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誰在給死人寫悼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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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無法在任何圖紙上被找到的地方,仿佛是藏書閣這張巨大藍圖上被故意摳去的一塊,一個存在於所有記載之外的盲點。
    林亦沒有絲毫猶豫。
    她握緊了那枚邊緣焦黑的竹簡,它滾燙的溫度像是一份催命符,更像是一支指向深淵的火炬。
    她繞過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來到藏書閣西北角一處最不起眼的角落。
    這裏堆滿了廢棄的蒲團和破損的燈罩,空氣中彌漫著陳腐的灰塵味道。
    她按照竹簡上那隱晦筆法勾勒的方位,屈指輕敲地麵一塊毫不起眼的青石磚。
    三長兩短,力道由重至輕。
    腳下的地麵沒有傳來機關開啟的轟鳴,而是如水波般蕩漾開來,青石磚悄無聲息地向內凹陷,化作一個深不見底的螺旋階梯,幽邃的冷風夾雜著濃得化不開的墨香撲麵而來。
    這便是“沉墨井”。
    一個專門用來封存那些因記載了“違逆天序”的內容,而被打上永恒禁絕烙印的典籍的墳墓。
    林亦深吸一口氣,提步踏下。
    階梯盤旋向下,仿佛沒有盡頭。
    她剛一踏入,便感覺周遭的空間開始發生微妙的扭曲,像是踏入了一片粘稠的水域。
    視線所及的牆壁上,無數細密的裂紋時隱時現,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一陣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
    那聲音,像是無數支筆在同時書寫,又像是成千上萬隻蠶在啃食桑葉,匯聚成一股無形的音浪,衝擊著她的神識。
    林亦下意識地催動靜域,將這股嘈雜的精神汙染隔絕在外。
    世界瞬間清靜下來,隻剩下自己下行的腳步聲在空曠的井中回蕩。
    不知走了多久,一豆昏黃的燭光終於出現在視野盡頭。
    井底到了。
    這裏出奇的空曠,沒有書架,沒有卷宗,隻有一麵環形的、漆黑如墨的石壁。
    那燭光來自石壁前的一張矮幾,一個身穿漿洗得發白的儒生長衫的背影,正端坐於蒲團之上,麵對著牆壁。
    他沒有用筆,也沒有用墨。
    昏黃的燭光下,林亦看得分明,那人正以自己的十指為筆,在光滑的石壁上飛快地刻畫著。
    他的指尖早已血肉模糊,淋漓的鮮血化作詭異的“墨汁”,而石壁上竟真的浮現出一行行蠅頭小字。
    那些字跡剛一出現,便被牆壁本身緩緩吸收,消失不見,隨即他又在原處重新書寫,周而複始,永無休止。
    是《歸墟紀略》。
    一本早已被仙帝列為禁書,相傳記載了世界最終走向“大寂滅”細節的典籍。
    這人……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為一本被抹殺的書續命。
    似乎是察覺到了活人的氣息,那書生的動作猛地一僵。
    他緩緩地、用一種極為僵硬的姿態轉過頭來。
    林亦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張臉上沒有眼睛。
    空洞的眼眶裏沒有眼球,隻有兩片薄如蟬翼的紙,邊緣泛黃,像是被人硬生生貼上去的替代品。
    而在他的頭頂,那兩片被他自己剜下的、早已幹癟的眼球,竟被某種力量固定著,紙片般的瞳孔正死死地盯著井口的方向,充當著某種詭異的“天眼”。
    他就是夜抄生,千百年來,這沉墨井中唯一留存著自我意識的謄錄者。
    “外來者……”他開口了,聲音幹澀得像是風化的骨骼在摩擦,“你不該來此。”
    林亦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催動靜域,小心翼翼地向前延伸,嚐試與他那近乎崩潰的意識產生共鳴。
    這不是為了窺探,而是一種試探性的觸碰。
    當她的靜域之力輕輕包裹住夜抄生那仍在牆上劃動、血肉模糊的指尖時,一小片被鮮血浸透、即將從他指尖剝離的皮肉,忽然傳遞來一段破碎的記憶影像。
    數百年前,一位同樣擁有空間天賦的十公主,在被帶去“清洗”前,曾闖入此地。
    她用盡最後的力量,在這沉墨井的井壁之上,留下了一段三十六字的遺言。
    可惜,那段遺言是用一種名為“逆源古篆”的文字寫就的。
    那是屬於空間法則的語言,唯有與空間法則擁有極高親和度的人,才能看見並解讀。
    林亦心頭劇震。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耳後那片宛如星圖的胎記,難道……那就是解讀密文的關鍵?
    她正欲開口追問,井口處卻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咕呱”聲,伴隨著黏膩的爬行聲。
    一隻通體漆黑如硯台的巨大蟾蜍,慢悠悠地從階梯上爬了下來。
    它就是鎮閣靈蟾——墨蟾。
    它的肚皮鼓脹得不成比例,仿佛腹中藏納了萬卷經書,每挪動一下,肚子裏都傳來紙張翻動的輕響。
    幾乎在同一時間,阿蕪焦急萬分的聲音通過一道極其隱蔽的靈力波動,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昭昭!藏書閣的靈壓出現異常波動,影嬤嬤的禁製被觸動了!我用偽命牌模擬了你在煉丹房閉關的假象,但錨點已經進入不穩定期,最多還能穩定輸出四次,下一次波動就可能徹底暴露你的位置!”
