煮的茶。
她哆哆嗦嗦地寫下了詩,沒敢寫太過分的讚美,隻寫了些“天下紛擾,將軍起兵安天下”之類的場麵話。朱泚看了,還算滿意,沒殺她,把她關在了宮裏,等著當皇帝後,再讓她當“禦用詩人”。
那段日子,李冶每天都在恐懼中度過。她怕朱泚殺她,更怕唐德宗回來找她算賬。她夜裏睡不著,總想起六歲時在薔薇叢前寫詩的樣子,想起在玉真觀和朋友們喝茶論詩的日子,心裏後悔得要命:“要是當初沒進宮就好了,要是能回湖州就好了。”
可世上沒有後悔藥。
沒過多久,唐德宗就帶著軍隊打回了長安,朱泚的叛軍很快就敗了。唐德宗回到皇宮,第一件事就是清算“附逆”的人——那些給朱泚當過官、寫過詩的人,都被抓了起來。
很快,就有人把李冶給朱泚寫詩的事告訴了唐德宗。唐德宗本來就小心眼,一聽這話,當場就炸了,拍著桌子罵:“好你個李冶!朕召你進宮,待你不薄,你居然敢給叛賊寫詩!這是背叛朕,背叛大唐!”
旁邊的太監還在添油加醋:“陛下,聽說那李冶寫的詩,把朱泚誇得跟英雄似的,這不是明擺著跟陛下作對嗎?”
唐德宗更生氣了,下令:“把李冶抓來,亂棒打死!”
那天下午,長安的天陰沉沉的,刮著冷風。幾個侍衛闖進李冶的住處,二話不說就把她架了出去。李冶掙紮著喊:“陛下饒命!我是被迫的!我不是故意的!”
可侍衛們根本不聽,把她拖到宮門外的空地上,舉起手裏的棒子,就往她身上打。
李冶躺在地上,疼得渾身發抖,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好像看到了湖州的河水,看到了玉真觀的銀杏,看到了陸羽和皎然在茶寮裏等著她,笑著說:“阿冶,你回來了,快喝杯熱茶。”
她想抬手跟他們打招呼,手重得抬不起來。最後,她想起了寫過的《八至》,想起了“至親至疏夫妻”,想起了自己一輩子敢愛敢恨,寫了無數好詩,可最後,卻因為一首被迫寫的詩,丟了性命。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冰冷的地上,很快就被風吹幹了。
這一年,李冶五十四歲。
消息傳到湖州的時候,陸羽正在煮茶,手裏的扇子“啪嗒”掉在地上,茶水灑了一地。他愣了半天,嚎啕大哭:“阿冶!我讓你別去!你為啥不聽啊!”
皎然和尚坐在銀杏樹下,手裏的木魚掉在地上,他看著遠處的天空,喃喃地說:“癡兒,癡兒啊……你這一輩子,都在寫別人的心事,怎麽就沒算好自己的命呢?”
張師姐拿著李冶早年寫給她的詩稿,哭得眼睛都腫了:“阿冶姐,你不是說要回來跟我們喝茶嗎?你怎麽說話不算數啊……”
一代才女,就這麽沒了。沒有隆重的葬禮,沒有人為她平反,隻有江南的桂花,每年秋天還會飄滿街,玉真觀的銀杏,每年冬天還會落滿院,好像在替她,守著那些曾經熱鬧的日子。
後來,有人說李冶冤,說她被迫寫詩,不該死;也有人說她傻,說她不該進宮,不該貪慕那點虛名。隻有真正懂她的人知道,她不是貪慕虛名,隻是想讓自己的詩被更多人看到;她不是想背叛誰,隻是想活著,想回到那個讓她安心的湖州。
她的一生,就像她寫的詩一樣——有六歲時“心緒亂縱橫”的靈氣,有年輕時“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的浪漫,有中年時“至親至疏夫妻”的通透,也有晚年“亂棒打死”的遺憾。
她是個“風流”的女冠,卻比誰都深情;她是個“叛逆”的女人,卻比誰都懂生活。她的詩,沒被收錄進太多官方的詩集,可直到今天,讀起“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讀起“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還能感受到唐朝的溫度,感受到一個女人最真實的心跳——那是敢愛敢恨的心跳,是通透清醒的心跳,也是帶著遺憾,卻從未後悔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