    時間不多了!
    林亦眼神一凜,當機立斷。
    她從自己的小空間裏取出一塊……吃剩的辣條包裝紙。
    這是她穿越過來後,憑記憶用靈植複刻的零食,這包裝紙在這裏放了至少三天。
    她沒有絲毫猶豫,將這張沾著現代工業氣息和些許油漬的塑料紙,猛地投入自己的靜域之中!
    靜域是她的金手指,能與空間法則共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扭曲時間流速。
    更重要的是,它能映照出同一空間坐標下,不同時間線上的“殘影”。
    她賭,上一輪、甚至上上N輪的“林昭昭”,或許也曾麵臨同樣的困境,或許也曾留下過什麽!
    包裝紙在靜域中劇烈閃爍,上麵的“香辣味”字樣飛速模糊。
    三息之後,林亦將其取出。
    油膩的包裝紙上,赫然浮現出一行全新的、歪歪扭扭的字跡,像是有人用盡全力在水麵上寫字留下的痕跡:“解篆需引血為引,以空間為鏡。”
    是上一輪的“自己”留下的提示!
    林亦恍然大悟。
    她不再遲疑,並指如刀,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猛地一劃!
    鮮血湧出,但並未滴落。
    她將流血的手掌猛地按向冰冷的牆壁。
    血珠離體的瞬間,便詭異地懸浮在了半空中,沒有沾染牆麵分毫。
    緊接著,她耳後的星圖胎記開始發燙,一道微不可查的光暈從胎記中投射而出,穿過那些懸浮的血珠。
    奇跡發生了!
    每一滴血珠都變成了一麵小小的凸透鏡,將那道光暈折射、放大、重組,最終在漆黑的牆壁上,投射出一副與她耳後印記完全相同,卻在緩緩旋轉的巨大星圖!
    隨著星圖的旋轉,牆壁上那些本來看不見的逆源古篆,如同被喚醒的幽魂,一個接一個地顯現出來,發出微弱的光芒。
    “吾魂不滅,輪回應斷。鑰匙不在天上,在人心所棄之處。”
    三十六字遺言,字字泣血!
    就在最後一個字顯現的刹那,一直沉默的夜抄生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他的整條右臂毫無征兆地崩解了,化作漫天飛舞的、燃燒著血焰的紙片。
    那些紙片在空中飛速盤旋、聚合,最終在林亦麵前,拚湊成了一幅立體的地圖。
    地圖的終點,直指藏書閣最高處的穹頂——“星漏閣”。
    傳說中,那是專門用來觀測歸墟異象的禁地。
    “啪嗒。”
    一聲輕響。
    那支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的半截焦黑的白澤筆靈,突兀地懸浮在墨蟾頭頂,用筆杆輕輕敲了敲它的腦袋。
    巨蟾似乎極不情願地張開了大嘴,“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卷被粘液包裹、邊緣同樣焦黑的竹簡。
    林亦伸手接過,靈力一震,拂去上麵的汙穢。
    展開竹簡,五個大字如同萬鈞巨石,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始源協議·殘訂版》。
    協議內容簡單而殘忍:“為保大衍仙朝法則延續,每逢紀元更替之際,須獻祭‘純憶體’一人,以其純淨之靈魂與記憶,填補天道磨損,重啟世界根基。”
    而在協議末尾的簽署者名單上,仙帝那至高無上的神印之下,是九個她再熟悉不過的、代表著她九位姐姐的至尊印鑒。
    林亦隻覺得渾身血液瞬間冰冷。
    這不是天災,不是危機,而是一場交易。
    一場用她的命,為整個家族,為這個所謂的璀璨仙朝,延續香火的……交易。
    她,林昭昭,就是那個所謂的“純憶體”,那個用來填補窟窿的祭品。
    歸途的腳步異常沉重。
    在即將離開沉墨井,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林亦看似不經意地,從袖中滑落了一頁紙。
    那是一頁偽造的筆記,上麵的字跡模仿著那位“第三輪”的十公主,但內容卻截然不同。
    她沒有回頭,徑直離去。
    翌日清晨,影嬤嬤如往常一樣,來到藏書閣的焚書爐前。
    她麵無表情地將昨夜巡查時發現的“違禁品”——那頁被遺落的筆記——投入熊熊燃燒的幽藍火焰中。
    就在火焰即將吞噬紙頁的瞬間,一道模糊的白衣虛影從地麵一閃而過,竟在火焰觸及之前,將那頁紙搶入了井中。
    影嬤嬤的動作一滯,
    而在沉墨井底,夜抄生攤開那頁紙,上麵隻有一行字:
    “下一個要燒的,是不是你自己?”
    趴在一旁的墨蟾,厚重的眼皮微微抬起了一線,鼓脹的腹中,傳出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在確認什麽的翻頁聲。
    遠處的回廊下,林亦迎著初升的朝陽,看著那萬丈金光刺破雲層,第一次,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笑容。
    那笑容裏沒有天真,沒有懵懂,隻有一種冰冷的、徹骨的了然。
    原來躺平不是不動,是看清楚了棋盤的全貌之後,再決定掀翻哪一邊的桌子。
    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步履堅定地走向了皇姐們所在的議事殿。
    既然這棋盤已經擺好,總得有人先落子。
    她不再偽裝那份被精心設計的虛弱,反而主動申請參與即將到來的“春祀典籍整理”。